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来给李绍君检查身体，低着头始终在看手机的秦朝然又出现在了李绍君的视野内。

李绍君想笑又笑不出来，医生问他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他按着胸口说：“以前有时候会觉得心里痒，生了场病，这种痒的感觉就不见了，医生，你说我是不是病好了？”

他久病初愈，说出来后自己欣慰地笑了。医生和他妈面面相觑，秦朝然抬眼看李绍君，四目相接时，李绍君对他打了个招呼：“你好啊。”

医生说李绍君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平常需要多注意休息，不要太过操劳。李太太听了，拍了拍李绍君的手背说：“一定是平时演戏太辛苦了。”

她让秦朝然去帮李绍君办出院手续，病房里剩下他们母子两人时，她破天荒地和李绍君提起他的男朋友。

“妈，你问方辞啊？”李绍君喜欢男人这事在家里也不是秘密，只是他和家人从来不说这些事，她母亲的观点是反正他还年轻，还想再玩几年也没关系，只要没去什么加拿大荷兰结婚，就什么都好说。

“叫方辞啊？演舞台剧的是吧，新闻我看到了。”李太太坐得端庄，和李绍君说话时也是挺直了腰杆，视线向下，如同审视文件似地看他。

“怎么了？你要见他？”

“我不见他，”李太太一口拒绝，嘴边却还带着微笑，这种假笑非常公式化，温柔却假得可怕。李绍君从他妈身上没学到多少东西，这种假笑倒是深得精髓，他立即用相似的笑容回复他母亲。

“那你问他干什么？”他问道。

李太太摸了下李绍君的头发，她想显示些慈爱，僵硬的动作显然无法弥补这么多年来两人间缺失的母子温情。

“你在外面玩了这么多年，是该收收心了，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还在娱乐圈里混。”

母亲说得语重心长，李绍君嘻嘻哈哈地回道：“我还没到三十，怎么看都还年轻，再说了，怎么能说混，娱乐圈的事业就不是事业？你们做生意的不也是在市场里混，圈子大小不同罢了。”

李太太沉默了，李绍君又问她：“你要给我找对象？我没关系啊，要是有喜欢的，我也无所谓。”

“你要是能找到比方辞更好的，我也喜欢的，或许我会试试。”

这时秦朝然进来了，说是办好了出院的手续，要走随时可以走。李绍君换了身衣服就跟着李太太走了，他没去病房看他爸一眼，他知道他爸根本不想见他。他不过是个废物儿子，养他还不如养一条听话温驯的狗，不用操心，给吃的就摇尾巴，坏人来了还会冲上去吼两声。

李绍君在回家的车上和秦朝然搭话，他管秦朝然叫“小秦”，打听他有没有女朋友。他妈不太喜欢他这样，看了他好几眼。李绍君还是问得起劲，比起他妈严厉的眼神，他更不喜欢气氛太冷。

“你没女朋友？工作这么忙的确没时间交女朋友，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平时帮你留意一下？”

秦朝然坐在副驾驶位上，笑了笑说：“不用劳烦李少了，这几年我还是想把重心放在工作上。”

他太客气，和他说话没意思，李绍君撇了撇嘴，拿出手机给方辞发短信。他发烧住院的事方辞不知道，只当他回家太忙没时间联络，这会儿李绍君发了条短信问他在干吗后，立即得到了回复。方辞说：在出外景，童恺又被伍导骂了。

李绍君笑着打了个电话过去，“都骂什么了，说来听听。”

“还能骂什么，就那些……对了，过几天要去海外取景，可能没法和你说电话。”

“那发邮件联系啊。”

李绍君和方辞聊些琐碎的小事，《心有所属》自从李绍君的戏份结束后，就开放了记者探班，李绍君听了，深表遗憾，他最喜欢逗记者玩，没有记者，他想他的人生乐趣就少了一大半。这次他回老家，机场也被记者拍到了，他一进家门就看到放在桌上的八卦杂志，封面上写他独身回家疗情伤。

“妈，你看这个杂志啊？”李绍君拿起杂志问他妈，李太太正在和秦朝然说话，打了手势，道：“等会儿和你说。”

等到他妈过来和他说话，李绍君又没了聊天的兴致，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佣人给他端来水果和点心。李太太没来陪他，她说还有事要处理，就和秦朝然一块儿走了。家里的佣人换了批新的，李绍君全不认识，听他唯一还叫得出名字的管家田伯说这些佣人都有医护经验。

“田伯，我妈从前不是最不爱管我爸公司的事吗，公司里那么些人才，有什么非得她出面？”

田伯说他也不清楚，“太太最近似乎是在忙一些国外的事务。”

“该不会是我爸在外面有个小老婆之类的吧？”李绍君笑着说，田伯忙道：“少爷，可不敢这么说，你知道夫人她最忌讳这个……”

