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 第一部 上——绾刀
绾刀  发于:2012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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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口中若还有酒水,黄芩只怕就要忍不住喷将出来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那青年,才皱眉道:“你?剑侠?”

那青年也站起身,不着痕迹地俯向黄芩耳边,重重吹气,轻声道:“我姓韩,名若壁,你也可以叫我韩大侠。”

黄芩的铁尺不知何时挡在了韩若壁凑上来的面孔前,冷冷道:“江湖人最好莫要招惹捕快。你道你是谁,就算你真是剑侠,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个以武犯禁的暴徒罢了。”

韩若壁吃了一憋,十分知趣地退后一步,道:“我报上姓名是为显诚意。”顿了顿,又道:“可捕快大人对我,却似有太多偏见。”

黄芩耸了耸肩,摇了摇头,不想理会他。

韩若壁摇头,继续道:“不管怎样,巴掌不打笑面人,我初来乍到,不过是想请捕快大人喝顿酒,做做人情罢了。你何苦距人于千里之外?”

黄芩道:“只怕请人喝酒是假,探听消息是真。”

韩若壁长叹一声,道:“君子眼中,天下滔滔皆是君子;小人目里,世间无一而非小人。捕快大人多虑了。”

知道此人擅辩,自己和他纠缠无益,黄芩突然笑了,眼波荡漾不定,道:“但凡饮酒,不可尽欢。我适才已自饮过,现在孰不奉陪了。”说完,执了铁尺,离酒店而去。

韩若壁挑着眉梢笑声不绝,拱手送道:“捕快大人走好。”之后,他四平八稳坐回座位,呼喝道:“店家,收拾桌子。”

小二应了他唤,连忙上前收拾黄芩刚才吃食的盏碗等。

韩若壁又吩咐道:“什么清浑白酒,都不拣选,只管来几壶,却要够劲道。其他下酒肉菜不挑剔,你看着上些吧。”

周围几个偷偷关注的食客听言,都不免在心中嘀咕:这等俊美文气的青年秀才居然也是个好酒的狂人,真正是人不可貌相。

小二一边称喏,一边转身待去准备酒食。韩若壁又叫住他,问道:“适才那个捕快,是什么人物?”

小二回道:“那是我们高邮州的总捕头,姓黄名芩。”

韩若壁问道:“勤?‘勤快’的‘勤’,还是‘晴天’的‘晴’?”

小二摇了摇头。

韩若壁又问道:“那是‘琴棋书画’的‘琴’?

小二又摇了摇头,走回桌边,伸手沾了残酒,在桌上一边写着笔划,一边道:“就是草字头,下面一个‘今’。”

韩若壁轻笑一声,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起了个苦口药名?难怪凶巴巴一张脸,少有个笑模样。”

小二听言,心中不爽,多回了句嘴,道:“他可是我们高邮的福星,客官切莫取笑于他。”

韩若壁微露诧异之色,道:“瞧不出这捕头还挺得人心的。”

等酒菜上齐,他便大快朵颐起来。

捻指间,光阴如流,不觉十日已过。这日清晨,落了一夜的如膏春雨仍不见停歇,拉拉杂杂地继续浇灌天地。黄芩撑着把油纸伞,来到了太平庄的林家门前。

眼前的林家,大门紧闭,寂静无声。除了雨丝轻触手中油纸伞面的声音,黄芩觉不出半点人气。

难道林有贵真肯举家搬迁?

他迈上台阶,待要举手扣门,却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极淡,淡得几乎要融化在空气中,却令黄芩放下了手,紧皱起眉。

是血的腥味!

