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好的孩子，还是干部呢！你看你，在生人面前连句话都说不全乎！”第一次见，谢让就给老太太留下了好印象。老太太看着一脸淳朴正派的谢让笑得跟见了亲儿子一般。

“你看看你，就知道衣来伸手，这谢让就是不一样！真该让你也去吃吃苦！”谢让帮忙收拾碗筷的时候许老太太就这样数落许笑哲。

“看看，早说让你出吧，人家就是能出去！”谢让出国了，她这样说。

“你这英语都考了几回了！怎么就是不过呢！人家谢让……”

……

“小哲也挺好的，文化人啊！”谢让笑。

“你骂谁呢你！”许笑哲火大，接了腔。

“小哲你这怎么说话呢！”许老太太真的很喜欢谢让。

“阿姨，没事儿。我们从前就这样。”谢让还是好脾气地笑。

“哎，从前看着你们俩总觉得你在受欺负一般。不说了，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你们聊。”老太太起身去了厨房，这么些年了，贾琳的手艺，她还是能挑毛病就挑毛病，不能挑毛病还是要挑毛病。

于是两人就这样干坐着。半晌，谢让开口了：“那个何沉那，给你打电话了吧。”

“嗯。”

“他们就爱瞎张罗。你要不想去就不去吧。”

“为什么不想去？”许笑哲明白谢让的意思，只是他为什么要在谢让面前示弱？再说何沉的生日，难道是说不去就可以不去的？何沉那俩，只怕也是自己过得太幸福了吧！

谢让嘴角勾起笑，他也不是真以为不想去就可以不去，只是表达他知道许笑哲在躲他。

两人正相坐无言，大门哐当一声开了，许欣然蹬掉了鞋子，随手一甩将书包甩在了许笑哲和谢让对面的沙发上，再顺势一倒，躺到在沙发上，四仰八叉。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许笑哲目瞪口呆。

许欣然闭着眼伸着腰无比惬意地躺了有半分钟才一偏头看到屋子里还有旁人。

“小舅？谢叔叔好！”许欣然打过招呼又慢悠悠从沙发上爬起，拖着书包往自己房间里走。谢让正准备回个招呼，笑脸还在生成过程，就见许欣然爬起拎书包回了卧室，那温良如小绵羊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现在孩子学习这么辛苦？”谢让呆问。

“上哪疯去了吧！”许笑哲虽然看到谢让的呆样心里也腾起报复的快感，但是似乎许欣然的问题更加让他忧虑。

又默默坐了会，谢让大约觉得再坐下去也是尴尬，说了声去厨房看看就起身了。许笑哲也觉得无聊，推门进了许欣然房间。

许欣然刚换好衣服开了电脑，脚翘在桌子上开音乐。

继而姜育恒的声音非常突兀地响了起来，许笑哲惊得浑身一抖。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

“我说，你怎么在听这个？”许笑哲郁闷非常地问。

——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曾经与你共有的梦，今后要向谁诉说。再回首

背影已远走——

曾经与你共有的梦，今后要向谁诉说？

“小哲，你二舅打电话来了，赶紧过来拜个年！”许笑哲他妈一脸喜气洋洋地举着电话，让许笑哲过去接电话。

许笑哲不情不愿从谢让身边挪过去，接了那个电话，先嘴甜拜年，继而他二舅就开始了那个老话题。

“小哲，什么时候过来啊？我马上给你联系导师！”他二舅出国很多年了，结了婚一直没小孩，很喜欢许笑哲。

“呵呵，英语学好了马上过去！”许笑哲哼哼着用老话答他，这对话都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就一直这样没变过。

“学什么，过来了自然就好了！”二舅一直用尽各种办法哄骗许笑哲过去，可是许笑哲觉得，在家待着也挺好的。

——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是最真——

电视里姜育恒正深情演绎着这首歌，许笑哲拿着电话大喊：“妈，你把声音关小点，我都听不到二舅在说什么了！”

谢让立马找遥控要关小电视的声音，许笑哲拿远话筒大声喊了一句说：“什么？妈！你还有话要说？”说罢就把电话递了他妈，转头又坐到谢让旁边去了。

许笑哲他妈接了电话实在算得上是无奈，但你永远都不用愁她和她亲弟弟之间会没有话说。每回许笑哲都是用这个方法来推搪的。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操，怎么越听越伤感越听越暧昧越听越尴尬！许笑哲心里暗骂，脸上却陪着笑说：“欣然，能不能换首歌？”

谢让还在这呢，这歌听着太应景了！太不爽了！

许欣然点点头，换了首歌。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许笑哲彻底崩溃：“好孩子，你电脑上怎么都是这些歌？”

许欣然接着换了首：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

许笑哲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要挂在这里了：“有没有《友谊地久天长》？”

许欣然一脸鄙视地扫了一眼许笑哲，“我觉得都不错啊。”

“你怎么听过这些歌？”

“前两天在姐姐电脑上弄下来的，你咋了？《友谊地久天长》没有，只有Scarborough Fair。 “

“你家杰王子呢？”无奈，许笑哲只好问。

许欣然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早说嘛！”

