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于是苏还莺的心情也就像这大雨一般,看不见一点笑模样。
苏还莺南下的第三天,到了临淄。临淄两年大旱,这回倒是下起了瓢泼大雨。临淄的县官顶着雨求见苏还莺,提着两只
土鸡,大呼苏相圣明,总算是把雨给临淄带来了。苏还莺一张脸是五颜六色,嘴角抽动个不停,半晌之后,咬着后槽牙
来了一句:“托天子洪福,临淄风调雨顺,岁岁平安。”说的县官脸上笑开了花。
据说后来恭帝听说了苏相的亲民事迹,特地修书一封,驿寄给了苏州老宅里喝茶的苏还莺。苏还莺看后,很给面子的在
街上大呼:“皇恩浩荡”,面目狰狞。那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上寥寥勾勒一句“苏卿柔情似水”,苏还莺不用想 都知
道汴都里恭帝提笔的模样,噙着笑,张狂之至。
恭帝的信来了没两天,晏子然的信也到了。中规中矩的老横宣,字体竟是书呆子才钟情的正楷。
其实苏还莺不是看不惯规矩清晰的字,他也写楷书,一手嶙峋有力的瘦金体,看着就有一份文人气韵。
说来字体,苏还莺是真讲究。他自己写得一手好章草,章草是古隶的草体,放荡不羁中有着那么一份稳扎稳打,落笔随
意,功力自现。正好合了苏还莺的性子。苏还莺也喜欢恭帝的字,恭帝习的是魏碑,笔体厚重,有一份泰然自若在里面
,一笔一划透着力道。
第四章:莫逆之交
如是苏还莺一边抽着嘴角,一边看了晏子然的信。“展信佳”开头这三个字戳进苏还莺的眼睛,以为是苏州城里某个不
喜诗书的纨绔子弟的手笔。
“这种东西,还真是毁眼睛。”
苏还莺自言自语了一句,正好下人通报,陶公子来了。
对,陶公子就是苏还莺口中不喜诗书的纨绔子弟,陶九雁。
其实陶九雁也算不上纨绔子弟,好歹也是苏州城里有名的才子,留红楼里乘兴提笔,说彼美人兮,说草木如织,说白露
苍苍,落在纸上就是一篇富丽精工的四六骈文。
“陶九雁你后继有人了。”
人还没进来,便已经听见苏还莺那副叫人厌弃的嘲讽语调,陶九雁也不含糊:“怎么,这普天之下你苏还莺眼里还有不
如我的人?”
苏还莺笑了:“原来陶九雁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有劳苏贤相夸奖。”
“什么时候你也用上了这么一副叫人厌弃的调子了?”
“苏相叫人清理荷塘补贴家用的事情还真是贴心。”
苏还莺问的刻薄,陶九雁答的轻巧。一时之间,四下无声。
“其实,我是为了苏相一个柔情似水前来长见识的。”
“陶九雁你不要蹬鼻子上脸。”
“有劳苏相夸奖。”
陶九雁说起话来,总有一股子商人的味道。说他是长袖善舞毫不夸张。然而到了苏还莺的嘴里,就成了一句“陶九雁你
不去开妓院还真是可惜了。”
说来陶九雁也真是个难得的主。苏还莺这么孤僻冷傲的人,居然也有这样一个莫逆之交。说句老实话,若是遥在都城恭
帝看到苏还莺还能这么心平气和的和人打趣,一定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陶九雁是陶家的庶子,小的时候就不招人待见。书馆里的孩子,从来不愿和陶九雁说一言半语,就像是苏家老大嘱托的
,不去搭理苏还莺一样。小小的孩子也被陶家少爷的几串糖葫芦收买。
好在,陶九雁还有苏还莺,苏还莺还有陶九雁。陶家是望族,虽然不及苏家富贾一方,可是陶家老爷在汴京城里做官,
而且还是堂堂的京兆尹。陶九雁从小就看不惯自己老子,官官相护,草菅人命,说的好像被恶霸抢去的小媳妇。陶九雁
立志,以后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做一个行走天下的好商人,危难时刻开仓赈灾,也捞一块匾额挂在房梁上。
苏还莺就说他没出息。都是读书人,哪个不想着金榜题名。他说,他有朝一日,一定要穿上那大红官服,气煞那一群狗
眼看人低的苏家子弟。
果然是苍天有眼,如今陶九雁成了有名的皇商,而苏还莺,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归朝文宰。
“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
陶九雁品着茶,不急不缓地来了这么一句。苏还莺猛地一抬头,一脸不屑地说:“陶公子可知道,这里是我堂堂苏还莺
的客厅,不是你留红楼里某个佳人的香闺。”
“我知道,你也知道,我陶九雁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下个月我就要出海,朝廷里的一批贡品被流寇劫了,情况不太好。
”
“我晓得了。”
苏还莺勉强咽下去了一口茶,却又听见陶九雁轻挑的问:“苏相今日去哪里喝酒?”
