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他父亲说,语音有些含糊,却威严十足。
李绍君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他,“你们吃啊,我饱了。”
“下来。”
他父亲说话时并没看他,李绍君却感觉好像被千万双眼睛盯着似的,他站着不动,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还是秦朝然走上来拉了他一把,给他台阶下,“甜食吃饱了,主食不是还没吃吗?一起吃点吧。”
李绍君被他带到餐桌边,他在空位上坐下,吃了两口菜却更不舒服了。秦朝然坐他右边,偏过头问他:“你胃不舒服?我找点药给你?”
李绍君的父亲听到了,道:“吃什么药,吃点热的就好了。”
李绍君喝了点热汤,秦朝然也没来和他搭话了,饭桌上大家其乐融融,李绍君却无心应酬,强撑到饭局结束,他又被他父亲单独叫到了书房。与父亲单独相处时,李绍君浑身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后他选了个靠在墙边的姿势,低头听他父亲问话。他父亲问他:“想明白了,不拍戏了?”
“休息一年。”
“休息一年干什么?”
“工作累了就休息,也不是什么都不干,在写自传。”
“你?写自传?你才多大?”
“不小了。”
“别写了,明天去公司上班,去你姨父的部门。”他父亲态度强硬,说出来话从来都不容拒绝,李绍君抬起头小心地看了眼他,轻声说:“我不行,我干不来。”
“我不喜欢。”
“你就是什么都要自己喜欢才混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父亲情绪激动地说,李绍君皱起眉,不悦地回道:“我什么样子?我现在有什么不好?我赚的钱不比你少多少,我做我喜欢做的事,还能赚钱,有什么不好?”
“明天去上班,你出去吧。”李绍君的父亲固执坚持,气得李绍君捶墙,“我不去你能把我怎么样?把我捆起来扔进去?也对,你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出去。”他父亲用命令的口吻说。李绍君走到门口,始终还是没忍住心里的那些话,他转身对父亲道:“我不想做我不喜欢的事,你分不分给我家产我也无所谓,我养的起我自己,也养的起我妈。是我对不起你们,秦朝然挺好的,是个好儿子,有他不就好了。”
他平静了下来,他想到他其实已经有十年没有和他父亲单独说过话。
他现在已经可以冷静地和他说话,不再带有任何害怕恐惧的情绪。他不会再像十七岁时那样浑身冒冷汗,吓得发抖,吓到吐。
他说:“以前有人羡慕我家庭完整,我却羡慕他可以为父亲还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我变了很多,可你却一点都没变,爸,你一点都没变。”
他不知道他父亲脸上是何表情,他没有回头,走出书房后直接上楼,连行李也不收拾,拿了电脑就走了。他开车到了飞机场,买了张回去的飞机票,在候机厅等飞机的时候又接着之前断开的地方写了许多事,写到自己中学时生病住院的事情,李绍君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想回去了,他改换了目的地,选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城市,坐小到只有几十个人的飞机,在颠簸中到达这座山里的城市。他从飞机场出来的时候,天上在下雨,他让出租车司机载他去了火车站,他想找个又偏僻又安静的地方写完他的自传。然后他就想到了这个藏在山和水里的地方,他以前来这里休养过,大约是两年前的事吧,在长途汽车上想起来时却觉得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李绍君下车的地方叫风调,不远处还有个叫雨顺的地方,再多乘半个小时车就到了。李绍君找到落脚的招待所时天色已经晚了,雨还没停,登记入住时,那个负责登记的小姑娘一直盯着他看,看到他证件上的名字,小姑娘叫了声,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你是那个大明星??”
李绍君竖起手指压在嘴唇上,眨了下单眼说,“我来体验生活,能请你保密吗?”
小姑娘连连点头,“肯定保密,肯定保密!”
李绍君冲她笑,小姑娘对他特别热情,把他带到房间里去,还殷勤地问他要不要吃东西,给他推荐饭馆。李绍君把电脑放下,借了把雨伞就走进了雨幕里,他说他要去买烟,买完烟就和小姑娘一块儿去吃饭。杂货店就在马路对过,雨天的小镇上没有什么车,也没有红绿灯,李绍君放心地低着头走到了对街,买了烟,他还站在路边抽完了一根,点上第二根叼在嘴里过马路时,一辆打滑地大卡车从弯道上飞驰过来,他看了眼,看到刺眼的车灯,他还抬起手挡住了眼睛。
李绍君躺在地上的时候想,那天晚上他没实现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报章杂志会怎么写这件事,远赴偏僻村落疗养情伤的电影红星意外惨死于车轮之下?多少人会为他悲伤流眼泪?他的那些粉丝自然不必说,那方辞会哭吗,他父母会哭吗,还有那个谁,那个谁叫什么来着……他名字里好像有个“秦”……
不管了,想不起来就算了,睡一会儿吧,有些累了。李绍君默默想到,接着就闭上了眼睛。
第十七章
苏秦知道李绍君出车祸的时候,他人正在日本拍《心有所属》。这天剧组收工,导演演员一干人都去了居酒屋喝酒,苏秦平时就滴酒不沾,早早回了酒店。他洗好澡出来看明天要拍的两场戏的剧本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没有立即接,盯着屏幕上那串号码看了好一会儿才按下通话键。
“喂,老马,你找我?”