许笑哲凄然地在“看不到你的笑我怎么睡得着”的声音中走出许欣然的房间，刚好见谢让还有老太太端着盘子往餐桌上摆，老太太还说了句：“刚才那些歌都不错啊，怎么一下就换了？”

许笑哲脸上不是太好看，许欣然耳朵尖，在房间里大吼了一声：小叔让我换的！

许笑哲恨不得直接走楼上跳下去。

谢让但笑不语。

除了许笑哲此刻心里阴暗得不协调外，这是一派母慈子孝的三世同堂的光景，现在全家唯一缺的就是一张“五好家庭”的奖状。

第12章：曾经与你共有的梦1

一顿饭下来，许笑哲食不知味，谢让倒是八面玲珑地表现，他在这个家向来都是受欢迎的。

好不容易送走了谢让，许笑哲端着杯热茶站在阳台，也许真是自己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他在想，要不要对一个众人眼中的好人如此决绝，也许这意味着树敌。家里不至于，但何沉蔡家琪之流，这些年看自己的眼神，就一直仿佛是在看谢让的私有物品。

许笑哲一直盯着一盏路灯，这个季节已经没有飞虫的盘旋了，昏黄加些清凉的周遭让他突然地失落。

这个时候谁要说你一中年人失落个啥啊，他保准能和谁急！

谁又够胆说这样的话呢？

唯一够胆的人的身影现在进入了许笑哲的视线，同行的还有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许笑哲觉得那个男人眼熟。许静然同那个男人在家门口轻轻地拥抱；那男人轻轻亲吻许静然的脸颊，许静然微微仰起头微微笑。

那男人转头的时候，许笑哲终于看明白是谁。

居然是朱莫。

不是刚回国的吗？这许静然动作够快的。

许笑哲觉得，这样恋爱的感觉，真好。自己这里一团乱的，算什么？许笑哲一边往无力地走回卧室一边想。

许静然开门进屋，许笑哲说：“静然，周末陪我参加个聚会。”

“什么事？”许静然一边脱鞋一边问。

“老朋友生日。”许笑哲也不多说。

“谢让也去？”许静然好不含蓄地说。

“差不多。本来也不算很熟的人。”许笑哲说。

许静然表情有些惊异：“不算很熟又不愿意去那还去干嘛？到底是什么人？”

“何沉。”

许静然沉思一阵，哦地长叹了一声。许笑哲根本就没想在一群老朋友的聚会上带上秦方南。那场面估计只能用不可思议形容了，依着蔡家琪的性子，搞不好能打起来。

蔡家琪。

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摇滚青年。多少年前给许笑哲的唯一印象就是一颗爆炸的脑袋，背着一把吉他梦想着流浪梦想着远方。许笑哲大学前就被人拉着去听过蔡家琪的歌，许笑哲觉得隔阂不能算是没有，他不太懂那些。后来许笑哲和谢让在一起没多久就发现谢让居然和蔡家琪很熟。

蔡家琪的乐队那个时候练习的房子异常残破，虽然说是练习，其实吃住也都基本在那里面。就在那里他们没日没夜地练。

许笑哲就在那个时候知道为什么自己和摇滚不对盘但是仍然会被他们感动。那些更多的是一种震撼，他从那个时候相信梦想和精神是有力量的，当它从蔡家琪的音乐中迸发出来，可以给所有人带来冲击，可以感动任何人。

许笑哲对蔡家琪总是怀着一种敬畏之情，既敬且畏。

他们练习的地方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台复印机。不知道是谁从哪弄来的，老式的那种有类似擀面杖一样的东西，放上纸推过去就印好了。何沉和谢让有时就窝在那个角落里印些东西。

印好了，就骑上他们会嘎吱嘎吱直响的自行车分发到各个地方。都是些公共场所，也会贴在一些固定的公厕。

后来许笑哲也跟着他们一起做，谢让身手好，跳上自行车就能骑得飞快，总是何沉和许笑哲把风，谢让张贴。

每次蹲在角落里印制那些东西的时候，许笑哲总有一股子莫名的兴奋。他将自己代入到黑白电影里的地下党。蔡家琪那个破旧的小屋，满是残败的乐器的小屋，曾经是许笑哲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他觉得很刺激，谢让只是揉揉他的头，带些傻气地笑。

他们不是印小广告的，那些纸张里也不是寻人启事，更不是什么反人类反社会言论。事实上，它们十分健康，充其量，也就是些生理卫生知识以及心理健康教育。

对于那个年代的许笑哲，谢让，蔡家琪，何沉——都是些熠熠发光的人物。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知道自己能为别人做些什么。

就算是在那段最灰暗的日子里，许笑哲也没后悔过认识了谢让，这也算是一个原因吧。一直以来，他们的身影在许笑哲这里都是高大到伟大的。人这一生，总是一些人陪着一些人走一段路，路过了，也就算了。谢让离开，许笑哲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谢让找到了别人陪他一起走。

属于谢让的时代过去了，许笑哲也鲜少再和蔡家琪何沉有联系。直到后来，何沉找到他，为了一些事务。许笑哲这才知道，虽然蔡家琪早就没有再玩摇滚，但是何沉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坚持。反观自己这些年，许笑哲才觉得什么是虚度，执着于个人痛苦的人生到底有多狭隘。那些念念不忘的伤口，也许也不过尔尔。

