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
“我的老师告诉过我,做人不能有恨。有恨的话,就不能心静如水。可是他叫我如何没有恨呢?我在苏宅里点了一盏摇
曳幽微的灯火,那年我才七岁啊。凭什么我的所有努力,都在他们的一个糖人儿里付诸东流?凭什么,陶九雁生来就要
做个明明双亲健在,却要羡慕我的孩子?”
“那时候,陶九雁和我说,他宁愿没有父母。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相信,这世间有一种温暖叫做亲情,可是他现在
,却永远不能相信了。”
“陶九雁的母亲,是扬州城里有名的歌姬,长相思的调子婉转悠长,正好撞进了陶年馑的耳朵里。彼时的她是戏本里唱
的绝世红颜,所谓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而他也就是如同说书夫子口中的浊世公子,如此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就以为
是花好月圆。可然后呢?”
“然后,就只剩下了红颜即老恩即断,然后就只剩下了,早早懂事的陶九雁。”
苏还莺说的很慢,那种语气不像是他的调子。是一种很温和的语气,就好像是守护着什么。恭帝听的很认真。他想,他
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认真的听过一个人说话。柳然漪搂着李滟翛,两个人红了眼睛。只剩下苏还莺,自斟自饮,自言自语
。
柔肠自断。
第七章:当时年少
陶年馑处斩的那天,苏还莺穿了一身黑衣,肃杀的像是一名刺客。
晏子然看着这个在酌沉楼初见的苏公子,不由觉得有点凄楚。他曾经因他的一句嘲讽落荒而逃,他曾经因他的一个背影
神魂颠倒,他曾经因他的一句玩笑尽失颜面。可就是他,那个傲然出世的羸弱男子,竟然在他的心中留下了那样不可磨
灭的影子。
“苏还莺。”没有等晏子然开口,陶年馑的语调缓缓响起,“你……”
“我,来替陶九雁送你一场。”
“陶家的人,今生今世恐怕是再也不能入京了。江南水乡虽好,可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安享。我知道陶年馑你不甘,但是
,最后来送你的人,却只有那个当年你不屑于一看的那个所谓鄙贱的孩子。”
苏还莺的调子总是清冷的,在喧嚣的街口,围观的百姓中间总显得有点单薄。是啊,还是当年那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小少
年,转瞬之间,他却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宰,而他也成了富贾一方的仁商。一眨眼的功夫,物是人非,那时候最
熟悉的那两个怯懦的孩子,竟然变得那样陌生。
苏还莺走下行刑台的时候,听见晏子然说了一句:“苏相。”
回首一瞥,再也不是酌沉楼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世家公子总是善于掩饰隐藏,自己在脸上绘了一张八面玲珑,曲意
逢迎的面具。他以为只是人前的虚伪,只是,日子久了,竟然发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所谓轻狂的少年公子了。什么风
流年少,什么意气风发,都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种笑谈,说起来,不过是对时间匆匆的一下流连,没有感情,没有结局。
不过是哪家一时红火的花魁在哪家的深宅里空老了容颜,不过是哪家的公子也成了不苟言笑,棒打鸳鸯的老太爷。陶年
馑如是,晏子然应如是。苏还莺该庆幸,他最终没有见到晏子然的老态,否则不知会是怎样的凉薄。
“晏大夫一路好走。”
他终于,说了一句中听的话。
手起刀落。
人走茶凉。
汴都又回归了以前的平静。那些前几天还闪耀着的血光,在皑皑白雪下沉睡了。苏还莺又是一封书信,回了江南。
恭帝不拦他,拦不住的,没必要。有时恭帝会想,文宰这样的职位尽管很适合苏还莺,可是,他却留不住苏还莺。似乎
起居舍人这样的职位在自己的心中,才更适合苏还莺。然而,那样的苏还莺,亦步亦趋,唯唯诺诺,还是自己心里的那
个人么?
恭帝不知道,也无从知道。那天夜里,苏还莺说了太多的话,以至于他还没有完全理解,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只留下
了他一个人品味,或者遗忘。
当真是巧,苏还莺到了苏州那天,正好看见陶九雁立在自家门前,风尘仆仆,却笑得明艳。
“我就说,这普天之下,没有我陶九雁谈不拢的生意。”
“行野。”
极平静的一句,然而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苏还莺竟然有一种脱力的感觉。行野,是陶九雁的表字,多年未用。至今还
记得当年他告诉自己是的猖狂模样,他说,他以后要做一个行走四野的好商人,危难时刻开仓赈灾,也捞一块匾额挂在
房梁上。所以,他的字,就叫行野,行走四野的行野。
“怎么了?”
“我刚刚从汴都回来。”
“然后呢?”
