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拿官令压人。”韩若壁笑道:“你若欲以防碍公务之罪送我入狱,也得先送我上岸不是?”
黄芩摇头道:“你有心入狱,何必我送。”
韩若壁道:“不必你送,难道我自己游回去?”
黄芩不想再与他纠缠,寻思片刻,点头道:“好,你需记着,船是你自己要上的。”
韩若壁优雅一笑,道:“路可是你选的。”
黄芩一边撑船往那大洲而去,一边道:“回程之前,你自求多福吧。”
大洲边缘有一处小滩,滩前聚着五、六只船,每船四、五人,俱腰间挎着刀斧,身后背着弓箭。黄芩远远望见,反觉心下稍安。这是他今日寻见的唯一一处不是空寨的水贼窝点,也是这樊良湖里最大的水寨——“分金寨”。
未等他小舟靠近,滩前船上众喽罗个个拈弓搭矢,向黄芩这边纷纷射来。
韩若壁心中叫苦,此刻方知黄芩为何不欲让自己同舟。
眼看箭到身前,黄芩也不慌张,挥起二丈多长的船蒿,蒿作枪使,一阵舞动,好似风卷残云般,将那些利矢顷刻间磕飞了大半。之后,他回头看向身后之人。韩若壁正微笑着将宝剑收入鞘中,七、八枝断箭已散落在湖里。
见他安然无恙,黄芩先是一安,后又微惊,心道:此人出剑好个悄没声息。
韩若壁撇嘴,怨道:“原来你所谓的公务便是来此找事端,当箭靶子?好在我还有点应付本事,倘没几分能耐,不幸被射死做了冤鬼,要找哪个索命去?”
黄芩斜了他一眼,反问道:“莫非是我三请四邀后再绑你上船的?”
他这话出口,韩若壁便不再吱声,只看他如何应对了。
很快,两艘船一左一右堵了上来。左边船头上站着个身材瘦小,皮肤白晰,面貌清秀的少年,他呼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分金寨’!”
声音虽然凶厉,却十分清脆悦耳。
黄芩道:“我们不过两人,却不想人多势大的‘分金寨’,居然草木兼兵。”
那少年听言,面有怒容道:“你……”
右边船头上是个彪悍的矮个中年人,他已看清了小舟上人,讶然道:“原来是黄捕头?真是许久不见了。”
那少年听言,望向中年人,愣了愣,道:“他就是高邮的总捕黄芩?”
韩若壁不知何时俯于黄芩耳边,小声道:“瞧不出,你和水贼还挺熟。”
黄芩回瞪了他一眼。他耸了耸肩,又坐回船凳上去了。
中年人跳上左边那艘船,伏在少年耳边说了些什么。
少年听完,微微一笑,弯眉弯眼,煞是喜庆。他瞧向黄芩,道:“一年前,以一已之力促成樊良湖上十四座水寨结盟,而后又定下划水为界的人,真的就是你?”
黄芩道:“不错。”
那少年好奇道:“当时你费尽心思那么做,到底为何?”
黄芩道:“为大家各吃各饭,互不相犯。”
不待人防备,那少年“噌”得窜上了黄芩的小舟。
因为地方窄小,后面已坐了个长手长脚的韩若壁,所以站在舟前的黄芩和那少年,面对面相距尚不到一尺。
黄芩不习惯和人相隔太近,怔了怔,道:“做什么?”
那少年向他拱了拱手,神情急切,语气更急切,道:“黄捕头,我想知道,一年前,你和我哥的那场闭门切磋,到底谁羸了?”
黄芩听得糊涂,道:“你哥?”
那少年道:“雷铉。”
邻船的中年人补充道:“这位是我们雷寨主的……亲弟弟,叫雷霆,半年前才来的水寨。”
“弟弟?”韩若壁瞪大双眼的脸忽然出现在了黄芩的左肩上,吓了雷霆一跳。
此时,前有雷霆,后有韩若壁,黄芩往前不是,往后也不是,一时避无可避,只得任由后面那人的下巴架在自己肩上。
韩若壁上下打量着雷霆,同时下巴也不免在黄芩肩上蹭来蹭去,笑道:“雷霆?只怕是婷婷玉立的‘婷’吧。”
雷霆知他瞧出了端倪,也不扭捏,哼了一声,道:“本姑娘的确女作男装,不过,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雷霆。雷霆万钧的‘雷霆’。”说完这话,她眼珠左眩右眩,瞧见那两张并排在一个身体上的脸,觉得十分滑稽,又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你二人是好朋友?”
韩若壁的暧昧举动终于逼得黄芩忍无可忍,下意识地,他运力于右掌,掌风凛冽如刀,回手打向肩头的那张脸。其实,这一掌的击出,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
不知为何,素来以冷静着称的黄捕头,却对韩若壁这个人越来越无法保持冷静了。
韩若壁大惊之下,及时后退避过,讪笑道:“地方太小,得罪,得罪。”
黄芩只黑着一张脸。
雷霆以为这二人无故嘻闹,心生鄙夷,轻咳了一声,道:“黄捕头,我的问题你还未回答。”
黄芩道:“既是闭门切磋,就不能回答。”
雷霆失望地撅起了嘴,道:“原来你和我哥一样,都不肯告诉我。”遂又跃回自己船上,别过脸去,不再理睬二人,只吩咐那矮个中年人道:“朱三哥,你领他们去寨上吧。”
朱三应下,将黄、韩二人接上岸,他在前,二人并排在后,一起向寨子里去了。
路上,韩若壁斜着眼睛瞧黄芩,故意拖长了声调道:“原来武功不但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拿来闭门切磋。黄捕头,是不是?”
