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黄芩已穿好蓑衣,戴好斗笠。他回身招呼屋内十几个捕快,道:“走,去瞧瞧是什么惹不起的人物。”
第六章:兴师问罪宁王运宝遭劫,打捞沉船渔民借机得利
沿着条长长的青石甬道,黄芩等人拾级而上,走过百余米,就是高邮衙门的大堂。大堂前匾联高悬低挂,尤以门额正上方横着的行楷金字匾额最为惹眼,上书 “高邮州正堂”五个大字。
一众捕快解下雨具,经通报入了大堂。
大堂内可谓高敞轩昂,规矩分明。首位设有三尺公案,上摆有惊堂木、知州大印、文房四宝和签筒。签筒内插着刑签、捕签等红绿头竹签。公案后放着张太师椅。太师椅后竖着道可以移动、开启的屏风,上绘色彩鲜艳的海水朝日图,寓意为官者要清似海水,明如日月。顶梁上的匾额照例书着“明镜高悬”的字样。大堂左右两侧各有粗大黑漆立柱,靠着立柱摆着徐知州的所有职衔牌。每当他出行时,这些职衔牌都要打在轿前,显排场、撑面子。堂内西侧立着堂鼓,东侧卧着刑具架。架上摆有十余根行刑用的水火棍和竹板等。那些竹板有粗有细,有宽有窄,还有四棱子的,打起人来自然轻重大不相同,令人望而生畏。
此时刚过晌午,但下不尽的大雨使得天色异常昏暗,堂内已张挂起了灯具。
黄芩惊见徐陵徐知州居然没有坐在太师椅上,而是唯唯诺诺地站在堂中,他身前不知何时已支起张坐椅,椅上四平八稳地坐着一人。那人衣冠楚楚,外罩五色锦缎长袍,瘦长身体,肤色发黄,面上皱纹甚多,一双单凤眼显得很有心计。就样貌而言,他已年过五旬,但精气十足,虽是坐着,却颇有气派,身后还拥立着服饰各异的一众七八人,大部分面容凶厉且神情傲慢。
黄芩虽心存疑问,却目不暇视,携了众人拜在徐陵面前行礼。
徐陵挥手示意他们旁列一边,说道:“这位是宁王府里的内务总管郭仁郭先生,他此番跋涉来到高邮,是得了宁王之令,代表宁王而来。”
听到“宁王”一词,四下皆惊。
宁王何许人也?
宁王姓朱名宸濠,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朱权的五世孙,袭封宁王,爵于南昌。他志大才疏,却精于巴结京中权贵,且知晓当今武宗皇帝性爱玩具,于是经常献些奇巧玩意儿入京讨皇上欢心,不久便大受赞赏、深得宠信,是以,在他的属地江西,乃至京师朝中都颇有些势力。不过,此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一般官员不论品级大小俱畏他三分。
都说孤假虎威、狗仗人势,郭仁虽然无官无职,却是宁王府里的总管,此番前来更是替宁王办事,表面上虽然有礼有节,骨子里却是颐指气使;虽说徐陵是大明朝堂堂从五品的地方官,但怎能和王公贵族们相提并论?比起高高在上的宁王,若说一般百姓已是低到了尘埃里的话,徐陵也不过是仅比尘埃高一点的杂草罢了。他知道象郭仁那样的总管常侍奉主子身侧,若是自己一不小心得罪了此类人物,必会遭到他们在主子面前的诋毁,到那时,自己只怕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是以不得不各外恭敬。
徐陵抚了抚颌下长须,同时向坐椅上的郭仁微施一礼道:“现时已依先生所言将衙内公人聚齐,有什么话,还请先生明示下官。”
黄芩听言暗里又疑又恼。疑的是南昌、高邮相隔千里,各为管区,宁王怎会差人大老远的跑来高邮下指示;恼的是这郭仁明明只是一名家奴,充其量不过宁王身边的一条走狗,却在这里趾高气扬地扮大人。
座位上的郭仁微微颔首,四顾周围众人,佯作谦恭对徐陵道:“徐大人客气了。”
明明是他自己要显摆威示,才让徐陵将所有公人叫来,嘴上却说是徐陵客气。
徐陵忙回道:“先生远道而来,下官未及尽地主之谊,何来客气,只有惭愧。”
郭仁轻咳了几声,缓缓自坐椅上站起。
站起的同时,他瞬间寒起一张老脸,面色阴沉,与刚才判若两人。他道:“徐陵,你可知罪?!”