“他走了,陶年馑。”
开门,进屋,苏家客厅里的两个人,捧着上好的阳羡,默而不语。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天你的大伯,还有我的父亲都会溘然辞世,你问我那个时候,我会不会灵前戴孝,我会不会长哭
当歌。那时,我说我不会。”
“所以,现在我一样不会。”
“陶九雁,你何必这样勉强自己呢?他毕竟是你的生身父亲。”
“你不懂,就是因为他是我的生身父亲,我才会如此不能释怀。”
不论陶九雁能不能释怀,到底他是出了大把银子,好生葬了自家老子。彼时一个个张狂得不行的陶家少爷,都如丧家之
犬,再也不能抬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最后,一个大家族因为主事人的一个失足而分裂崩离,元气伤了,就只
能任由气数散尽。那样显赫的陶家,也只是败作了寻常百姓。只有那个早早被逐出陶家的庶子陶九雁,仍然是苏州城里
的逍遥自在的陶大公子。
没有人能够想到,最后送了陶年馑一程的,只有他最看不上眼的一个儿子。
陶家散了。
大夫人的娘家是一样声名显赫的王家,金陵的望族。如是陶夫人呢,回了家,继续做她的大小姐。二夫人跟着儿子,成
了最普通不过的民间妇人。三夫人年轻貌美,倚门卖笑。只有她,没个名分的她,削却青丝,在空无一人,被他的儿子
盘下的陶家古宅里,为那个曾经在烟花三月的扬州城里回眸一瞥的青衫公子,诵经念佛。她,死不能与他共葬,百年之
后他有他的结发妻子与他共享一方墓穴,而她,却只能做一缕孤魂。然而还是她,一片荒芜中,只有她,为他情深依旧
。
陶九雁不解,苏还莺一样不解。
陶九雁问:“母亲,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恨他么?”
她回答的淡然:“那年的扬州城,我在搂头抚弦,是最婀娜婉转的《红袖》,琴声泠泠,引人驻足。他恰巧路过,匆忙
之中转身一瞥,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他说他是苏州城里的陶九公子。”
“那时候,我以为就是一生一世。”
“他待我若结发妻子,举案齐眉,花前月下。他给我说过古今纵横,也给我说过河山锦绣。他说秦王扫六合,他也说月
上柳梢头;他说采薇采薇,薇亦作止,他说他也要做个那样刚正的臣子。他说他要金榜题名,八抬大轿娶我进门,他还
说他要……”
他说得甜蜜,她记得甜蜜,好像就真的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只是……
只是听哭了陶九雁,听哭了苏还莺。
女子不语,看着曾经脆弱的两个小孩子如今却也独当一面,似笑非笑,姣好惊艳的面容依稀可见,嘴里咿呀咿呀唱着什
么,正好是“同器不同荣,堂下即千里。与君贫贱交,何异萍上水。托身天使然,同生复同死。”
好一段折柳。
第八章:南巡
开春的季节,恭帝的仪仗下了江南。
说是南巡。
东风山庄自然是皇帝落脚的地方。苏还莺自然不能耽搁,马不停蹄从苏州城里赶到了那帝王州的一条龙脉之上。
钟山。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吩咐完打扫布置诸多事宜,苏还莺坐在客厅里。仍是端着一杯他偏爱的阳羡,茶水的颜色是澄澈的苍绿,既空灵,又厚
重。
说句老实话,东风山庄当真不是个适合接驾的好地方。
毕竟到处都挂着的蜘蛛网不是那么好打扫的。
尽管苏宅没有给苏还莺留下什么欢乐的回忆,但是那里终归是苏还莺生长了廿载的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尽管是不
过许里远的地方,但是所谓安土重迁,便正是如此。加上苏还莺生性懒散,偌大的一个东风山庄,让他居住,他嫌空虚
,他也嫌陌生。于是东风山庄打刚建成的时候苏还莺赏脸住过几天,便再也没沾过人气。然而到底是御赐的宅子,就算
是真看不上眼,也得好生侍奉着。
苏还莺的茶还没凉,恭帝就到了东风山庄。三叩九拜的大礼,然后山呼万岁。不过就是这样一种模式,经年不变。
恭帝说过,苏还莺就是心太重,什么都太放在心上,什么都看得太通透,这样子,他自己累,别人一样累。
其实恭帝的南巡也没什么。不过是带着几个亲信,查访民情而已。就像是很久之前,也是恭帝的南巡,于是有了一个归
朝文宰,于是有了一个文宰口中的山中兄。
这回恭帝的南巡是苏还莺作陪。一天到晚跟着恭帝四处转悠,当真不是什么好差事。
不过就是些什么苏杭的民风民情,自小听到的东西,此刻又要重温一遍。捎带着小的时候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一起在头
脑里闪回,他不想提及,却不得不提及。
似乎恭帝总是有说不尽的话,就算是相对无言了,也要说些什么“江南佳丽处,金陵帝王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
人何处教吹箫”的古籍诗文,典型的没话找话。
苏还莺倦了。从来他都当自己是个在一片水秀山清中做个寻常的隐者。逢上乱世才摇一柄湘妃竹骨扇,卓然出尘,做个
济世的回天郎中。
然而恭帝心中的苏还莺,却早就不是这样的了。
如是说矛盾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苏还莺推说身体不适,在山庄里躺了一天,任由恭帝带着个亲信在街市上乱转。
那一天,恭帝想了很多。想起初见时的那个山中采药的苏还莺,想起那个一朝出山时笑着退敌的苏还莺,想起那个在宋
芝味面前尖锐刻薄的苏还莺,想起那个总是将晏子然损得落荒而逃的苏还莺,想起那个从天牢里回来哭的一塌糊涂的苏
还莺,想起那个在刑场上眉目间有点哀戚的苏还莺,想起……
东风山庄的饭桌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就剩下了恭帝和苏还莺两个人的时候,苏还莺还是憋不住自己的情绪:“陛
下视察南方,其实更有必要找个不晓得南方民情的臣子更好?臣自幼生长在南方,早就对南方诸事了然于心,陛下叫我
作陪,着实是有点不妥。”
“我早就知道你要说这番话。”恭帝笑了,“你要是不说这番话,那倒是不该叫苏还莺了。伴驾南巡,这是多少人求之
不得的荣耀,你竟然嫌弃。”
“臣不是嫌弃。只是……”
“只是你自幼生长在江南,没有这个必要不是?”恭帝一向是不见波澜的语调也高挑了起来,“苏还莺,伴驾这种事情
你就厌恶到这种地步么?”
