叶飘狠狠地抛下这句话,恼恨离宵事到如今仍是冥顽不灵。他刚要转身,却听离宵在身后凄然发笑。
「叶飘,你许过我的话,你都忘了?忘了也好,我的一生一世,已不用你来陪!」
惜取眼前人。那算命老者的话象一根刺似的穿进了叶飘的耳里。
叶飘感到自己握剑的手在发颤。
他还剑入鞘,想回头再多看离宵一眼,却又没了那勇气似的,只好背转着身子坐到别的桌边,抓起桌上的残酒猛灌入肚。
人言,一醉解千愁。
叶飘听到离宵凄厉的笑声,却是愁上加愁。
第六章
方鸿飞替离宵止了血,又令人将他绑好后,这才遮住面目押出了纷至居。
他看着一个人灌着闷酒的叶飘,上前说道,「此去京城需有半月,侯爷还养了另一批死士待用,若在途中遇到这干高手来劫囚,
恐怕我等应付不过来。叶大侠,不知您是否能和我们一起将侯爷带回京城,当然也好让陛下对您厚加赏赐。」
方鸿飞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满意,他不由自主地想让这两人更加痛苦。
因为他比他们都还要痛苦。
至少,他们爱过了,而自己却始终一人。
叶飘连喝了几大口酒,心绪才慢慢宁静下来,他沉默了片刻,抓起桌上的剑,慢慢站了起来。
「好。我就陪你们把他押到京城的城门口。可我不会要什么赏赐。」
歌淄侯萧离谋反的事,皇帝萧凌不愿让更多人知道,下令凡参与此事的人都必须保守秘密。
尤其是萧离已被抓住,正要押送往京师的事,更要保密。
为此萧凌特意留下了宫里的薛统领,让他协助方鸿飞将离宵秘密押回京师。
方鸿飞正搀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离宵上马车,他并没有叫人替离宵接上脚上筋脉,毕竟离宵武功高强,若途中真有什么差池,
断他一腿,总比让他跑了好。
再说既然这一剑是叶飘刺的,让常醉侯记得那男人的狠心也不是不好。
「侯爷,你慢点。」方鸿飞感到离宵身体一晃,急忙扶住了他。
离宵扭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方鸿飞,右脚踩在踏板上剧烈的疼痛的确让他身形不稳。
「用不着你操心。」
离宵心里恨他恨得要死,若非双手被绑,穴道被制,他早已动手杀了这个出卖自己的叛徒。
方鸿飞默不作声地把离宵扶到了车上,让他靠墙而坐,随后薛统领便端着碗药钻了进来。
「侯爷,为防你一路乱喊乱叫惹出是非,只好委屈你喝下这哑药了。」
他的话一说完,方鸿飞立即默契地掐开了离宵的下颌。
薛统领就势将药全数灌进了离宵嘴里,呛得他一阵猛咳。
「你……你们!」离宵先是能嘶哑地说出几个字,渐渐地就张嘴无声了。
薛统领一笑,说道:「你放心,这药的药性仅有半月,半月之后,侯爷又能言语自如了。不过那时,想必你该是在天牢之中了!
