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探依稀能看到云下青青参树,温暖如春。壁江绵绵延延,横卧南越大地,由远及近对峰一穿而过。蔓笙敞臂,云迎面而涌,
欲飞,好想一直这样再也不涉世,就这么遗忘。
环着长廊而走,云雾渐渐稀少,越往峰北侧气温越低,长廊开始结霜,蔓笙环臂抱身继续往北绕走。
一个拐弯,温度剧降,呼!吐出一口气,呵气成霜。
峰腰至峰顶,冰魄雪魂,万树如白玉雕琢,不时有冰凌折断枝丫,雪粉逍遥而下,犹如乱琼碎玉,毫无声息地坠落于峰腰下一
片枯黄败叶之中。
冰廊里侧乃一雪洞,拱形雪门,蔓笙好奇往洞里探去。冰敷洞壁,壁上点一只白烛,烛光由冰反射,整个洞被照得剔透通亮。
又往里面深探一步,见有一人侧对中央及胸高的冰台,茜红魇裘,淡缎子长袍,樱色銮带束腰,脖间搭一条火狐皮。闻有动静
,那人便侧脸向自己看来,火狐首尾相咬,焰红狐毛随风在耳畔盈动,茶色眼眸微微一澜,宛若往一杯清茶中送了一口气,荡
起千涟万漪,清澈得折射不出世间万物,空空荡荡。
“这个……这个不是故意闯入的。”天气过于凉快,自己说话都开始结巴。
高耸的眉骨下,睫毛微微一扇,回过身又去看那冰台。蔓笙也顺他的目光望了去。
兰花
竖在冰台中,叶杆近乎透明,如冰似玉,无瑕剔透,根埋在冰台中央的一个浅坑中,坑中填了少许土。
“冰兰”嗓子都被冻着,蔓笙低低惊了一声,挨近冰台。
容成百部侧脸,眼睑一掀,华丽的容颜盛着清傲:“你认得?”
“不,不认得,只是听说过冰兰一说,猜大概就长成这样吧……”蔓笙手脚几乎已经冻僵,用手捂了捂脸,捏上两个红耳朵,
又去看他。
见他点头,婉然:“不错,只是这世上仅剩两株,一雌一雄,这便是其中一雌。”
蔓笙脑仁也被冻住,没来得及思索他的话,轻轻哦了一声。
“这是容成峰禁地,没有允许不准入内。”
“嗯。”还是没法思考。
容成百部转头看向旁边的人:两手扒着耳朵,鼻尖血红,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眼神呆滞,何止用傻气来形容,但着白衣的他却
犹如这雪洞冰兰一般剔透如冰。
“走。”再不走恐怕眼前这人是要冻死在这洞里。
这回儿他讲得少,蔓笙听得真切,扭动了一下邦邦硬的腿跟在了后面。
见前面的人撩起缎袍,俯身出了雪门。
日暮苍山雪如尘,皓质清飒一捻红
此景蔓笙忽然想起这一句,邑人每每谈及他家公子,总会添上这一句,可惜自己每每总不能体味,听过就罢。
随他一路赶到南面一个向外靠出的巨大崖台,台上放满了各色兰花。
阳光淡淡的洒下来,蔓笙蜷着捂了半天也没暖回来。只觉得肩膀被人一推,一股暖流从肩一直流串到全身,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
“谢谢……你……”他竟费内力为自己驱寒,他人好像也没曾老板说得那么不近人情,就表面冷淡了点,蔓笙心生感激。
“照看这些兰花就是。”说完便转身入弯,只留下一道风。
呃!脸色这么难看又走这么快做什么,自己只是谢谢他而已。
不过交代的这个差事倒是很对自己胃口。
对着满崖台的兰花,蔓笙笑笑。
第十六章:盗兰
次晨,阳光更灿,厚厚的云层薄了不少。峰腰云雾终年不散,阳光疏而不烈,真是养兰的绝好的地方。