这变化来得极快,徐陵不禁愕然,道:“下官何罪之有?”
郭仁“哼”了一声,道:“十五日前,宁王的一艘货船被劫,地点就在大运河与樊良湖交界的上游二、三里处。”顿了顿,他又道:“却不知那段水区吏属哪个州县管辖?”显是明知故问。
徐陵面色大变,心中叫了声‘苦’,道:“那……是区区下官的辖区。”
郭仁目光一凛,道:“你作为治理一方的父母官本该全力保障属地的安宁,可现下,此地的贼人连王爷的船都敢劫,治安可见一斑,盗贼横行已是不必说,百姓安危更加不用提。这责任该由何人担待?!”
徐陵心道:你怎知劫船的就是我高邮境内的贼人?宁王的船从南昌出发,直到此地,其间经过多处州县,极可能早被不知何地的贼人盯上了,不过是等到我这里才下手罢了。而且,此船运的若是十分重要的官货,为何不事先通知我在这段水路护航,事后又不曾及时到州里报案?偏今日突兀前来兴师问罪,是何道理?!
但这话若一出口,他想不得罪宁王都不成,是以也只能放在心里磨一磨,嘴上全然闭口不言。
郭仁继续盛气临人道:“徐大人,无论如何你总要给我们王爷个交待!否则……”他没有说下去,可言下的威胁之意却再明显不过。
站在他身后的七八人纷纷附和叫嚣,一时间大有咆哮公堂之势。
几十名衙吏瞧在眼里,恨在心里,却敢怒而不敢言。
“敢问郭先生,宁王这船是要运往何处?”有人平静问道。
问话的是黄芩。
郭仁斜了他一眼,并不搭理,只转向徐陵,阴阳怪气道:“这公堂之上,可有他说话的份?”
徐陵微微一笑,道:“他姓黄名芩,乃是高邮州的总捕。既然宁王就此事要下官给个交待,少不得须差他前去办事,所以还请先生替他解惑,也好方便行事。”
这种时候,他巴不得有人出来救场,转移郭仁的注意力。是以,黄芩上前说话,他并不予以阻拦。
郭仁“哦”了一声,道:“黄捕头听好了,宁王的货船是要往京里去的。”
黄芩想了想道:“京里?那运的想必是官货喽?”
郭仁沉吟片刻,支吾道:“……那是自然。不过,黄捕头身为负责治安的公人,是不是官货和你缉拿贼人、查找失物有何干系?”
