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 第一部 上——绾刀
绾刀  发于:2012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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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回:潜义庄偷验尸揭开画皮,为解惑入贼窝约会雷铉

高邮州境内有座山,因其远远望去象个“土”字,得名土山。山上悬崖峻峭,松泉飞瀑,云岭苍苍,毒虫猛兽极多,是以少有人迹。山的南麓上建有一座义庄,是早年太平庄、袁家庄、金家庄的富户们一起捐资修建的,用以存放这三个庄子里未能找到地方安葬的死人。这些死人或是客死他乡无人认领,或是穷困潦倒无以为殓,或是择日运回原籍入土,暂且寄放于此的。此庄算作阴宅,极少有人往来,平日只雇了两三个闲人照看那些棺木。都道黑夜主阴,是孤魂野鬼的游荡之机,所以,每到酉时,太阳落山后,连那两三个照看之人都不敢在此停留,此庄便只有死灵而无有人气了。林有贵一家三口的尸体依律经仵作验过后,就存放于此处。

这夜,天色漆黑,星辰无光,独有孤月一轮笼着这方万籁俱寂的山林。伴着一片细碎的衣袂携风之声,义庄门前的两盏长明灯忽明忽灭地闪了闪,一条黑影从门旁掠过,倾刻间,越墙飘进了庄里。

庄里停放着数十口棺木,漆黑一片,真正是睁开双眼一片盲,伸出两手不见掌。这条黑影在众多棺木间飘来荡去,时不时还点闪火光,活象出去游荡后回头找不到棺木,不时擦亮鬼火寻路的孤魂。费了些功夫后,那孤魂象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棺木,推开棺盖,同时鬼火又闪现起来。只是,这次与之前不同,闪现后就没再熄灭。

火光下,是一张蒙着黑布,仅露出额头和一双眸子的脸。而火光的来源正是这脸主人手中执着的火折子。

原来,他并非孤魂,只是个蒙面人。刚才的鬼火实是他为了查看棺木上的名牌,不时燃着火折子罢了。

蒙面人从怀中掏出一枝白烛,以火折子点燃了,再将白烛移至棺边,滴下烛油粘牢,低头瞧向棺木中的尸体。

那尸体不是别人,正是林有贵。

他确认无疑,点了点头,从腰间的皮囊内取出小刀、小钩等几样小巧工具,于棺盖上依次排列开,随后,熟练地取用工具,在林有贵身上操作了起来。

半个时辰已过,昏暗的烛光令得蒙面人十分辛苦,他必须运足目力才能满足手中精细活儿的要求,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缓缓渗出。

忽然,他的眼睛感到一阵松驰,原来不经意中,周围不知怎的亮了起来。

蒙面人急忙抬头,回身望去,只见黄芩手里提着个灯笼,已站在了距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二人目光相撞,黄芩沉声道:“我该以毁尸灭迹的罪名拿下你吗?”

蒙面人先叹了一声,后扯下黑巾,一脸嘻笑道:“看来黄捕头对我有心,虽不许我跟着,却跟着我来了。”

黄芩将灯笼挂在门边,左手抖开腰间锁链,右手抽出背后铁尺,道:“韩若壁,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动武?”

韩若壁笑了一声,道:“难不成做捕快的个个都是呆鸟?”

黄芩面色一黑,道:“你又耍甚花枪?”

韩若壁放下手中工具,指了指棺木中的尸体,道:“他是何人?”

黄芩冷哼一声,道:“明知故问,他是林家的养家人,林有贵。”

韩若壁摇头道:“我却说不是。”

林有贵的身份,黄芩早已起疑,现下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意识到这夜入义庄之人可能知道隐情。于是,黄芩问道;“你待怎讲?”

韩若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问道:“他是如何死的?”