黄芩左手用力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可见是从里面锁上了。他侧身,沿着高耸的院墙,行了一圈,在一棵临墙而立的槐树下立定,收了右手纸伞,缚与身后,又翻身跃上根粗大的槐枝,借着那处立足点,再一个鹞子翻身,攀上了高墙。

低身俯在墙头,他聚起目力向里张望。不望则已,一望惊心。

透过如雾雨帘,只见前院内,离大门仅有丈余处的青石路上,直挺挺匍匐着个人形。人形身下已积了大片暗红,正混着雨水,流向低凹之处。黄芩翻身落入院内,直向那人形而去。到了近前,瞧得更真切了,那人已死了多时,身体僵硬,右手上还紧握着一把刀身狭长的龙纹腰刀。黄芩见刀上并无血痕,心疑不知是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还是未及伤人。

眼前这样的情景并不能令他有丝毫的惊慌,他只叹了一声,心道:‘玩刀的人难免要死在刀下。’

他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了个个儿,令其脸部朝上。不出所料,死者正是林有贵。此时的林有贵全身湿透,衣衫的前襟浸着血水,呆滞的脸上瞪着一双鱼眼,象是还无法相信自己已死一般,不能瞑目。

黄芩大致一瞧,便推断出林有贵的死因是喉间的那处伤口。他蹲下身子,只见伤处已不再流血,因为被水浸泡了有一阵,所以发灰泛白、清凉干净,倒是方便展露出它的原貌了。

伤口长寸许,宽几毫,位置、深度均刚好切断颈项处的要害血管。黄芩不禁赞道:“好刀法。”转头,他又瞧了眼尸体手中的龙纹腰刀,摇头轻声道:“想来,你的刀是没能快过别人的刀了。”

下一刻,黄芩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起身,踏着脚下积水,疾步冲进了客厅。厅内空无一人。他又转进厢房,把三间厢房都转了个遍,却是空空如也。接着,柴房、灶房,他全不曾落下,一一看过,仍是一无所获。等转到后院,往里一瞧,一向沉着冷静的黄捕头竟倾刻间变了个人似的,只定定立在拱门旁,牙关紧咬,面目狰狞,眼神瞬时变得愤怒、悲伤起来。

雨还在飘,黄芩衣袍已湿,发丝上的水顺着脸颊缓缓滴落。

后院的泥地里倒着一位妇人,胸前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离妇人不远,还躺着个周把岁的奶娃娃,一枝铁箭将他穿胸钉在了泥地上。黄芩的目光就落在那个奶娃娃身上。

这死了的妇人无疑正是林氏,而那奶娃就是她和林有贵之子。

黄芩缓缓走到那具小尸体身边,解下背后缚着的油纸伞,默默撑起,小心仔细地放在地上,正好罩着小娃娃,替他挡住不停落下的雨水。瞧着那枝铁箭,他恨恨道:“你们均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绝不该杀害这还不会说话的孩子。这样行事,天理不容!”

无论什么话,已经死了的娃儿自然是听不见的,但黄芩却是为他所说。

稍倾,他转身出门,寻了庄里管事之人守在门前,并在大门上粘贴临时封条,防人进入,才向府衙快步而去。

不久,黄芩领着一干捕快,加上两个仵作,一行人又来到了林家。众人揭下封条,进到门里,各伺其职起来。

后院里,邓大庆咬牙切齿道:“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居然连个吃奶的娃娃都不放过?!”

殷扬叹息一声,继而又道:“这小娃娃尚不会说话,又识不得人模样,这些贼子何苦害他性命?”

黄芩眼角微跳了跳,缓缓道:“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

殷扬瞧着黄芩,不解道:“胆小鬼?”

照他看来,敢作奸犯科、杀人掠物的都是胆大枉为、罪大恶极之徒,却如何被总捕头称作‘胆小鬼’?

黄芩一边注视着一个仵作正移开纸伞,轻轻抱起那具小小的尸体,一边道:“杀人的时候,也是胆小鬼最怕的时候,怕人追查,怕人报仇。”

他一字一顿道:“我最恨的,便是这种手拿刀剑的胆小鬼!这桩案子,定要个交待!”

邓大庆“嘿”了声,道:“不错!若不是胆小鼠辈,又何必去害个柔弱的小儿!”