黄芩朗声道:“官货极是好办,先生只需按律报案,留下字据,写明官货种类、数目、运上京师有何用途等等,我高邮州全体捕快、官兵便可依此查找。若还不得力,就作报上呈,让应天府再派人下来查找,终会给王爷一个交待。”
郭仁面露难色,道:“这样未免效率太低,如何能找得回来。”
徐陵恍然大悟,知道那船上载的绝不是官货,心道:‘难怪被劫那日不见他们报官,想是载了私货偷带入京,所以不能报官。等发觉仅凭已力找回无望了,才派人来高邮,想拿王爷的位子压我,逼我出借官府力量帮他行私事,寻私货。’他心感无奈,暗叹一声,又想:‘但我明知这样,却也不敢轻易得罪宁王,不得不出力帮忙。’
黄芩自然也是心下雪亮,表面却装糊涂追问道:“既然这样,以先生估量,那些被劫货物可算贵重?”他这话倒有几分象是用来挤堆郭仁。须知,能令的宁王派遣人手来高邮,被劫的必是贵重之极的东西,若不是奇珍异宝,就是金银无数了。
郭仁叹了口气,坐回坐椅上,气势已不如先前般嚣张了,道:“不管贵不贵重,反正王爷吩咐过了,知州大人什么时候把东西找回来,这事什么时候算完。”他伸手指了一下身后那七八人,道:“在此之前,我和王爷的这几位门客都会一直呆在此地,协助大人。”
又瞧了眼黄芩,他道:“黄捕头意气轩昂,一望而知乃是个中翘楚,想必不会令我等失望。若能找回失物,抓到凶嫌,少不得有你的锦绣前程。”
黄芩没有应他,而是向徐陵行礼道:“全凭大人作主。”
徐陵点了点头,道:“既然郭先生觉得我们能帮上忙,我们就尽力而为吧。”
其实,宁王的货找得回来,找不回来,劫船的人抓的到,抓不到,黄芩根本不关心。他之所以上前问话,是因为动了念头,之所以动了念头,是因为听见郭仁说起宁王货船被劫的时间,是在十五日前。偏偏杨福被秋毫针射死的时间,也是在十五日前。这时间上的巧合使他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劫宁王货船的会不会就是‘秋毫针’一拨人?杨福又是不是因为碰巧目睹了劫船,所以被杀人灭口?根据雷铉、武正海所言,‘秋豪针’一拔人驾了艘空船转入樊良湖中隐匿起来的时间,是在个把月前,也就是宁王货船被劫的前半月。他们选择那时隐于湖上,是不是为了方便半月后再上大运河,劫下宁王的货船?而那一拔人中有个掌力惊人之人,很可能是杀害林有贵的凶手。那么‘秋毫针’一拨人也就极可能是四、五日前血洗林家的凶徒。黄芩想要缉拿的正是这拨人。一直以来,这拨人不知藏身何处,他正发愁没有查找的头绪,此刻却多出了宁王货船被劫的另一条线索,自然动了查找的念头。
但之后,黄芩又不得不否决了上面的想法,因为杨福分明是死在樊良湖里的西夹滩附近,而根据郭仁所言,宁王的船被劫地点虽然距樊良湖不远,却仍在大运河上。杨福绝不可能身在樊良湖,却瞧见大运河上的劫案,而且还被大运河上的劫匪射死?但不知为何,捕快的直觉仍在暗示他,杨福的死、林有贵的灭门惨案同宁王的货船被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心中尚不能确定劫船案和灭门案是否有密切关联的时候,黄芩就不大情愿接下这个的案子了。但徐大人被形势所迫,已发话替他接下,也就由不得他作主了。是以,他只得叉手应下,问郭仁道:“目前可有嫌疑人物?”
郭仁摇了摇头道:“根据泅水逃出之人的描述,劫船的一共八人,均以黑巾蒙面,没甚明显特征,其中有两个硬手,最是难以对付。”他似是思考了一下,又道:“不过,说起嫌疑人物,也不能说没有,否则我们也不用到这高邮衙门里来了。”
黄芩心中一叹,暗道:看来他们是怀疑上了樊良湖里的水贼。
郭仁瞧了眼堂外渐小的雨和亮起的天空,道:“徐大人,可有地方让我们同黄捕头再仔细聊一聊案情?”言下之意,大堂上人多耳多,颇为不便。
徐陵点头道:“‘退思堂’是我的办事之所,还算合用,就去那里吧。”说罢,他遣散了众人,当先领着郭仁一众和黄芩往‘退思堂’而去。
到了堂内,郭仁和徐陵分左右手坐下,包括黄芩在内的其余人等均立于一旁。
徐陵叫人送上茶水后,亲自替郭仁倒上了一杯,起身道:“这事下官也派不上什么实际用处,就把黄捕头借给先生了。下官尚有杂事需待处理,还请先生准许告退。”他又笑着补充道:“先生若有别的吩咐,只管差人来叫我。”
郭仁点头示礼,道:“劳烦大人了。”
徐陵微笑回礼,慢步踱向门口。走过黄芩身侧时,他抬手拍了拍黄芩的肩,嘱咐道:“黄捕头,但凡职责之内,须得倾尽全力才好。”‘职责之内’这四字的语调较之其他字句重了不少。
黄芩听在耳中,明白是徐大人让他不要为难,若是职责之外的可不与理会。他含笑称是,道:“属下懂得轻重。”
徐陵自去。
郭仁不急不徐地呷了口香茗,晃了晃脑袋,俨然一副老爷派头,道:“黄捕头,对这案子,你有何看法?”不待黄芩应答,他自又道:“以我看来,樊良湖上水贼横行,他们的可能性最大。”
黄芩暗笑他肆意乱断,道:“劫船当日的详情郭先生可了解?”