黄芩知道他是讽刺自己之前曾说过‘武功只该用来杀人,不该拿来比试。’,并不想理睬他。
韩若壁又以手肘碰撞了他一下,道:“你记着,我有过目不忘,入耳强记的本领,以后和我闲话时要加几分小心才是。”
黄芩烦他啰嗦,道:“我何时说过和雷铉切磋的是武功?”
韩若壁不解道:“不是武功,还能是什么?”
黄芩道:“你想知道?”
韩若壁好奇,心痒难耐,频频点头,道:“想知道。”
黄芩一笑,眼角牵出几丝狡黠,道:“既是‘想’知道,就继续慢慢‘想’去,没人拦你。”
没想到会被黄芩捉弄,韩若壁呆了呆,接着释然笑道:“我想知道的,总有一天会弄明白。”
转过一片树林,就是座小关口。关前摆着刀枪剑戟,两边都是擂木炮石。
到了关下,朱三让小喽罗先去报知,自已则陪同黄、韩二人于关前等着。
不多时,关内笑语声声,迎出一条大汉。
这大汉紫黑面庞,颌下连鬓胡子生得极茂盛,脸颊上一道新愈刀疤,红肉外翻,颇为骇人,虽面上堆满笑意,却仍有几分凶恶的味道。他拱手道:“黄捕头,快一年没来了吧?弟兄们十分想念,今日是什么风吹到此地?”
黄芩知道自己与他们只有誓约,连朋友也算不得是,说这话不过是客气罢了。
他回了一礼,道:“有件小事,特来相问雷寨主。”
那人瞧了眼他身边的韩若壁,觉出是个生面孔,于是道:“在下‘分金寨’副寨主,‘紫面狼’武正海。这位兄弟是何人?”
韩若壁也抱拳施礼,道:“我姓韩,你叫我韩大侠就好。”
武正海未料他如此托大,不禁愣了愣,才道:“好,我领你们去见雷寨主。”
二人被他领进关内,只见两边夹道旁罗列着各色旗号、数十条船只,更有喽罗们四下走动,不时向武正海作礼。又走了一阵,方到了寨门口。
武正海引着他们入了寨,来到“忠义厅”。
迈入厅内,正面悬着块大匾,上书“义炳千秋”四个大字,匾下交椅上坐着一人,两边各列有一队喽罗。
武正海上前道:“禀寨主,黄捕头到了。”
交椅上的雷铉站起身,走到黄芩面前,缓缓道:“黄兄弟,一年了,这捕快做得可还称心?”
他个子很高,面庞略显黝黑,肩宽背阔,浑身散发着一种特别的矫健劲道,一身普通短打,而且还打着赤脚。若在别处瞧见此人,估计只当他是个平凡渔民罢了。
黄芩回道:“称心不称心,都还在做捕快。雷寨主呢,日子过得又如意吗?”
雷铉哈哈笑道:“如意不如意,也仍在做你眼中的贼寇。”
黄芩道:“贼寇就是贼寇,谁眼里都一样。如有机会抽身而出,说不定可得善终。”
雷铉指向两旁喽罗,摇头道:“在他们眼中,我可不是贼寇,而是好汉。”
黄芩不再反驳,笑了笑,道:“我来是有事相问。”
雷铉让人在右边下手置了两个位子,让黄、韩二人坐下好说话,又在左边下手置了个位子,让武正海歇息。
刚坐稳,黄芩便问道:“‘闪电刀’洪图可是你的人?”
雷铉愣了愣,道:“什么人?没听说过。”
黄芩道:“在太平庄,他叫林有贵。”
林有贵的名字极为普通,所以雷铉凝神细想,试着找寻记忆里的痕迹。
黄芩又道:“林有贵那处屋宅可是‘分金寨’的据点?”
稍后,雷铉想清楚了,终于肯定道:“寨里只有一个兄弟叫林大贵,林有贵我不曾听说。至于他的屋宅更和我们‘分金寨’无任何关联。”
黄芩追问道:“会不会是其他水寨的寨主派他去太平庄,建下的据点,所以雷寨主并不知情?”
雷铉沉吟了一阵,问道:“那人什么时候到的太平庄?”
黄芩道:“两年前。”
雷铉摇头道:“那就决不可能。”
黄芩道:“为何?”
雷铉道:“一年前,你促成我们十四座水寨联盟,并与你立下‘分水为界’的誓约,两相无事,互有得益。之后,作为盟主的我便按照誓约所定,下令所有之前安插在州内,探察动向的兄弟们撤出了。”他想了想,又道:“但这个林有贵若是近几个月才到的太平庄,我就不敢这么肯定了。”
黄芩不解,道:“近几个月又怎样?”