黄芩越发疑惑,道:“一刀封喉。”

韩若壁摇头轻蔑道:“所以我才说你们个个是呆鸟。”说着,他示意黄芩上前,道:“你且来看。”

黄芩收了锁链、铁尺,依言来到棺木的另一边,向里看去,只见林有贵的头皮已被切开,剥落得极细致,褪至眼眶上,露出森森头骨。前额那片头盖骨虽然完整,却布满了极深的、大小不一的裂纹,看上去象是由无数小碎片拼在一起一般。

饶是似他这般冷静的人物,暗里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怎会这样?”说话间,抬头瞪着韩若壁道:“不是你捣得鬼吧?”

“我说不是,你肯信吗?”韩若壁打了个哈哈,道:“还是你自己瞧吧。”

黄芩低头再看,瞧出那致命重创实是死者生前所受。他一边细看,一边道:“他是被掌力所伤。伤人者掌力属阴柔一脉,所以才能深可透骨,表面却瞧不出痕迹。而且此人功力高深莫测,是以,一掌击出,就打碎了骨头中最硬的头盖骨。”

韩若壁接道:“所以,林家灭门一案的凶手至少有四人。那使刀之人出刀虽快,却仍在那用掌之人后面。”

黄芩点了点头,赞道:“你不做捕快真是可惜了。”此时不免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韩若壁听言,心里莫名一阵惬意,继续道:“若不是先受了致命一掌,这化名林有贵的高手,怎可能连一刀都挥不出去?”

“哦?”黄芩目中一亮,道:“你识得此人?”

韩若壁道:“前些年江湖上出过一号人物,人称‘闪电刀’,姓洪,单名一个‘图’字。据说这洪图曾从军戍边,是个厉害角色。不过,他声名刚刚鹊起不久,就从江湖上消失了。”

黄芩皱眉道:“你怀疑林有贵就是洪图?”

韩若壁笑道:“不是怀疑,是肯定。以前闯荡江湖时,我曾撞见过他杀人,印象深刻,所以识得。”

黄芩道:“瞧不出你还是个老江湖。”同时,心下转了几个弯,暗想:韩若壁的话,我该不该信?如果林有贵若真是洪图,那他的路引、碟文又是从何而来?

转而,他问道:“洪图的武功怎样?”

韩若壁摇头含糊道:“不好说。”

黄芩道:“你曾撞见他杀人,怎会不好说?”

“我撞见时,他早将对手毙于刀下。我说印象深刻,是因为死的那人周身已无片块好肉,如被千刀万剐一般。由此可见洪图出刀的速度必然骇人,也不算辱没了 ‘闪电刀’的称号。”韩若壁道:“所以双方对恃,他不该连一刀都伤不到敌人。”

想了想,他又道:“其实江湖中人的武功实在难断。名气大的往往徒有虚名,无名小卒却能要人性命。”

黄芩道:“是吗?”

韩若壁道:“江湖上的名气要么是交出来的,要么是创出来的。所谓‘交出来的’,自然是指多多结交各类朋友,大家互相比试,真比试也好,假比试也罢,结果怎样也不作数,反正是闭门切磋,之后,几个朋友间互相吹捧一番,自然可越吹越大。‘创出来的’则需得与人比武切磋,点到为止,胜的场次多了,名气自然也大,但相应的,武功就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了解,也就有人可以潜心找寻破绽、研究对策,生出克制的法子来。而一些无名小卒非必要时绝不与人交手,他们的武功反而常常要人性命。这并非因为他们武功高强,没有破绽,而是破绽虽然存在,对手却不知晓,出奇制胜的机率极高。”

黄芩道:“以我看来,武功只该用来杀人,不该拿来比试。”

韩若壁笑道:“明明是个捕快,练武却只为着杀人,你也算特别。我真想瞧一瞧,只用那把无刃的铁尺,你要如何杀人。”

黄芩沉默了一阵,摇头道:“你不会想瞧见的。”

二人无语了一阵。

韩若壁若有所思,又道:“不过,万事都有例外,有些江湖人名气大,反倒是因为要了太多人的命。”

黄芩道:“什么样的江湖人?”