郭仁招了招手,便有一人站出。只见这人身量高大,眉如刷漆,一身横肉撑得衣袍几乎爆裂。
这人道:“我叫杨清,负责押送那条船只,详情自是知晓,黄捕头想问什么,只管开口。”
黄芩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悠悠道:“我倒是听说江湖上有个名气颇大的响马也叫杨清。”
杨清大剌剌道:“能听过咱家的名号,还算你有点见识。”他自视颇高,哪里看得上黄芩这样的州县捕快。
黄芩也不在意,只淡淡一笑。
郭仁忙道:“我们王爷礼贤下士,专喜招集天下好汉,象杨大侠这样的英雄好汉早年虽流落江湖,但能决心为朝廷效力,实是我们的福气。”
黄芩一眼扫过那七、八人,心道:看来这些个都是受了宁王招抚,留居他府中的响马、剧盗之流。
他对杨清道:“请说说当日船只被劫的详情吧。”
杨清道:“那日已是晚间,我们的船就快到达大运河与樊良湖的交汇处了,却不知从哪里杀过来一条船。那船应该是改装过的,看上去象是客船,却速度极快。撵上我们后,从船上杀上来八个强人,身着油绸水靠,脸蒙黑布,兵刃雪亮。我们几十个兄弟全力以赴,却终敌不过他们,死伤惨重。那些人将我们船上的货物转移到他们的船上后,又下狠手凿沉了我们的船,最后,只我一人得以泅水逃出。”
黄芩道:“这么说,宁王的船还沉在运河下面?”
杨清道:“不错。”
黄芩思索了一下,不解道:“只不过,他们既然手下极硬,却没有将你灭口,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杨清道:“那是因为我修练的内功有一特异之处,就是可以在水中闭气极久,是以才能侥幸逃出。”
他并没有说明内功的名称,想来是不希望别人知晓。
黄芩也不以为意,道:“原来如此。”
郭仁语气傲慢道:“黄捕头想知道的我们已尽数说明,现下还有什么要问的?”
黄芩素晓这类人刚愎自用,只道:“我要问什么郭先生也未必想听,倒是先生有什么打算,我尽力配合便好。”
郭仁微笑点头。
从头到尾,黄芩的话就只有这一句令他听着最满意、舒服。
郭仁道:“如明日雨停,我打算向你借些捕快,去搜樊良湖。”
“搜湖?就凭这些人?”黄芩哑然失笑道:“谈何容易。”
郭仁皱眉道:“怎么讲?”
黄芩道:“湖上水贼狡猾得紧,我怕郭先生及诸位这一去是徒劳无功了。”
郭仁皮笑肉不笑道:“黄捕头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又一独眼汉子上前一步,轻蔑笑道:“那些水贼又能有甚真本领,不过平日里欺服欺服你们这些捕快、民壮而已,若遇上真正的一流好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黄芩“哦”了一声,道:“这倒是在下没考虑到的。”
他目光扫过那些个得意洋洋之人,又道:“你们都是王爷府里的一流好手,自然不会把那些个小毛贼放在眼里。是我没见过世面,让诸位见笑了。”
郭仁打了哈哈道:“硬仗本未指望你们,我们自有高手应付。只是你们人多地头熟,还望多多帮扶。”
黄芩道:“那是一定。至于捕快人手我会替先生备齐,大家只管前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