李绍君窝在沙发上笑得更厉害了，晚上李太太回家吃饭，还带了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一道回家。她们一走进来，李绍君就知道这个女人八成是他妈给他找的对象。

“这是你辛伯伯的女儿辛馨，才从国外回来，正好在商场遇到，想着你们好久没见……”李太太一通客套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绍君打断，“我们之前见过？”

辛馨烫了个波浪卷的发型，身上一条白色裙子，将她苗条的身材和精致的五官衬托得更为甜美。她道：“小时候见过，其实我也不太记得了。”

“哦。”李绍君自顾自坐下，端起饭碗就开始扒饭。

李太太显然对他的表现不满意，拍了下他的肩，说：“绍君啊，别光顾着吃，今天难得你回家，我们开瓶红酒吧。”

李绍君点了点头，却还是没放下饭碗，他对着干看着他的辛馨说：“坐啊，愣着干什么？”

“对了，妈，小秦呢，不和我们一起吃？”李绍君好奇问道。

李太太道：“他和我们一起吃干什么，他又不是家里的人。”

她把辛馨带到李绍君边上，让她坐，李绍君和辛馨闲聊了两句，得知她之前在法国生活，问道：“没男朋友？还是你看上了穷小子，你爸妈要你分了？”

辛馨眨着大眼睛：“没有啊，和平分手，我要回来，他要继续留在法国，没办法再在一起。”

“你回来继承家业？”

“差不多吧。”辛馨看到李太太给她倒酒，慌忙站起来说：“阿姨我自己来好了，不用麻烦你。”

李太太笑着看她：“怎么算是麻烦，你坐啊，坐。”

“我这个人不喜欢骗人，你知道我是演员吧？”

“知道。”

“看新闻八卦吗？”

“不太看……”

“老实和你说吧，我以前是交过女朋友，不过我觉得目前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男的，还是不耽误你时间了。”李绍君说完，喝光了自己酒杯里的酒就走上了楼。他也不知道辛馨有没有留下来吃晚饭，他在房间里打了一个多小时游戏，他妈就来敲他的门，说要和他谈谈。

“谈什么？”李绍君赖在沙发上不想动，盯着电视机屏幕聚精会神的。

“你不想谈就算了，为什么说那样的话？”李太太生气时也不温不火的，她教养好，李绍君知道，他只有在少年时见过她和他爸因为他的事情发脾气。

“我不喜欢撒谎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试试不行吗？没试过怎么知道结果。”

“妈，我爸是不是在外面有其他孩子？”李绍君关了游戏机，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问道。

“你开门。”李太太转了两下门把手，发现李绍君把门反锁了，用力拍了下门。

李绍君不理她：“那个什么秦朝然是他的孩子？”

“你开门！”李太太低吼了声，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她平缓了下呼吸，又说道：“绍君你开门，我进去和你说。”

李绍君觉得好笑，“在哪里说不都一样？在屋里说就能改变我爸有私生子的事？不可能吧，你是不是怕家产全都落进别人手里所以才要着急给我找对象？”

“绍君……”李太太的声音又温柔了下来，“你听我说，只要你和结婚，家里的一切还都是你的，你说你在外面演戏那么辛苦，图的是什么？你就算往后什么都不干，这些钱也够你花一辈子的了。”

“你和我爸约法三章了？”

“绍君……你开开门。”

她低声下气地恳求，李绍君还是没有开门，他坐在地上看着门板说：“我没办法我爸希望的那样，我也没办法变成你希望的那样，我对不起你们，真的，对不起，妈……”

李太太不说话了，她走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远。

李绍君打开了电脑继续写他的自传，他想写写他的初恋，然后他又想到苏秦。他在电脑上写：我一直都希望我能遇到一个人，我爱他，我会成为他在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灯塔，不断为他发光发亮，而他只需要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就够了。我希望他也爱我。

他心里有很多爱，他不知道该怎么分给别人。他又缺少很多爱，不知道该从哪里获得。

第十五章

李绍君没想到辛馨后来会主动联系他，他爸出院后第三天，辛馨打电话到他家来，他妈妈接的电话，听说是辛馨，还是来找李绍君的，喜笑颜开地把李绍君喊过去接电话。

“你找我？”李绍君手里拿着苹果啃，辛馨说，想找李绍君去她表姐的生日派对。

“你我都不熟，你表姐我就更不知道了，还是算了吧。”李绍君咬了一大口苹果，他妈坐在边上瞧了他一眼，李绍君也瞧她，把她看得坐不下去了，叫了两个佣人就往他爸的房间走。

“诶，你等等，别挂电话啊，我老实和你说吧，是我爸让我打电话找你，能不能就当帮我一个忙，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辛馨试探地问，李绍君皱着眉嚼苹果，左思右想后点头答应了。辛馨表姐的生日派对订在周末，听辛馨说她表姐是个服装设计师，也在法国待过，最近才回国发展，在业内算是小有名气。