韩若壁道:“绝顶的暗器高手。那种人,江湖上虽知其号,却不识其人,因为但凡见过他们使出暗器的人都已经死了。”

黄芩道:“对江湖事,你知道的真不少。”转而目光一寒,手扶上腰后铁尺,又道:“不过,对大明律令,你却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你还想拿我?”韩若壁也握住了身边宝剑的剑柄,目光变得专注而凌厉,面上还隐约勾勒出一个轻笑。

这一刻,光影之下,他周身邪气逼人。

黄芩的目光收紧了起来,道:“毁尸行陉该当何罪?”

韩若壁眯起眼睛,直盯着面前人,脸上阴睛变化了好一阵,却浅浅一笑。

他这一笑,二人间僵持的紧张气氛才得以缓和。

韩若壁道:“反正不是死罪。”转而,又作出一副委屈姿态,道:“我不过担心仵作验尸有误,才偷偷潜进义庄察看。事实表明我的担心并非多余,黄捕头又何须小题大作。”

黄芩沉默了一阵,才叹道:“你这么好管闲事,不能不令我疑心。”

韩若壁道:“疑心是病,害已害人,需得医治。”

黄芩道:“哦,莫非你有法子医?”

韩若壁道:“心长在你身上,它犯疑,该是你想法子医,哪能轮得到我。”

黄芩淡淡道:“想医这病,少不得你,因为你是药引子。”

韩若壁道:“你想怎样?”

黄芩冷然道:“我开个方子,你照做便好。”

韩若壁微愕道:“什么方子?”

“安分守已,早离此地。”黄芩转身重将灯笼提在手中,道:“天亮前收拾好残局,倘有人上报尸体遭损,我第一个缉拿你。”

其实,韩若壁的来历、为人、做事的机动等都令他匪夷所思,但经过查探,这人又确是初来乍到,不可能与之前的案子有什么瓜葛。所以,对这人,黄芩虽无甚好感,却也并不讨厌,必竟他外表轻狂,却着实有些让人想不到的本领。

见黄芩转身要走,韩若壁唤道:“烦劳捕头把灯笼留下,也好方便我收拾残局。”

黄芩回头瞧了他一眼,对刚才放他一马的决定有了几分悔意,暗想:不拿这厮已是恩惠,他却得寸进尺了。

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将灯笼挂了起来,只身走了出去。

韩若壁兀自作了个鬼脸,啧啧自语道:“我使针线,他点灯,黄捕头倒是个体贴人。”

这话说的好象黄芩上赶着为他掌灯一般。幸好被说的人已经走远,没能听到这话,否则只怕耐不住性子,怒将起来,就真欲拿他去衙门里了。

双手灵巧操作着的同时,韩若壁悄然一笑,冲棺木中的尸体道:“这位尸兄,你我也算有一夜之缘,我要查之事,你知不知情?”

正在被他缝着的脑袋当然无法应答。

韩若壁摇头苦恼道:“唉……可惜就算我严刑逼供,你也不可能开口说话了。”

半个时辰后,韩若壁已将头皮缝合回原位,再一番收拾,又蒙上了黑巾。这时已将天光放晓,他向棺中尸体挥了挥手,以示作别,合上棺盖后,掠出义庄,于晨雾中缥缈而去,仿佛不曾来过一般。

离开土山之后,黄芩直接回了衙门。次日一大早,他先在附近转了一遭,确定没人盯梢后,来到马棚村的丰四家中借了条小舟,一人一舟下了樊良湖。

湖面上有蒸气冉冉升起,形成灰蒙蒙的雾气包裹住一切,让人瞧不清几丈外的水面。视野极差的天气,绝不是个捕鱼的好日子,是以几乎没有渔人。

黄芩似是对水路颇为熟悉,未受雾气的影响,掌篙撑着那叶小舟七拐八折地在湖上畅游起来。不久,凉飕飕的雨丝随风横洒过来,抚在他的身上、脸上,平添了一份诗画之意。

当他驶到一片小洲前时,雨停了,雾气也散去了。

这片小洲被一圈芦苇泊包围着,方园不过百亩,上有数间茅屋,乃是樊良湖上一路水贼的据点。

黄芩驾舟靠近芦苇泊时,心中陡生不安,眉头皱了起来。

以前他一旦来到此处,就早有水贼喽罗驾舟上来喝问,可现下居然没有一个人影,怎能不令他生疑?