」
嗓中疼痛难忍,离宵重重地喘着气,紧闭着双目靠往后靠去,过了会才慢慢睁开眼。
他脸色发白地看了看薛统领,又看了看方鸿飞,不屑地朝他们露出一丝冷笑。
车帘一掀,叶飘带剑进来了。
他看见洒落在车厢底的药水,以及神色痛楚的离宵,立即冷静地问道,「他怎么了?」
「没什么,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我们怕中途有变,于是暂且让侯爷不能说话罢了。」
薛统领得意洋洋地把药碗丢到了车外,又令人拿来了一副镣铐。
他在严狱府里整治重犯最是有一套,什么皇亲国戚,一旦获罪,还不是猪狗不如。
所以只要逮到机会,他就会好好收拾那些平日敢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达官贵人,看着他们从天上摔到自己脚下,这滋味实在痛快
。
薛统领提着镣铐走到离宵身边,蹲下对他笑道,
「侯爷你武功高强,小人不敢不对你严加看管,若有得罪,还望见谅。」
方鸿飞知道虽说薛统领是皇上派来协助自己押送离宵回京的,但到底对方都是皇上身边的人,自己是不便得罪的。
叶飘则坐到了一角,远远地离着他们,他轻轻掀开了窗帘的一角,望着外面热闹如常的人群,心底涌出了一阵寂寞。
突然叶飘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呻吟。他握紧了剑柄,终于没有回头去看。
离宵已经差不多被镣铐牢牢锁了起来,自脖子到双手,再到双脚,一条铁链连接了三处的锁铐,把他绑得非常严实。
薛统领正要将最后一处镣铐锁到离宵的右脚上。
大概是脚伤未愈,镣铐一锁上去便触及了他的伤口。
「呃……」离宵曲起右腿挣扎着不愿被锁上,头也顶在车壁上,死命地往后挣脱。
「侯爷,你就别再乱动了,好好让我锁上你,何必自讨没趣。」薛统领一手摁住离宵的腿,一手抓住镣铐扣紧锁齿。
方鸿飞见状,急忙上去抱住挣扎的离宵,在他耳边说道,「侯爷,请稍做忍耐,锁上就好了。」
离宵面色苍白地斜睨了方鸿飞一眼,恨这个叛徒如今仍是不肯放过他,还要他受这样的折磨。
他的右脚的伤一直没被好好打理,现下已肿得老高,可这副镣铐皆是贴肉而制,如此一来,简直是让他痛不欲生。
离宵知道,他们是有意要让自己这条腿彻底废掉。
薛统领趁方鸿飞抱定离宵之际,手下用劲终于把镣铐的锁齿完全合上了。
剧痛让离宵在方鸿飞怀里一阵猛挣,他仰着头,张着嘴,却到底喊不出什么,只发出了几声含混的呻吟。
「侯爷,没事,没事了。」
方鸿飞是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抱着自己的主人,在离宵急剧痛苦的时候,他享受的却是一份长久以来期盼的满足感。
他在离宵耳边低声劝慰着他,嘴唇不时轻触到离宵的脸侧。
离宵绝望地轻叹了一声,缓缓抬头朝叶飘坐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个人背对着他,仍专注地凝望着窗外,好像外面的一切把他深深地吸引住了。
而自己,早不是他关心的对象。
此时此刻,离宵并没有看到那位叶大侠的脸上露出深深痛惜之色,他所见的,仅是一个孤寂的背影。
自常州府向北回京,一路都在降雪,平日就萧疏的官道上更是人影稀少,厚厚的积雪铺满了道路,致使马车前行得十分艰难。
方鸿飞一行已启程两天了,离宵只有在每日吃饭时,手才被解开一会儿。
最初他还能勉强拿筷子端碗,可后来绑久了,又加之他几乎没有动弹,手上的血脉循环不开,解开了绳子镣铐也常常是半个时辰
不能动弹,更别说吃饭做事。
后来还是方鸿飞说这么绑下去,离宵的手非废了不可,他们这才将他的手锁到了身前。
「来,喝酒,今晚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驿站呢。」
几个侍卫看了看外面剧烈的风雪,不由担心了起来。
方鸿飞默不作声,他看了眼颓丧的离宵,倒了杯酒递到他手里。
「侯爷,您也喝点暖暖身子吧。」
这两日身体上前所未曾遭遇过的折磨让离宵的精神一落千丈,他的右脚仍是钻心地痛,他知道,自己这条腿算是完了。
完了,什么都完了,无醉山庄完了,想造反的宁王完了,想和叶飘一起逍遥江湖的常醉侯也完了。
他麻木地端着杯子往唇边送,可铁镣长度有限,不得不让他竭力埋下头,才能喝到杯里的酒。
薛统领和几个侍卫看见他这样狼狈的姿势,都忍不住都发出了几声讥笑。
一路上,最安静的人,除了不能说话的离宵外,就是叶飘了。
他几乎不怎么说话,整日抱着剑坐在角落里,饭吃得少,酒喝得多,冷锐的目光总是盯着窗外。