雷铉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最近,有几个水寨嫌得利不多,已生了退出联盟,争雄樊良湖之心,虽由我极力压下,却也不能担保他们没有异动。”
黄芩沉思片刻,道:“近几月,湖上可有什么特别的事?”
雷铉与武正海相顾了一眼。武正海心领神会,吩咐道:“叫负责警戒、巡湖的兄弟来一个。”
一会儿功夫,来了个喽罗,行完礼后,叉手而立。
黄芩又问了一遍。
那喽罗想了想,道:“除去个别不遵规矩的越界捕鱼,还算平安无事,没甚特别。”
黄芩又问道:“前两月,有人夜里在湖上点起红灯,你们可曾瞧见?”
那喽罗回道:“瞧见了,是个操舟的汉子点的,而且还老是在固定的那几天点灯。有个兄弟乱慌神,怕他是查探水路,向人标注地点,可之后就没甚动静了。我们笑他是走路看脚印,小心过度了。”
一直没出声,只是仔细听别人言语的韩若壁忽然插嘴道:“你可记得他是在哪条水路上点的灯?”
那喽罗道:“记得,是在西夹滩到黄林荡的水路上。”
黄芩转头望向韩若壁,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韩若壁只冲他呲牙一笑。
武正海沉声道:“怎不见你报于我知?”
那喽罗萎缩道:“那点灯之人象是本地的居民,我们以为不是甚大事。”
黄芩知道那人就是化名林有贵的洪图。
武正海厉声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以后有事,哪怕再细小,都要俱实上传。若再瞒而不报,当心割了你们舌头!那样就不用再报了!”转而,他看向雷铉,似是询问须不须责罚。
那喽罗见状,面色惶恐,叩头如捣蒜般。
雷铉道:“饶了你这次,下不为例。”
那喽罗连声称谢,慌张着离去了。
这时,女扮男装的雷霆从厅外走了进来。
雷铉哈哈笑道:“妹子来了,正好见见客人。”
雷霆扫了眼黄、韩二人,道:“已经见过了。”
韩若壁笑道:“不仅见过,还吃了雷姑娘几十枝利箭。”
雷铉冲雷霆厉声道:“怎么回事?”
雷霆拉下脸来,硬声道:“又没伤着他二人。”
雷铉面色一寒,道:“怎生对客人说话?!还不知错?”
雷霆秀眉倒竖,愠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只是遵兄长所令,严加戒备。有什么错?!”
黄芩自座上站起,道:“雷姑娘实属无心,误会一场罢了,雷寨主不必就此事责备于她。”同时,心想:自己和韩若壁未曾照面就遭利矢相向,不知和刚才武正海口中、以及现在雷霆口中的“非常时期”有无关联。
要知道,先前他巡过六处水寨时已知情形不对,担心 ‘分金寨’也有变故,来时就加了份小心,还好寨中无事。但又怎能不疑?
武正海也站出来,道:“韩大侠本也无意怪罪雷霆,寨主就休说她吧。”说完看向韩若壁,似是要他再劝几句。
韩若壁点头站起,笑道:“副寨主说的不错,是雷寨主多心了。”他哪知道随便的一句话就弄得这两兄妹拌起嘴来。
雷铉懊恼道:“让她认个错真比登天还难,就这不服软的脾气怎生嫁得出去?”接着,冲雷霆挥了挥手,道:“先下去吧,好生想想错在哪儿。”
临走前,雷霆恨恨地瞪了韩若壁一眼,道:“你且记着!”
韩若壁苦笑连连。
待人离开后,黄芩道:“来此之前,我去过六处水寨,全都空空如也,人、船兼无。想问雷寨主,可知生了什么变故?”
这问题他一直想问,却顾虑到与已无关,所以犹豫着该不该问。
雷铉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黄芩直言道:“不方便的话,就不必说,全当我多此一问。”
武正海上前道:“寨主,此事……”
想了片刻,雷铉道:“这事虽不长脸,但在黄兄弟面前却也不怕说。”
武正海道:“还是由我来说吧,这事我比寨主更清楚。”
雷铉道:“不错,老二是领头之人。”
武正海边回忆边道:“个把月前,几个寨主合计各派十几个弟兄,聚在一起去运河上讨富贵,劫些不义之财。当时雷寨主因染了风寒,没能加入,我负责领头。没成想,我们的几只船还没出得去运河,就遇上一艘大商船转入樊良湖里来了。弟兄们见了这到嘴的肥肉,岂有不吃之理?自然挺了刀枪去劫。”
他长叹一声,继续道:“可那艘商船别说金银珠宝分毫没有,就连值钱的货物都不见一件,有的只是十几个惹不起的角色。那十几人武功均十分高强,尤以领头的为甚,那人长相斯文,一双肉掌却可开山裂石。他们一拨将我们几十个弟兄杀得只剩三人合乘一舟侥幸逃出。也亏得那些人一心入湖,并不曾追赶,不然只怕我也没命在这里说话了。”指着自己脸上的刀疤,他道:“这伤便是那时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