他匆匆越过泊口,系了小舟,登上陆地,赶向茅屋所在处,到了近前,却发现疏篱外原本倒扣着的七八条小船,此刻也无影无踪了。

‘何等大事累得他们连巢穴都弃了?’黄芩心道。他正要进茅屋里一探,却见其中一间悠悠然然绕出个人来。

“韩若壁,怎么又是你?”黄芩喝问道。

韩若壁见了他,显然也吃了一惊,而后苦笑道:“这次绝非跟踪你而至。”

黄芩道:“若非早知你不是水贼,此刻就把你抓回去问罪了。”

韩若壁不急不忙道:“若非早知你是个捕快,此刻就把你当成贼大王了。”他又淡淡一笑道:“哪有捕快对水贼老窝这么熟悉的。”

黄芩也不解释,问道:“你来此作甚?”

韩若壁呵呵笑道:“高邮州的樊良湖也算一处景致,我好游名山大湖,自是不能错过。下湖后,我撑蒿自走,身如闲鹤,真好自在。不想误走误转,就转到此间来了。”

黄芩心里骂了声:一派胡言。也不追问,只道:“这里的人呢?”

韩若壁道:“我也刚来一回,哪知有人没人。”顿了顿,又道:“不过瞧屋里乱七八糟的,估计是匆匆撤走了。莫不是你们官府计划出兵来剿,吓走了胆小的贼寇?”

黄芩心道:只怕不简单。口中道:“你的船呢?”

“在另一边泊口。”韩若壁道:“相逢是缘,本想邀你同游,但知你定然不许,还是我一人继续游览去吧。就不劳黄捕头挂念了。”说罢,便自去另一泊岸,驾船先走了。

黄芩在洲上巡了一圈,也没能发现什么。

离开此处,他又波折几番,寻了其他五路水贼的盘据窝点,状况居然和刚才一样,都是空留屋舍,人、船兼无。这情形倒象极了韩若壁所说的水贼听到了什么风声,出湖避祸去了。

黄芩驾舟又行出几里,眼看前面百丈开外便有一处大洲可以登陆,但他反倒把撑蒿动作放缓到极致,步步小心,如履薄冰起来。他这么做是因为知道此处不但水流湍急多变,而且大小暗礁密布,水势深浅不一,极易翻船、撞礁。

“黄捕头!”

听见有人呼喊,黄芩稳住舟身,寻声看去,只见十几丈开外的一块暗礁上立着一人,正在向自己招手。那人身边散落着些船只残骸。以此推想,极可能是不慎碰上了礁石,撞碎了船身,还好人身无害。

黄芩将小舟驾了过去。相隔几丈时,他看清了站在暗礁上的人居然还是韩若壁。

此刻的韩若壁发髻蓬乱,从头到脚尽湿,衣袍也不知被什么划破了多处。瞧见他这副狼狈模样,不知怎地,黄芩心情大好,只差没笑出声来。

他停舟不再继续上前,心中嘲道:饶是我熟知此地水情,也不敢轻易来去,你一个外乡人却鬼鬼祟祟跑来这里撑船,活该吃苦头。

韩若壁见他驻足不前,又连声唤道:“黄捕头,黄捕头,还烦载我一程。”

黄芩依旧立在原地没甚动静,只道:“载你一程?你当我什么?摆渡船夫,还是撒网渔民?”

韩若壁一时语噎。

黄芩冲他微微一笑,道:“你先在此歇着吧,我若回来顺路,再来载你。”说罢便要摆舟离去。

韩若壁见状微微一笑,拔地而起,在空中几番身形变化后,稳稳落在了黄芩的小舟上。他抱拳道:“打扰了。”

黄芩道:“轻功虽好,却是落错了地方。我公务在身,不容防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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