「侯爷,您要吃点什么吗?您这两天吃得比平日少了许多,这样对身子不好。」
方鸿飞对离宵的语气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他夹了块鸡肉喂到了离宵嘴边。
离宵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比以前还更加不屑和反感,可他还是张嘴吃了下去,然后嚼到一半,尽数吐在了方鸿飞脸
上。
「方大人,看来侯爷是不赏脸啊。」
薛统领不失时机在一旁讽刺了一声。
方鸿飞抬袖擦去了脸上的秽物,低声劝说离宵道:「侯爷,路途辛苦,还望您不要浪费粮食。」
离宵依旧是冷冰冰地看着他,只不过嘴角多了丝解气的笑意。
方鸿飞也笑了起来,他伸手拉住了离宵的狐毛围脖,忽然一耳光扇到了他脸上。
离宵苍白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红印,不仅他吃了一惊,马车里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虽然离宵已是罪囚之身,可他毕竟是天子的皇叔,就算犯了如此大罪,也不是他们可以随便明目张胆地教训的。
「侯爷,您向来不知珍惜,既不珍惜他人待你的真心,也不珍惜身边的吃穿用度。这脾气,您该改改了。」
方鸿飞松开了离宵,语气平和地教训着这位犹自猖狂的常醉侯。
他侧过头看了看叶飘,那个男人还是靠窗而坐,看着窗外的景色。好像车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离宵此时已由吃惊变为愤怒,他再次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他曾经那么信任的男人。
他以为这个男人即便知道自己不喜欢他,仍会无怨无悔地为他卖命,原来,他真地看错了。
方鸿飞出卖自己不是因为身奉皇命的苦衷,而是因为他恨自己。
如果自己对他好一些,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别样的选择?
离宵低头无声地笑了笑,脸上的愤怒与惊愕都消失了。
他平静地看了眼方鸿飞,费力地挪着身子到了马车的角落里,靠在墙上安然地闭上了眼。
负责押解离宵回惊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辘辘而行,直到天快黑了,才在路边找到一间客栈。
风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前面又是一座山,方鸿飞看天色已晚,和薛统领商量后,决定今晚就在此地投宿。
离宵的右脚痛得厉害,几乎已到了不能沾地的地步。
所有人都知道,可还是拉着他拽进了客栈。若非他已服了哑药,定然会痛得大喊大闹。
从马车下来到客栈不过短短十几步路,离宵一进来就因痛趴在了桌上,他把头埋在臂间,手指微微地颤着,整条右腿正痛得发抖
。
方鸿飞令人看住离宵,和薛统领一同找店老板定房点菜。
叶飘最后一个进来,他看见离宵痛得趴在桌上,旁边的人没有一个人理会,只是自顾地说笑。
离宵右脚那只银靴还是在纷至居那天染满鲜血的样子。
那根铁铐锁得那么紧,他一定是很痛了,所以这两天才连饭都吃不下,晚上也总是痛得翻来覆去地难以成眠。
叶飘走到了离宵身边,伸手握住了离宵发颤的手。
「真地很痛吗?」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离宵缓缓抬起头,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叶飘,似乎还有些不相信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
痛,当然很痛,不仅腿痛,连心也痛。
离宵抽回了被叶飘握住的手,也收回了目光,他慢慢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泛出了一抹平静的笑。
这样的平静,这样的笑,刹那就刺痛了叶飘,让他急忙把目光移开。
忽然,叶飘腰间的飘零剑啸然而出,电光火石间溅出一声锐响。
离宵觉得自己右脚上紧锁的铁铐一松,脚上的痛已轻缓了许多,再低头一看,原来那道铁铐已被叶飘的剑在瞬间斩断。
「叶大侠……您这是做什么!他可是……」
一旁的侍卫见了,心想,这可得了,难不成叶飘想在半路放了这造反的歌淄侯?