崖台整齐的放满了各种稀世兰花。初冬无花,正适合分株,蔓笙挽袖,端上一盆清水,将壮实的株都小心挖出,洗根晾根,再
从马口横剪分株。这样明年开春就有一批新兰,看着新栽的花,嘴角大大地咧开。
蔓笙拭汗倚上拱廊,笑容敛尽,久久望向西南边的平川——篱城的方向。
伸手捣散一片云彩,自己就像这浮云一般飘忽,无处是归处,稀而长的睫毛轻颤,湿粘成一小股一小股,炯炯的眸子中却揣着
让人不易察觉的倔气。
壁江水汽蒸腾,云滚风流,不远处的琉璃戗脊高站着一人,向西鸟瞰千顷,将崖台上的花与人悉收眼底,淡眸迎上朝霞,流光
溢彩。
世界平静得似乎不再有纷扰,时间也不再流转,一切就此打住,不会有开始便不会有结束。
一少年旋身轻跳上戗脊:“公子,墨玉谷封裔求见。”
凝神良久:“你先下去。”。
大殿
小巧白色琉璃庑殿,素雅藻井吊顶,四琉璃柱子雕旋花,殿内一目皆白,唯有殿中央正椅上一抹纯红。
入殿,封裔抱拳拱手:“容成公子。”
座上的人踏如意而下,阖衣回一拱手。这只是墨玉谷谷主才有的待遇。
“不知封谷主前来何事?”容成百部微扬手,示座。
封裔坐定,开门见山:“能否请容成峰纤夫为封裔纤船过峰?报酬定当丰厚。”
容成百部抬花果纹瓷盏小尝一口。
旁边邑人道:“封谷主也知容成峰纤夫从不轻易为人纤船,峰上最不缺的就算钱财。”
听他这么道来,封裔微颔首表示同意,脸上却坦然一片。
黎南即墨出殿,片刻二人抬一厚重黑匣子入殿。
邑人绕黑匣两圈,只见有少许水从匣缝渗出:“这是……”
封裔下颌微扬,即墨上前开锁,一股白汽从黑匣中冲出,周围的空气顿时冷了三分。
“封谷主竟有这罕物,好大的本事。”
封裔见他起身,规矩拂袖,让人觉着却是何等千娇百媚,又无半分女子娇柔软腻。江湖人道其铅华弗御,的确非虚。
容成百部见黑匣中装一巨大方形冰块,中心的冰坑中种一株花,叶杆剔透无暇——世上仅存的另一朵冰兰,雄兰。
“素闻容成公子嗜兰,在下偶得这兰花,今日就将其送与当送之人,全当成君子之美。”封裔缓缓呷上清茶,一派恬淡。
“好个成人之美。”眉目间风华流丽。
封裔起身:“恳请公子帮这个忙。”
“既然封谷主是如此豪爽之人,百部不帮此忙岂不显得不登台面。”
“容成公子若是肯帮此忙,封裔定然不胜感激。”
“今日天色已晚,要纤船,需待明日。”望向廊外,日头已被浮云挡去大半。
“好说。”
容成百部登如意在貂皮厚椅遐憩:“封谷主就在峰上共餐留宿一宿,明日再过峰。”
能过峰,晚一日无妨,封裔欣然。
须臾,江上已是雾迷烟渚,寒云遮日,苍幕灰蒙。
庑殿内白烛成辉,醇酒香茶各主。
容成百部正装出席,萦白水红,款走下阶,大度举杯道:“封谷主今日酒水尽不必客气。”庄重之中隐透绝媚美态。
“封裔对酒向来不客气。”封裔起座,执杯酹谢,将满盅儿烈酒一饮而尽。
各色菜肴摆满木榻,虽都清素,但烹法迥道,口味极佳。两方稍事客套便自成趣。庑殿灯火依旧,而殿外猎煞西风好似要活生
割去人面颊,白蒙蒙下起了冬雪。
一阵冷风如恶兽横冲直撞,咣当一声吹开了蔓笙房间窗棂,连蜡烛也一道盖灭。蔓笙正脱去外衣要入寝,裹裹亵衣摸到户牖,
小小的雪屑吹到脸上,才发现外面已下起了大雪,想关棂扇,却见一个黑影闪过,如风般串廊向北拐去。
在这雪夜,这个黑影显得特别明显,蔓笙甚至觉得这个身影很眼熟。