殷扬道:“看样子,凶嫌该有三人。”

邓大庆道:“一人使刀,一人使弓箭,杀害林氏那人使的什么兵器,我倒没能瞧出来。”

黄芩道:“应该是流星锤、狼牙锤之类的软兵器。”

这时,周正已从院外步入,拱手道:“总捕头,我查验过了,林家已被洗劫一空,想是桩灭门掠财的惨案。”

邓大庆疑惑道:“先前我也瞧了,却不见什么明显的翻动、冲砸痕迹,和一般杀人掠财的案子不径相同。”

黄芩沉吟片刻道:“就算是求财,凶手盯上林家也不只一天两天了。

周正道:“这林有贵倒是深藏不露,从不知道他还是个练家子。”顿了顿,又道:“只可惜练得不济,一刀都未能砍出去。”

黄芩想了想,道:“林有贵的来历应该不寻常,他这龙纹腰刀倒象是军里常备的,江湖人甚少使用。”

另三人相互看了看,都一脸惊讶。

邓大庆道:“当年他一家搬来时也没觉得不寻常啊。”

黄芩点头道:“的确,他的路引、牒文我都曾验过,现在也还押在衙门里,不似有假。”

殷扬插口道:“这些东西造假的多,也不易辨识,以后还望总捕头能指点我一、二。”

黄芩道:“不妨事,你多见些就能分辨了。”又道:“我想兵分两路。一方面,禀报知州大人,请他派人去京师,摸清林有贵的底细;另一方面,进一步追查林家被劫走的财物。如能找到,就可顺藤摸瓜,追查凶嫌。”

说这话时,他心下也不知道林家被掠走了些什么。目前为止恐怕也没人会知道,大家只能寄望于凶贼急于出手,在市面上能查得到可疑的赃物。而京师那头倒是黄芩最为关心的。

邓大庆道:“京师那里责任重大,我寻思该总捕头亲自去跑一趟,才最为稳妥。”

黄芩沉吟了一刻,道:“不必了。”想了想,又道:“你娘的病情稳定了没有?”

邓大庆点头道:“已经无碍。”

黄芩道:“你办事老练稳重,我放心。不日我禀明大人,好差你上京查案。”他拍了拍邓大庆的肩道:“记得携上林有贵的路引、牒文,相信定能查出他的底细。”

邓大庆愣了愣,道:“那总捕头你……”

黄芩瞧着后院里倒扣着的一只木船,若有所思道:“我还有更重要的去处。”

出了林家大门,黄芩走过一片树林,总觉身后有人跟着,当他放慢脚步回头看时,却又瞧不见任何人影。又往前行出半里,雨停了,到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小山丘,不住的有疾风吹过。黄芩一身衣袍从里到外紧贴肌肤,尽数湿透,刚才办案时尚不知觉,此时身体再受不住寒气侵袭,只觉阵阵战栗。为防染上风寒,黄芩欲寻处地界取柴生火,烤干衣裳。只听得“叮铃铃”一声脆响,他抬头望向声音起处,见左边百步开外有所败落的寺庙。正是悬于这寺庙殿角下的铃铎迎风发出的声响。黄芩眉宇间露出喜色,赶紧捡了些柴禾,往寺庙去了。

这座古刹已经崩损多年,山门上的朱红牌额摇摇欲坠,破败不堪,上面描金写着的“净土寺”三个字几乎不可辨识。再往里,台阶上尽是燕子粪,檐角下都是蜘蛛网。黄芩全不在意,径直奔到殿内,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架起柴,打了火。

他将铁尺放在手边,解下插在腰带间的那把制作粗糙、十分不起眼的匕首,再脱下衣袍,笼在手中展开来,靠火而坐。这样一来,烤干衣袍的同时,也可以烤干他的身体。

一切妥当,黄芩精赤着上身,注视着眼前火苗的律动,嘴里却道:“跟了我这许多天,不累吗?”