风淡云轻,海阔天空。
“当然是留红楼。”
于是也就笑得张狂。
留红楼里的茜素红张扬之至,如意嬷嬷一头五颜六色的簪子依旧,苏还莺那一副刻薄的调子依旧“诶哟,这又是抢了苏
州城里的那家筷子店,瞧咱如意嬷嬷高兴的哟。”
“没想到苏公子还记得咱们留红楼,真是让嬷嬷我感动。”如意嬷嬷两手叉腰,“那个谁,诶哟,就是你,怎么这么长
时间了还笨手笨脚的,我当年……”
“嬷嬷当年那是风华绝代,怎么是这小丫头比得了的?”
“诶哟,还是我们陶公子的嘴甜,来来来,到嬷嬷我新装修的客房里去。”如意嬷嬷招着手,笑得天花乱坠,“那个谁
,飘飘,翠翠,都过来呀,傻站着干什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留红楼里的舞娘妖娆多姿,水乡菱歌婉转动听。只是苏还莺不由自主的感到了苍凉。
“陶九雁,你这样的人要是不回来了,我拿谁打趣啊。”
“苏还莺,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就不能说句厚道的话么?”
“厚道的话都让你听了,那以后清明我拿什么说辞哟。”
酒宴已过,明日起航。陶九雁没说错,是下个月,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月末,而他起航的日子是月初。
第五章:风云
陶九雁走的那天晚上,苏还莺一个人在留红楼里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一旁的如意嬷嬷找到了话柄,学着苏还莺那
一副尖酸的调子:“诶哟,苏公子怎么醉成这样哟,啧啧,这要是别人见着,还以为咱们苏公子是被哪家小姐拒之门外
了呢。”
没等苏还莺还嘴,留红楼的大门就被一脚踹开,来人是京城里的御史宋芝味,踉踉跄跄地跑来:“苏相,京兆尹陶大人
谋反,晏大人竟然也是主谋之一,柳大人寡不敌众,已经被下了天牢,京城已经被乱党……”
宋芝味,祖上是武将,他却成了文臣,是有了名铁面御史,一开始还带头弹劾过他这个从天而降的文宰。然而,不为人
所知的,宋芝味也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堂堂的皇帝影卫。现在,宋芝味这般仓皇地来见他,恐怕不是恭帝已经山穷水
尽,就是恭帝身陷困境,杳无音信了。不然,怎么会看到这个寸步不离恭帝身边的人?
“我晓得了。”
苏还莺没有惊慌,甚至还端起桌上的桂花酿斟了一杯,笑着啜饮。看着宋芝味那一张老泪纵横的脸,不缓不慢地说了一
句:“那明日,便回汴都看看我那一池荷花有没有收拾利落吧。”
“苏相怎么能……”
宋御史的话还没说完,如意嬷嬷的一句话就应经搭上了:“那苏公子一定要快去快回,可别忘了我这留红楼的半盏桂花
酿哟。”
然而苏还莺还是没有等到明天早上。
宋御史怎么是好惹的主?一条麻绳,还是留红楼里捆丫鬟的,就把咱们清高不羁的苏相捆到了还飘着小雪花的汴都。
“真冷。”
苏还莺到了汴都,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苏相,陛下已经在宫里困了十天了。”
“那为什么不救出来?”
“救不出来。”宋御史一脸抽搐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一纸退敌的东风才子,回答,“要是救得出来,我怎么至于去劳烦
苏相?”
“据我所知,宋大人一向是在陛下身边的吧?”
“是。”
“那怎么宋大人出得了皇宫,下得了苏杭,却不能救一个陛下呢?”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宋大人才是这场变故的主谋!”
柳然漪迎风站在皇城脚下,看着不知所措的宋芝味:“宋大人果然是心怀天下哟。”
苏还莺笑着说道:“宋大人还真是关心同僚,这是想让我去和柳大人叙旧么?”
“两位大人还真是爽快,下官自愧不如。只是,不知道柳大人是怎么出的天牢”
“那当然是走出来的。”
“那就劳烦柳大人带着我们苏相再走回去一次吧。”
“是么?”
宋芝味的话音没落,已经看到了远在北境的赵将军一身戎装走来,铁甲上沾着细碎的雪花,煞是晶莹。只是宋芝味没有
时间考虑这些,他甚至不想考虑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只想知道,到底苏还莺是什么时候将消息放出去的。
“那么。有劳宋大人去天牢里视察冤情吧。”
苏还莺说得仍是风淡云轻。
“到底,你是怎么把消息放出去的?”
苏还莺救驾成功。看着完好无损的恭帝,柳然漪总算是把问题出来了。
“是如意嬷嬷。”
“那你是怎么知道宋芝味就是主谋呢?”
这回好奇的是恭帝。
“其实,要是柳大人在天牢里的消息有人知道了,那么第一个告诉我的人一定不是宋芝味。他人在深宫大内,不可能那
么快知道消息,想、也不可能那么快出来见我。而且,他告诉了我,汴都的百姓都不知道陛下有难,还以为只是寻常的
风寒,导致十日不朝。”
“然后呢?”