电话那端的人咳嗽了声,说:“是我,之前没打通,后来想你会不会在国外,就又打了通,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告诉你这件事。”
苏秦放下剧本,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和颜悦色地说:“我在日本拍戏,下个星期才回来,什么事?”
“你前两年回来时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人在我们这儿出了车祸。”老马顿了会儿,听苏秦没有要追问下去的意思,自个儿继续说:“人没死,捡回来一条命,送到我这里来了,脑震荡,还有玻璃碎片扎进了眼睛里,暂时看不到了。”
苏秦喝了口水,拿起杯子绕着客厅走了一圈,最后坐定在沙发上,问:“没记者来?”
“我们这儿能有什么记者……”
“我是说他好歹也是个人物,就没人认出来就告诉记者什么的。”苏秦说道。
“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认识明星的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些老人,能有什么人认出他来。”
苏秦又喝了口水,思量片刻后对老马说道:“我给你他经纪人的电话,你联系她吧,他跑到风调去肯定没和别人说,估计家里人已经满世界找了。”
“不是,他现在的状况,不太好。”老马犹豫迟疑之际,苏秦忽然问:“他自己也不联系朋友家人?”
老马又是一声长叹:“我正要和你说呢,脑震荡失忆了,他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
“失忆?”苏秦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手里揉着剧本一角,说:“那我现在就给你他经纪人的电话,你赶紧联系她吧。”
“也好。”老马问了问苏秦的近况,又闲扯了几句才挂断电话。苏秦和他说完,把桐姐的电话给他发过去,就把手机关了机,他在沙发上认真看剧本,默默背台词。大约十二点,苏秦正准备睡下,伍云成跑来敲他的房门,他说明天的外景他有些想法想和苏秦沟通一下,他还带了何乐乐一起。苏秦客气地招待他们进屋坐,伍云成酒量好,脸喝得通红,却不见半点醉意,目光依旧炯炯有神。何乐乐似乎有些困,一手拿着剧本一手支着脑袋打哈欠。
伍云成说:“刚才喝酒的时候想到的,你们去神社祈福的那场戏,想要加一段回忆的戏,因为之前来这座神社是和之前的女友,而那个女友不久后就出了车祸过世,加点回忆闪回的片段更催泪一些,当时你想要吻却没吻,现在你就把握住了机会,吻了身边的何乐乐。”
“那和编剧说了吗?”苏秦问道。
“说了,说明早就把改好的剧本发邮件过来。”伍云成在何乐乐面前打了个响指,“你怎么?睡着了?刚才不是你说得最起劲,说这样观众才喜欢吗?”
何乐乐吐了吐舌头,没精打采地说:“我没说这个啊,我说得是要是女主角也出车祸,还失忆了观众才喜欢看。”
苏秦笑了:“现在观众不喜欢看这种了,得白血病啊,突然发现是兄妹啊也早过时了,还是朴实点好。”
“返璞归真。”伍云成附和道。
何乐乐揉了下鼻子没说话,伍云成道:“其实改动也不是很多,就加个吻戏,台词应该不会再多出来。”
“哦,对了,思明给李绍君后头加了点戏,让我告诉你一声,是你俩的对手戏。”伍云成一拍脑门想起来思明在电话里的嘱托,“没几个镜头,等回头拍得差不多了再找他补拍。”
苏秦点了点头,也没把李绍君出车祸的事告诉他,伍云成和何乐乐在他边上讨论角色,两个人说起苏秦的这个男主角的两段感情。一段是他和他因车祸去世的前女友,一段是他和何乐乐的感情,前女友毋庸置疑是无法忘怀的至爱,伍云成今天加的这段戏码让何乐乐有些疑惑,她不太确定观众能不能接受这样的情感传承。
“就好像是他并没有在忠于现在这段感情,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另外一个人,女主角就好像成了一个代替品一样。”何乐乐说道。伍云成不太同意用“不忠”来形容男主角。
“既然他选择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就不存在不忠这样的说法,他并没和前女友发生任何实质的接触。”
“可是他心里一直在想她啊,如果我男朋友心里一直有这么个人,虽然她已经过世了,不过我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伍云成指着她晃手指,笑道:“小心眼。”
何乐乐忙解释:“不是那种会在意的不舒服,就是觉得我没办法成为治愈他难过往事的人,就是……唉,反正我也说不清楚,其实谈恋爱吧,哪有可能一定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我觉得男女主角之间这样的感情才比较现实,女主角其实心里最爱的也不是男主角,这么说起来这还真是个有些特别的偶像剧。”
苏秦终于回过神来,他把手指放到嘴边,轻敲了下嘴角,说:“不过这和大众心里的理想爱情还是有差距,既然是偶像剧还是理想化些比较好吧。”
他双眼不知道在看什么,眼里是空的,眼神好像落在很远的地方又好像只是在看茶几上的水果。
“哈哈哈苏秦说得也是,”伍云成拍了他一下,“不过我们这次就是不走寻常路,看了那么多理想剧情观众也得看腻了。”
苏秦笑笑,垂下眼,说:“那也行,我们就试试。”
何乐乐看着他,“师兄,你累了?”