空荡荡的大殿哪有人作答。

黄芩又道:“人都到了,何不进来,难道还要我请?”

“哈哈哈……”伴着一阵豪爽的笑声,同样周身淋湿的韩若壁闪了进来,道:“唐突黄捕头了。”

黄芩目光一凛,道:“休讲闲话。”

韩若壁咧嘴一笑,道:“古有美人出浴,今有捕头烤火,一样是春光外露,虽是闲话,却实是我心所想。”

黄芩强压下胸中气恼,道:“我且问你,这几日为何总跟着我?”

韩若壁走到他身侧,佯叹道:“没瞧见我也淋湿了吗?跟着你,有火烤。”

黄芩终于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这厮油嘴滑舌,莫非真要将你抓上公堂,才肯老实说话?”

韩若壁嘿嘿笑了两声,解下佩剑,道:“没想到我这么好的轻功,竟被你察觉了。黄捕头真不亏为一州总捕。”

黄芩正色道:“少溜须拍马,只管回话就好!”

韩若壁“啊欠”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瘪嘴道:“惨了,惨了,搞不好要病倒了。”说着,他将佩剑依在一边,宽衣解带。

黄芩一时不知拿他如何,只得无奈重问道:“你老实说,到底为何一直跟着我?”

待将蓝衫脱下后,韩若壁依着黄芩的样子,坐在火边,一边烤火,一边慨叹道:“之前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剑侠’吗。既是侠客,就该仗义行侠,锄强扶弱,可一路上,连个稍稍施展的机会都没能遇上。那我能怎样?当然只能跟着你喽,谁让你是捕快呢。我想,跟着捕快就有案子,就有不平,也就可以找到事情做了。”

黄芩淡淡道:“那你找到事做了?”

韩若壁道:“这种灭门惨案,人神共愤,我自然是可以大展拳脚的。”

黄芩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装模作样的好。”

韩若壁不解道:“你不信我是‘剑侠’?”

黄芩转头看着他,一脸不屑,道:“侠?这世上还有侠吗?”

韩若壁眉毛一挑道:“你若以前没见过,今日正好见一见。”嘿嘿一笑间,他站起身,提着衣衫,光着脊梁在黄芩面前原地转了几圈,又道:“而且给你见得彻底些。”

黄芩瞧着红黄的火焰光影在那副流畅精致的橄榄色肌肤上流淌时,心中一阵怦然。转瞬,他迅速起身,将半干的衣袍草草穿起。

韩若壁又坐回原地,边烤衣衫,边静静瞧着他穿衣,道:“原来你这么白净。”

黄芩也不答话,只管自己穿戴好了,伸手欲拿回地上的匕首。与此同时,韩若壁也披起衣衫伸手来拿,并好奇道:“我来瞧瞧。”黄芩右掌翻转,挡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掌,道:“不值当的东西,没甚好看。”

韩若壁哼了一声,道:“好个小气的黄捕头。”

黄芩收好匕首,又取了铁尺,道:“以后不准再跟踪我,否则必以防碍公务之嫌,缉你回衙门受审。”

韩若壁晃晃悠悠地穿戴好,取了配剑,微笑道:“想缉我回衙门,也要看你的铁尺能不能胜过我手中的剑。”

黄芩道:“哦,你很自信?”

韩若壁道:“万丈横山,世人难攀,这剑名唤‘横山’。我不是自信,是信它。”紧接道,他又笑道:“不过,它的名字是我起的,怎样?”

黄芩低头瞧了眼手中的铁尺,道:“这铁尺很平常,任个捕快都配得。”抬头,他看向韩若壁,道:“不过,它可以量是非,断善恶,所以我也给它起了个名字 ——‘是非尺’。你若想在此犯事,得先问过他。”

韩若壁听言,怔了怔。

黄芩转身走出庙门,道:“后会有期。”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韩若壁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自语道:“黄芩……有点意思……”

第三章:潜义庄偷验尸揭开画皮,为解惑入贼窝约会雷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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