没穿外衣,就推门而出,随着黑影向北侧拐去。
外面雪饕风餮,走了一会儿,脚就冻得没了知觉。前面就是容成峰的禁地,蔓笙犹豫片刻,前面那影子却一下就没了踪影。
前面已是死路,定是进了雪洞。
这样的雪夜谁会来这禁地。
蔓笙放缓步子,悄悄地靠近洞口,里面白晃晃,并没有看到黑影,又探近几步,闻到一股怪味,似药非药,这时后颈传来钝痛
,自己就软在地上没了意识。
雪越下越大,待殿内酒足饭饱,已是大半夜。
喝了稍许酒,头有些犯晕,容成百部一人出了殿,冷风拂面倒是觉得舒爽不少,这是今年第一场冬雪,往北侧望去,雪下得出
奇的密,也异常的美。
眸子微眯起,奇见一黑影顺风飞踏数个白色房梁,最后翻崖而下,隐没在暗角之中。寒夜劲风之下能在梁间穿行得如此灵巧,
应是不是一般惯盗,而那方向正是容成峰禁地。
狭长水眸透出的凛冽如这西风,声线还是一如既往地平实:“邑人。”
“公子。”
“我有事要要离开片刻,你去安排封裔等人住宿。”不等邑人回话,转身便已没了影子。
看着主子事急,邑人识相没有上去追问。
邑人亲自引路:“封谷主,随我这边请。”
风雪劲猛横刮戟氅,封裔埋实风领。
“拐过前面的弯就到了。”邑人提着风灯打了好几个哆嗦:“今晚好大的雪。”
“南越也属暖带,这样的大雪是属少见。”封裔别过头,看向峰下的壁江。
“公子?”
听前面邑人惊呼,封裔别回头望向侧前。
只见容成百部怀里横抱一人,那人只穿一件单亵衣,衣领大开露出白皙肌肤,四肢连头无力耷垂,脸和唇已经冻成深紫色,长
长的睫毛和发鬓上结着一层白白的霜花。几片青雪安静地飘落在他脸上并未融化,借着灯火晶莹璀亮。
容成百部微微点头便擦肩而去。
“封谷主,前面便是客房。”邑人也一溜烟没了影。
封裔侧身站定,天幕透出白蒙的光打在他半张脸上,黑暗隐没了另一半,线条简明刚毅,勾勒出他特有的英野之气,墨玉般的
眼眸中却是彻骨的寒气。
第十七章:纤船
天明雪停,积雪深及脚踝。
壁江冰封,但纤船照约进行,四名壮士立在船头‘破冰’,黎南从旁协助。
冰冻得极为厚实,使上全劲持铁棒戳数下,才能破开一小片。
壁江两岸各有数十名武士,个个精壮。铁链一头拴住船两边的套圈,另一头背在肩上。
中间架起的铁链子,紧紧绷嵌进岸边岩石上因常年纤船而留下的长长石槽中,这样铁链就不会打滑飘晃,更有利于纤夫施力。
数十名武士有默契地一起发力,脚套脚,身体一色半倾倒,颇有拔河的架势。
一股力齐发,铁链绷紧发出‘邦邦’脆响,冰削横飞,受力处挤厚冰压成粉末。若是平时无需一个时辰便能成事,但由今次冰
过于厚实,船以龟速向北前进,过了响午玉船前进才不到五丈。
但是容成峰纤夫也非凡品,寒阳西沉前,玉船已顺利过得峰。
即墨相侯左右,封裔在岸堤旁整整站了一天。
冷峻的眼神撩人,下颌青色胡茬微窜生,倦怠中生出羁野。
双脚旁积雪沿着靴子融成一个椭圆,雪水浸湿皮靴。脑中却一直重复着昨晚那画面,心绪就再难平复。
那个见了自己就连头也不敢抬高的人,已相识三年,初见时还不过是个大点的孩子,一如既往的白衣。从未与他攀谈什么,只
是惯看他酿酒,喜欢酒中捎带的那一点儿若有若无的香。
不知何时起他已成了一种习惯,牢牢纠攀住自己脑中清明,每每如此,脑仁便像被人掐着玩一般难受。想弄死他的心从未如此
强烈。
尘埃一样的人,弄死又怎样?