“我?”苏秦揉着眼睛说,“没有,眼睛有些疼。”
“隐形眼镜不好?”何乐乐说要去拿眼药水给苏秦用,苏秦拦也拦不住她,就随她去了。伍云成看时间不早,对苏秦说:“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还得麻烦你了苏秦。”
两人握了下手,苏秦的眼睛红红的,好像确实不太舒服,他一直眨眼睛,用了何乐乐送来的眼药水,流了点眼泪后才算没那么难受。苏秦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想到他最近才谈了场现实的恋爱,根本没资格批评电视剧的剧本太过现实。他从没奢望过理想化的爱情,以前他觉得自己遇不到,后来他觉得不现实。是啊,人哪有可能一定会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尤其是公众人物,有一票粉丝拥护,被各种舆论绑架,伤了粉丝的心,破坏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形象等于是自毁前程。他没法做特立独行的那一个,他害怕很多事情,他的手脚早就被捆绑了起来,随心所欲无异于天方夜谭。幸好他心态良好,也不要求过随心所欲的生活,现在这样对他来说已经满足,有一个才华横溢,又爱他的未婚妻,有一份前景不错的职业,他父亲的赌债也早已还清,还给母亲买了新房,家里的亲戚有什么需要他也是尽心尽力去满足。圈里的朋友挺多,圈外的朋友也有一群,这么多朋友,能谈心的当然有,只是谈心也没有必要,有些事不去想,不去说就好像没发生过,刻意去谈去想,反而会越说越可怕,越想越难受。
苏秦在日本的戏份全部结束后就在助理的陪伴下一起回国了,差不多休息两天,等剧组全部从日本回来就要继续开工,经纪人打电话和他说:“就当这两天给你放假,你好好休息吧,最近这阵子也累了吧。”
苏秦欣然接受了这份为期两天的假期,慧晴抽空来看他,两人腻在一起腻了半天,苏秦就说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他必须现在马上回去一趟。慧晴没说任何抱怨的话,还送苏秦去了机场,两人在机场分别,感觉到有人偷拍也没遮掩,苏秦还大方地吻了下慧晴。
经历了火车汽车一番折腾,苏秦隔天早上清晨五点才到风调镇。他从汽车站出来,马不停蹄赶到了镇上唯一的医院。他要找马医生,护士说医生还没来,他要去探望一个病人,他报出李绍君的名字,护士说没这个人,他想了想说:“那裘木深这个名字呢?”
“哦,你找阿深啊,你跟我来。”护士二十来岁,说话有很重的口音,她带苏秦去找人的时候,走两步就要回头看他一眼,苏秦戴了口罩和帽子,就算看再多眼估计也难看出他长相。护士神秘地和他说:“你来看他,是不是也是听说他长得像一个明星啊?我们这里老人家多,都不知道他哦,不过我们几个护士都觉得蛮像的,就是那个李绍君啊。”
护士没有带他去病房,他们越走越远,甚至走出了医院,走到了医院边上的另外一幢建筑下面。
“他眼睛看不到,下个星期才拆纱布,不过我觉得已经很像啦。”护士自说自话很是开心,苏秦问她,他怎么不住在医院里。护士说:“住啊,不过这个时间他肯定不在病房,”护士回头对苏秦笑,比了个手势说:“他要抽烟。”
说到抽烟这件事,苏秦已经能闻到烟味了,他抬眼看,看到一个背对着他,坐在轮椅上,面对一排竹林的平头男子。他穿一件洗到发黄的条纹病服,脑袋上缠着白色的纱布,他勾着脖子,看上去像一只在午睡的大鸟。他一只手搭在轮椅上,手指间夹着香烟。
苏秦看不到他的正脸,但他知道这个人就是李绍君,绝不会错,一定是他。只有他才会像永远都在抵抗着防御着什么一样不安地坐在椅子里。
圆脸的护士喊了他一声,“阿深,有人来看你。”
李绍君没有回头,只是举高了手,抖动了下手指问:“谁啊。”
护士瞅着苏秦,“你叫什么?说啊。”
苏秦向前走了两步,说:“我上去看看。”
护士嘟着嘴,耸了下肩膀转身走开了。
“谁?”李绍君又问了遍,苏秦还是没说话,李绍君笑了,抖着肩膀说:“你是哑巴吗?是的话,就打个响指给我听听。”
苏秦打了个响指,李绍君咂吧着嘴,“哑巴啊,你找我干吗?不过你要想和我说什么就有些难办了,你就算会写字,可我现在也看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