“臣不敢。”
什么时候苏还莺和恭帝之间的谈话也变得这样如履薄冰了?苏还莺不解,恭帝同样不解。就像是恭帝不解,明明眼前的
人在自己前总是敛了眉眼间的嘲讽,看着那样近的距离,为什么在苏还莺从天牢里回来的那个夜晚开始变得那样遥远?
苏还莺依旧,恭帝依旧,只是恭帝再也无法看清,苏还莺那眉眼间时刻带着的嘲讽在自己的面前,到底有没有敛去。
“苏还莺,你不会不知道我的意思。”
“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臣不想知道。”
“苏还莺,你知道的,我,是喜欢你的。”
第九章:未妨惆怅是轻狂
其实以苏还莺聪慧,不会看不出来恭帝的心意。只是苏还莺不想承认,他不想承认恭帝喜欢自己,更不敢想象自己这个
文宰名头到底有几分靠的是真才实学。
其实苏还莺对于恭帝的心意呢?
苏还莺没有想过,也不愿意去想。
“苏还莺,你知道的,我,是喜欢你的。”
恭帝说起话来,总是不见什么波澜,就像是他说这句话时,也是一种极尽平淡的口吻,就好像是诉说一句“十年一觉扬
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样的诗文一样的平淡。但是就是这样的话,落在苏还莺耳里,却像是炸雷一样的惊心动魄。
苏还莺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只猎物被逼到了死角里,无法挣脱,也不能挣脱。
“我,的确是知道的。”
苏还莺再说出这句话之前,想到了很多种说辞。他想到了汉武韩嫣,他也想到了陈茜蛮子。他想说他曾经立志,要做个
旷古绝今的忠臣贤士,他还想说……然而他都没说出来,他只是用了同样平淡的调子说了一句自己的确是知道的,就好
像是说这桂花酿味道甘醇一样的自如。
于是就这样,两个人相对做着,两个杯子,两双竹筷,僵持良久。
“我,不能说我不喜欢你,但我,同样也不能说我喜欢你。”
最后,是苏还莺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再也顾及不了什么君臣之仪,拂袖而去。
苏还莺独自一人坐在东风山庄的后院里。东风山庄极尽雅致,这样的一片小小的竹林,一方石桌,一个石凳,一个人,
一杯酒,一弯弦月如水。
苏还莺想起了很久之前,在苏州的城西书馆,有两个小孩子,一个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倔强的绷着脸,另一个孩子仰着
头,铿锵有力地说:“以后,我要做一个行走四野的好商人,危难时刻开仓赈灾,也捞一块匾额挂在房梁上。所以,我
的字,就叫行野,行走四野的行野。
哭泣的孩子也抬起了头:“那我的字,就叫做念安,心念天下安乐的念安。”
苏还莺记得,那一天,苏家大哥刻了一枚红艳艳的章,章上大伯花了大价钱请人给他起的表字,叫做恒源,二哥也有,
二哥的字,叫做逢久,只有他没有。如今想起,恒源,逢久,恶俗的要命,罔当年还因为嫉妒搭上了许多泪水。
苏还莺发现,自己最近总是喜欢回忆往事,小的时候那些不堪入目的点点滴滴,现在都一起用涌了心头,却没有那种想
象中伤疤被撕开的痛楚,只是对于韶华流逝的一点慨叹,不见凄楚,无关风月。
就是这样,所谓人是物非,所谓物是人非。
欲语泪先流。
短短不足月的光景,苏还莺竟然两次落泪。这让他自己都有点诧异。然而那种咸涩的液体从眼眶中止不住涌动,泪水滑
过脸庞,温度灼伤了一颗八面玲珑的心。
恭帝,到底度对于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苏还莺说不清楚,他只是知道,恭帝是个看上去很舒服的人,也许这样说有
点自私,但是苏还莺心中的恭帝着实是这样一种存在。这种情愫,与君臣,过之,与情人,不及。
这就是苏还莺心中的恭帝。
然而当苏还莺听到恭帝说他喜欢自己时,又有一点莫名的欢喜。没有由头感情涌上心头,有点乱,有点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