李太太特别关心辛馨这通电话和李绍君都说了什么，午饭时旁敲侧击地打听。

“周末和她一起去她表姐的生日派对。”李绍君老实告诉了她。

“那挺好，明天妈带你去你阿姨的店里订一套衣服？”

“我有一直合作的品牌，打个电话和他们说一声就行了，不用麻烦你了。”李绍君看着佣人从父亲房里出来，问李太太，道：“爸还不能下床？”

李太太低下头，拿勺子舀了勺汤，说：“没这么快。”

李绍君抬起下巴，舔了下嘴唇，问李太太：“秦朝然是我爸的孩子是吧？”

李太太不动声色，“这些你就别管了。”

李绍君笑了：“我去看看我爸啊。”

他爸在医院时他就没去探望过，回了家之后他更是一眼都没见过。现在他主动说要去看他，引来李太太侧目，她拿餐巾抹了下嘴角，道：“秦朝然也在，说话注意点。”

李绍君在果盆里挑了个橘子，边走边剥，他走到他父亲房门前，敲了一下门。门里有人问：“哪位？”

“我。”李绍君塞了一片橘子进嘴里说。

不一会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李绍君抬眼看到开门的秦朝然，还问他要不要吃橘子。

“不用了，多谢。”秦朝然笑着回绝。

“你吃饭了吗？下去吃点吧，下午来了就没出过房间吧，麻烦你了。”李绍君拍了下秦朝然的肩，“我妈都没你这么积极。”

他把橘子皮扔进床边的垃圾桶里，看也没看他爸，直接往落地窗边走，他撩开窗帘一角说：“还是这间卧室风景最好。”

“你多大了今年？”他回头问秦朝然。

“三十。”秦朝然说道。

“三十，和苏秦一样大啊。”李绍君吃着橘子说，“真巧，你俩名字里都有个秦。”

秦朝然笑了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拿出手机看了起来。

“在干吗呢？”李绍君走到他身后，秦朝然下意识地避开他，说：“公司的事。”

“你怕我偷看？我看你这个干什么，我又不想继承什么财团企业。”李绍君说到这儿才终于正正经经地看了他父亲一眼。他父亲正在睡觉，睡得很沉，床边的柜子上好像在拍一出主角病危的电影，摆着许多李绍君叫不出名字的器械。

“他睡着了？”李绍君拱了下秦朝然，问道。

“嗯，吃了点东西睡下了。”秦朝然回道。

“怎么睡这么沉，我们说话他都不醒，这么吵他都不醒。”李绍君垂下手，他的手指碰到了父亲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手倒是热的。”他笑着说，“比我的手还热。”

他在床边蹲下，秦朝然见了，忙给他找来一张椅子，李绍君却不要坐，依旧用难看的姿势蹲在床边，手肘抵着膝盖，手心托着下巴看他父亲，慢条斯理地说：“我就这么一直看着他，从小到大。”

“他老了，我也长大了，他开始生病，我病到现在。”

“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你知道吧，我爸是个工作狂。这世界上我猜他大概只喜欢两样东西，一个是工作，一个就是他自己。”

李绍君低头笑，用一种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和我一样。”

秦朝然看他不太对劲，走过去拉了他一把，说：“坐着比较舒服。”

李绍君他抬起手比了个抽烟的手势，问秦朝然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后院抽烟。秦朝然摇头说：“我不抽烟。”

“酒呢？酒也不喝？”

“不喝。”

“哇，你和苏秦一样，烟酒都不沾。”李绍君看着秦朝然，“你要不要考虑拍电影？我帮你联系公司，你长这么好看，不让多一些人看到可惜了。”

“那有苏秦不是吗？”秦朝然这句玩笑话，把李绍君笑出了眼泪，“你还不赖，还会开玩笑。”

他父亲在床上含糊地念了句什么，李绍君立即捂住了嘴，瞪大眼睛说：“不吵他了，我走了。”

他走到门边，冲秦朝然打了个响指，“有空一起吃个饭啊。”

秦朝然当然点头说好，只是有个附加前提，得等他有空，有时间。李绍君将这视作变相拒绝，他耸了耸肩，关上门后他闭着眼睛好好想了会儿，他发现他想不起来他父亲的长相，每次他见过他父亲之后他都会稍微回想一下，可每次他都无法完整地在脑袋里重现他父亲的五官和身形。父亲对他来说是一段模糊到不能再模糊的影子，就好像他在他小时候就已经过世，回忆起来就只有枯燥的画外音和一双宽厚的大手。

李绍君一个人去外面抽烟，他走进玫瑰花丛里，园丁种下的白玫瑰已经开出了漂亮娇嫩的花朵。李绍君伸手想要摘一朵，却被花刺割开了手指。他用燃烧的香烟接近伤口，烫伤为他止住了血。他将手指放到鼻下闻，焦臭的气味似乎在提醒他这时候该觉得痛，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要说：“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