可惜许笑哲已经习惯了放不开。

一种物相似人全非的悲凉在静谧的夜里升腾而起，许静然也能说谢让老男人虚荣心膨胀了，自己听到也不过就是笑笑，而且是真的觉得很搞笑。从前的许笑哲哪里去了从前的谢让哪里去了？

何沉还是从前的那个何沉，蔡家琪虽然现在是个锃亮的大光头，可是何沉和他还是一直在一起，童话一般地在一起。

但是许笑哲今天得到的这个结果，他甚至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哪怕得知原因他会给自己一句活该，他也想明明白白。

浴室的门开了又关，许静然一边擦头发一边光着脚从许笑哲面前走过。一串湿漉漉的脚丫印。许笑哲每回都因为这些水渍忧心，但是许静然是屡教不改。

许静然走过又退了回来，瞪大眼睛问：“你喜欢看这个？”

许笑哲这才回神，电视里一个中年女人正一把鼻涕一把眼里地哭，控诉她从前深情现在无情的老公，女主持人一脸悲悯地看着她，引导性地再带些话出来。

“好看？”许静然继续问。许笑哲扯了下嘴角，勉强算是笑了。

“我们台里季佳比她好多了，季佳看上去比她真诚多了。季佳从来没有这种能把人看穿一样的悲悯眼神。”许笑哲指着女主持人说。

“无聊。”许静然嘴里嘟囔了一句，临回房间又问了一句：“对了，周末要不要穿得很正式？”

许笑哲楞了一会说：“不用吧，就那么几个人吧。”

许静然也沉默了，脸上的表情同电视里的主持人的瞬间一致了，不过许静然只是在表达说：你真天真。这点，许笑哲还是明白的。

第13章：曾经与你共有的梦2

周末，许笑哲抱着手等许静然等梳妆打扮，许欣然上上下下跑来跑去。许欣然从来都是当许笑哲这里是自己家，有时候无聊翻书看也会下楼来找，就像今天这样。

“等下，你拿的什么书？”许笑哲拉住许欣然。许欣然怀里抱了一摞书，估计都是许笑哲平时不在时自己进来拿的。

“姐姐推荐的少女读物，刚好发现你这里有。”许欣然笑得一脸谄媚。

许笑哲心想自己这里怎么会有少女读物，于是好奇瞥了一眼，打头那本就是杜拉斯的《情人》。许笑哲心叹许静然这孩子到底是怎样教妹妹的，不是描写少女的故事的就是少女读物吧。

“《洛丽塔》呢？”许笑哲问。

“正准备看。”许欣然欣然接受推荐。

许笑哲勃然大怒，还好意思笑！这都什么世道！“书放回去，未成年不许给我看这些！”

“哦。”许欣然答应得爽快，阳奉阴违数她最行。

“小叔，这本书里有张照片，这小姑娘是我姐吧？”许欣然拿出一张照片转了个话题，看了一眼正在房间里盘头发的许静然。

许笑哲接过照片。照片里他和许静然笑得像两朵向日葵。

“这是那个D-CUP和S型身材托起整个地球？”许欣然指着背景问，话音刚落许静然就哇哈哈哈一阵爆笑。

“欣然赶紧回去吧！最近地球不适合你待。”许静然哇哈哈哈地笑完飙出来这么一句。

许笑哲气得脸色铁青，许欣然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扬扬手里的文件夹：“算了算了，我上楼了。这个东西我先拿上去研究了。”

等许笑哲反应过来那是他们从前做的简报的时候，许欣然已经一溜烟上了楼。

当时他们简报许笑哲也有帮忙整理些东西，稿件他一直留着，用文件夹夹成一本，算是纪念。因为一个人住所以也就随手将那些摆在书架上，没想到许欣然今天把他翻出来了。哭笑不得。

许笑哲手里捏着1990年的阳光，仿佛能听见蝉噪和鸽哨。许笑哲那时还年轻，很天真。

你他妈真是个废人！蔡家琪当时这样说许笑哲。真他妈是个废人，现在许笑哲想起这句话还想笑。蔡家琪如此定义不会骑自行车的人。反正谢让会一直载着他，他也就心安理得地坐在后座，何沉笑言跟拉着媳妇儿一般。

1990年夏天的阳光格外奔放，大街小巷上洋溢着的，是一片欢腾。

蔡家琪乐队里贝司手回了老家，房东嫌他们太吵，房租到期后不肯续租。眼看着蔡家琪他们就要成这城里的流浪者了；何沉四处张罗着房子，打听哪里便宜哪里适合租；谢让还在学校风云着；许笑哲生活安逸又生性不爱往热闹的地方钻所以无所事事。

因为是特殊时期，他们的宣传单事业也停了好一阵。要知道，制作和分发那些简报小册子，是许笑哲当时觉得最刺激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他当时还很幼稚，其实并不如谢让何沉一般是因为对现实认识得清楚并且力图改变而去做这些，他只是想跟在谢让何沉身后混日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