赵将军终于缓过了神,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然后啊。”苏还莺笑了笑,“没了。”
于是径自离开:“我去看看我那一池荷花有没有收拾利索。”
次日恭帝早朝,诏书颁下,宋芝味诛十族,京兆尹陶年馑,大夫晏子然处斩。一干喽啰发配的发配,流放的流放,竟然
就草草收场了。
“我一直想不通两件事。”
“这世间还有你苏还莺想不通的?”
恭帝看着苏还莺若有所思的样子,打趣。
“明明宋芝味是孤苦一人,没有十族可诛,却偏偏诛他十族,这是其一。”
“好歹也是谋反的罪,以后史官写起来好看一点。”
“您还真是宅心仁厚。那么您可知道,晏子然为什么会谋反?”
“他还是真无辜。”
“怎么讲?”
“他刚刚入赘的陶家,为了一个京兆尹。”
“还真是……”
“市侩鄙俗。”
“山中兄深知我意啊。”
第六章:世家变故
汴都的一摊子事情需要料理。于是向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苏相也下了回天牢。回来看见平日里没点皇帝架子的恭帝还有
翰林学士柳然漪,酌沉楼掌柜李滟翛一起在苏宅开起了酒楼。
“怎么?还是去看晏子然。”
“您看像么?”
李滟翛,柳然漪两人笑得奸诈。
“怎么就不像了?”柳然漪端起杯子,啜了一口酒,“你不是一心恋慕着人家么?”
一旁恭帝的脸色阴晴不定。
“李掌柜应该知道陶九雁吧?”
苏还莺不理会柳然漪的嘲讽,径自问了李滟翛。
“”皇商陶九雁,有谁不知道?
接话的却是柳然漪。
“你不知道。”李滟翛缓缓地开口,“苏州城里,曾经有两个孩子最不招人待见,一个是我们的苏相苏还莺,另一个,
就是这皇商陶九雁。”
“啊?”
不苟言笑的柳然漪竟然也发出了这样纠结的调子,李滟翛不理会柳然漪的疑惑,留了半截话就不言语了,看了看苏还莺
的脸色才缓缓地道:“就是因为,苏还莺有一个喜欢买糖人儿的大哥,而他,也有个喜欢吃糖葫芦的大哥。”
“我少失怙恃,而他,是个身份低下的庶子。李掌柜何必说得这么含蓄,听得我们柳大人一头雾水。”
苏还莺仍是笑着,可是笑得苍凉,一旁的恭帝有些不忍,却又听见他说:“小的时候,谁不爱个糖人儿,他们就这样,
糖人儿啊,糖葫芦啊,将一颗颗小小的人心收买,于是偌大的书馆里,俨然不存在一个苏还莺,一个陶九雁。”
“然后,你就和陶九雁成了知己?”恭帝一脸似笑非笑,端着酒杯,:“所以说,你这人太好说话。”
“不是知己。是莫逆之交”苏还莺一样的似笑非笑,“这回,我下天牢,就是为了告诉陶年馑,他忘了他还有个儿子叫
陶九雁,而陶九雁却记得他没有个爹叫陶年馑。”
话说的犀锐,苏还莺总是这样,一点面子都不给别人留下,哪怕是将死的人。恭帝说,苏还莺就是心太重,陈年旧事还
记得这么清楚。然后觥筹交错间,李滟翛看着苏还莺掀了桌子,一脸鄙薄:“话说的好听谁不会,就看事情做的好看却
是难上加难。”
“苏还莺你就不觉得自己的胆子太大了么?”
难得一见,恭帝竟然也有这样怒气冲天的时候。
苏还莺看着恭帝,冷冷地说:“那陛下可见过自家老子把儿子往虎口里送的?”也不等恭帝回答,“本来,朝廷的那一
批贡品,没有那么紧要的吧。可是他,陶年馑,居然上书要自己的儿子出海要回。”
苏还莺一言既出,四下无声。所谓是虎毒不食子,却没有想到竟然人间还有这样阴狠险毒的父亲,然而苏还莺还不罢休
:“他不就是嫌弃自己有个行商的儿子么?他不就是嫌弃自己的儿子地位低下么,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他竟然这样对待
自己的儿子。”
都是喝了酒的,一向是波澜不惊的苏还莺终于哭了出来,看得一桌的人胆颤心惊。在座的人都是家底富足锦衣玉食的孩
子,尤其是恭帝,平平稳稳的继承了皇位,从来就没有受过半点来自于父母的委屈,哪里晓得这样的苦楚?苏还莺仍是
说:“陶九雁走的时候,和我说是下月起航,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日子是月末,而他走的日子是月初。所谓下个月,又和
一个明天有什么区别?”
这世间就是有这样一种人,人前风光,背后辛酸。平日里什么都不说,可是一旦说起来,就是石破天惊。是啊,当年都
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凭什么就只有他,早早的,在别人还听着父母口中的故事传奇中,明白了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恭帝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凄楚,那种凄楚,苏还莺可以在过后风淡云轻的一笔带过,只是心上的伤疤,却永远都不会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