叶飘收回剑,冰冷的目光扫到那些侍卫的面上,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已经废了一条腿,还这么折磨他做什么。」
方鸿飞和薛统领刚定好房回来,见到离宵腿上的一条脚镣断裂在地上,方鸿飞吃了一惊,薛统领却是勃然大怒。
「混帐!怎么回事?!」
叶飘回身看了他一眼,霜冻般的脸上掩盖不住隐隐杀气。
「我看他脚痛得厉害,帮他把镣铐解了。」
「好大的胆子!你区区一介草民,竟然敢……」
方鸿飞看见这态势,急忙过来圆场。
他拉了把发怒的薛统领,看着满面杀气的叶飘,笑道:「算了,算了,我看取下来也好,侯爷这两日因痛已是寝食不安,此去京
城还有十数日,中间他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我们也不好交待。再说了,有叶大侠在这里,想必一路都会平安无事的。」
薛统领既见方鸿飞都为叶飘说话,也知道对方在江湖上的名气,若真惹怒他,动起手来,恐怕这屋子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当下
也只好忍气吞声地哼了哼。
又走了数日,马车这才行经了一个镇子。方鸿飞担心离宵的脚伤恶化,终于请镇里的大夫看了看。
果然他的脚已坏得厉害,银靴脱下之后,只见他整只脚已是烂得不成样子,被割裂的脚后跟处腐肉浓血混在一起,颜色莫辨。
后来那大夫赶紧烧刀喷酒替离宵割除了腐肉,放出淤血,又加以上好的金疮敷治,这才连声感叹,若再晚些,恐怕这只脚都要砍
下来了,不过日后长好了,也是不良于行了。
离宵在被割去腐肉时竟痛昏了过去,大夫上去探了探他的脉象,又道,此人气虚异常,心脉凌乱,需要好好静养,不然日后必成
隐疾。
只可惜皇命在身,方鸿飞也留不出什么时间给离宵静养,向那医生要了日后在路上用的药之后,看那银靴已浸满鲜血不宜再穿,
只好随便将离宵的脚包扎了一番,便带他继续上路。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
方鸿飞,叶飘,薛统领和那一干侍卫都是有武艺在身的人,尚可运功御寒,只是离宵穴道被制,空有一身武功却丝毫无用。
虽然他还穿着一身早已斑污的锦裘,却已耐不了那彻骨之寒了。
待到车马一行离近京城不远的留穆郡时,风雪日大,奇寒更甚。
离宵终日恹恹地靠在角落,紧抿的薄唇已被冻得发乌。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看到他不时冷地打颤,可这个倔强的侯爷却无丝毫乞怜之样,反倒是目光阴冷地盯着那些看着他的人。
可他毕竟身体虚弱,即便强撑也气力难继。
这晚到了驿站之时,离宵已被冻得无力走动,只好被方鸿飞抱了出去。
方鸿飞抱着离宵,看他面色苍白,薄唇微颤的模样,在他耳边低语道:「侯爷,属下也本想好好替你添衣加被,运功驱寒,可惜
叶大侠在此,你与他又心心相惜,属下当然把这等美事留给叶大侠做,奈何他竟是如此不念旧情,忍见侯爷受冻。放心,一会属
下就令人热水,让侯爷洗个热水澡取暖,再让他们为侯爷添几件衣服。」
离宵在方鸿飞怀里似是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无动于衷地把头偏转了过去。
这所驿站有一处公共浴池,可供来往的官差洗去一身风尘。
一路辛苦,眼看就要到京城了,薛统领和侍卫们也纷纷脱衣散发,泡到热水池里好好松活了下筋骨,叶飘也下了水,他依旧是独
据一个角落,默不作声。
此时,常醉侯正待在屋里,他赤裸地坐在浴桶里,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方鸿飞正照顾着他沐浴,温柔地擦身搓背,仍象当初在无醉山庄那样伺候得周到。
「侯爷,你好像瘦了。」
方鸿飞转到离宵身后,轻轻替他按摩起了肩。
离宵在氤氲的热气中微微仰着头,一头青丝正浮在水上。
方鸿飞目不转睛地看着离宵的脖颈,透过水波看着对方赤裸的身体,内心常久压抑的悸动让他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
虽说他跟在离宵身边多年,却因为身份的悬殊,从未能见过主人如此袒露身体的模样。
方鸿飞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又正值壮年,难免没有欲望。
当他察觉自己已爱上常醉侯之时,那份可望而不可得的失落一直折磨着他。
那时,他远远地看着常醉侯高贵的身影,低下头,只敢在心里一次次地描摹那身华服之下,是怎样动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