他封裔做事是从不过问‘道义’。
黑眸越过壁江,瞟到很远,天地间一望无垠的皑白印入眼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雪花又开始飘洒,落得极慢。
眼前万物开始朦胧,天地阴翳成一片寂静,景寂人黯。
“谷主,船已过峰……。”即墨声音放得极低禀告。
封裔没有回转动身。
即墨再禀:“属下已亲自在副谷主处盘查过玉石开采的底账,就数量上实无疑议。”
“那何处有疑议?”
“副谷主解释,这段矿脉中绿辉石和橄榄岩剧增,玉石本不多,且能成玉者,多有柳絮状白色沉淀物或裂绺棉纹,虽有产量却
无质量……。”
“玉有沉絮纹裂,乃忌。”封裔沉思片刻:“回去再议,你去通报辞行。”
同时,客房中,容成百部眉微皱,蔓笙昏睡在床一天都未醒,被棉被团团裹住,额头渗出细汗,嘴唇干裂得能揭下一层薄皮。
邑人在旁边忙个不停,换着他额头棉帕:“烧成这样他不会成傻子吧?”
门被推开,赤箭随风入门,斜背一黑麻布箭囊,垂首禀报:“公子,船已经过峰,封谷主在大殿候辞。”
邑人啪一下将棉帕仍在水盆中起身,愤愤:“哼!”
容成百部看了一会儿床上的人,从床头小木柜中拿出一个精致镶金凤团红瓷罐,扭开罐盖,空气中多了一份甜腻,用棉棒沾了
一把罐中金黄色的粘稠液体。
提腕将兰花蜜均匀地涂抹在蔓笙干裂的双唇上,干裂的嘴唇在蜂蜜地滋润下变得晶莹润泽,娇嫩欲滴。
他丰盈的唇无意识地稍稍向上牵起,水眸中傲然渐渐退去。
“公子。”赤箭有幸,窥见这抹笑意,小心唤了一声,生怕打扰了他的兴致。
邑人却是火烧得顶旺,嗓门扯到最大:“哪来这么巧的事,他封裔一送来雄兰,雌兰就被盗,他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么?!”
赤箭被他嗓门震得皱眉,挨近他轻轻扯他衣袖。好歹这儿还有病人,你分贝就不能小点么。
邑人闷火难平,理都不理赤箭,反手甩袖,重重敲上赤箭胸膛。
“不是封裔所为。”容成百部说得漫不经心,手仍专心来回涂抹,没让蜜汁溢出红唇一毫。
邑人这才回头才看到这幕——红捻匀金蜜。
从不曾见主子如此待人,错愕半天才拉回思绪,口吃道:“公……子……。万……。万不可被‘他’迷惑了去……”当然邑人
所指的他乃“封裔”。
赤箭误其意,以为“他”乃“蔓笙”,心里暗笑,主子何等人物,看你才会被迷惑了去。
下刻赤箭额头便挨了一记爆栗,毫无例外栗子是那邑人亲炒。
赤箭莫名被打憋气,乖乖站一旁不笑也不出声了。
容成百部起身将棉棒递给邑人:“封裔虽是不讲道义之人,但却也是坦率豪爽之人,他要取兰绝对是用抢,而不是半夜来盗。
退一步,他若真有意掩饰,也不会挑这个时间送雄兰。”
雄兰非雌兰有治世间万疾之功效,百载来让世人为其不惜格杀流血,直到被收入容成峰才无人敢再来犯,但也却是稀世之物。
他封裔能说送就送,此等豁达也非常人能有。
盗兰另有其人,且这人嫁祸得一点都不高明。
容成百部在旁桌坐定,自斟一杯香茶,神色凝重,狭长水眸却是别样的瑰美。
邑人听他家公子这么讲来,垂头丧气:“这可一点线索都没有,要如何寻回冰兰?”,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整个槐木床一阵晃
荡,蔓笙也跟着一起晃,眼皮小颤颤。
容成百部冷眼扫得邑人浑身不适,才命令去大殿。
主子发话,赤箭刚要跟去,邑人却把手中棉棒塞于他。将气也顺便撒给自己:“你留下看着他,我和公子去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