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护法点了点头,又转身去吩咐了一番,然后唤人进来替他看伤势,罗俊青满不在乎的扯开了身上的衣裳,自己摸了摸伤口,便顺手包扎了起来,然后指了指沈梦,说:“先替他看看罢。”
沈梦看着他,然后低下头去。
祁护法早已吩咐了下去,只是见他神情不快,方才的事又有许多的疑虑,便忍不住开口问说:“教主,方才那几人所来为何?怎么拿了刀就走?”
罗俊青转身冷冷的看他,半天才说:“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刀?”
祁护法见他动怒,便老实的摇头答道:“属下不知。”
罗俊青正要答他,却突然听到一个刺耳而又陌生的声音,说道:“那是麒麟刀。”
两人闻声看去,发觉出声的竟然是沈梦,只是那声音破损沙哑,与之前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沈梦见他们两个都朝自己望来,心中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忍着疼痛,又开口说道:“那便是武林上失落多年的麒麟刀。”
罗俊青听了他这句话,顿时哈哈大笑。他还以为沈梦会说出什么话来,却不想会是这样。
如今的江湖上,只怕已经没有人还信麒麟刀的话了。
许多年前,他倒是听说许多麒麟刀的传言,那时他还小,听人说,若是寻到麒麟刀者,便可以号令江湖,一统武林。这话也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只是麒麟刀的下落,却从来。没有什么确实的消息。
江湖人都在四处寻找麒麟刀,他还问过他爹,结果罗铁生问他:“你没本事一统江湖,就别指望一把刀能帮你什么。”
罗俊青被气得哇哇大叫,指着罗铁生的鼻子大声发誓,说总有一天要打得他求饶。罗铁生听了哈哈一笑,竟然丝毫都不曾当真。
罗俊青对沈梦的话不屑一顾,是因他不知实情。可祁护法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当初威远镖局满门俱灭,就是因为江湖上传言他们押送的镖里藏着麒麟刀,只是这一惨案之后,麒麟刀却仍是下落全无。
祁云章没有想到,七年之后,竟然会从沈梦的口中听到麒麟刀这三个字。
沈梦见他们似是不信,便又忍着疼痛说道:“这几人的武功路数,与当年要杀我的那几人一般无二。”
罗俊青见他疼痛得厉害,额角都是冷汗,又想起方才这人还舍命相救,虽不知这人为何如此,到底还是欠了他一命,心里便不大舒服,说:“不必说了。这是我……,是前任教主罗铁生家传的宝刀,当年赠与了我的,并不是什么麒麟刀。”
沈梦听了他这句话,竟然大吃一惊,罗俊青又说:“这刀曾经断过,我带入江湖教人修补,只怕不知是被谁误认了。”
沈梦定定的看着他,许久才说:“既然教主如此说了,那便不是罢。”
罗俊青见他神情古怪,不知他心里又打什么主意,便说:“你好好看看伤,这几日教中的事务,你便不要管了。”又对祁云章说:“若是追踪到了他们的所在,直接回来报与我知道,绝不许告诉别人。”
罗俊青此时已经有些疑心了,觉着沈梦与这刀被夺之事脱不了干系,却有些想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节。
沈梦手里仍旧紧紧的抓着刀鞘,说:“那这刀鞘怎么办?”
罗俊青嘿嘿笑了一声,说:“放你身上罢。”沈梦微微变了脸色,罗俊青伸手去捏他的下巴,口气轻佻的说道:“怕什么,你来我这里住,我护着你。”
笑话,他还没杀沈梦呢,倒教沈梦救了一命,这要是被何燕常知晓了,岂不是要笑话死他了?
沈梦的脸色十分的难看,竟然露出嫌恶之色来,这样的露骨,连祁云章也看出来了,立时说道:“沈梦,你好大的胆子。你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鬼,难道教主宠了赵灵,你就要摆脸色给他看么!”
罗俊青却只觉着有趣,哈哈大笑,说:“祁护法,你休要怪他,他就是晓得我如今宠爱赵灵,心里正十分的嫉恨哩。”沈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突然低下头去,仔细的看了看手里的刀鞘,才慢慢的将它挂在了腰间。
罗俊青看了看他,才说:“这是我生平最爱的一把刀。此刀一断,我便再也不曾使过刀。平日里就藏在烟雨阁那副秋雁图之后,只怕你丝毫也不曾料到罢。”
他去烟雨阁取这把刀时,见着了沈梦的手书,便猜这里是往日里何燕常留宿沈梦之处,此时有意说了出来,便是想看他的神情,果然不出他所料,此言一出,沈梦的眼神便有些异样。罗俊青心中冷笑,想,他果然早就图谋这刀,又说:“我平生总共就这么一个宝贝,如今放在你身上,你可要好好的收着。”
沈梦低头躬身,用那把嘶哑难听的声音缓缓的说道:“属下誓不辱命。”
罗俊青微微的笑,想,狐狸总要露出尾巴的,沈梦,我倒要看看你的尾巴能藏到几时。
第二十四章
何燕常醒来时,黄谌正拿了一块布巾蘸了水,替他轻轻的擦着身上的伤口,大约是要换药了。
黄谌见他动了动,似乎要起来,便小心的将他按住,低声说道,“就快好了,稍等片刻。”
何燕常有时会觉着有趣,黄谌在教里的时候,从来不会用这种口气同他说话,带点儿威严,还带点强硬。
他也看出来了,黄谌如今倒好像有点儿失常,只当他是假,还给他起了个何剑的名字,所以自然不是从前尊他为教主,唯命是从时的情景了。
他至今仍然口不能言,内力全失,偶尔也会想,黄谌这样一点点儿的替他解着毒,怎么倒好像丝毫也不着急似的。
就彷佛山里的小孩子,捉了山鼠回来,放在竹笼里慢慢的折腾着,不舍得一下弄死似的。
他也看得出,黄谌还是很迷恋他的,就算神智不清,当他是假,眼里却都是情意,丝毫也不曾遮掩,赤裸裸的,倒教他不大习惯了。
黄谌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眼光,笑了一下,然后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何燕常忍不住揽他入怀,用力的亲着他。
他走入香雪山庄时,心里不是没想过最坏的打算,只是他想过种种,却都没有料到沈梦会绝情至此。
他被沈梦关在密室之中,被人连下数毒,一时间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竟然如堕黑狱一般。
他不必想也知道,这些毒必然是沈梦的意思。
他太知道沈梦的性子了,既然费尽心思的捉住了他,必然想着要羞辱他,打垮他,折磨他。
那时他还有些好奇,也有些不以为然,不知这人会用什么手段教他低头臣服。
他养沈梦七年,只觉得对这人了若指掌,却也一时想不出自己在这人面前落了下风是什么样子。
后来想想,他还是太自负了些。
沈梦知他,恐怕比他知沈梦,要深得许多。
他想他终此一生,只怕都不会忘记在香雪山庄里遭受过的那一切。
四周是死一般的静谧,没有一丝声响,眼前是墨一般的黑,没有一丝的光明,他落在那无底的黑狱之中,心中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年幼时便步入江湖,也曾受过重伤,也曾中过剧毒,就连沈梦害他内力尽失,不得不在雪夜之中潜逃之时,也不曾有过此刻这样浑身发冷,深深惧怕的念头。
他被紧锁在密室之中,双目失明,两耳失聪,不能看也不能听,不知昼夜长短,不知日升日落,只怕活埋的滋味,也不过如此。
沈梦想出这个法子来折磨他,比那些皮肉之苦,迷情之毒还要狠。
他把沈梦看得低了。
他年少时行走江湖,也有几次落入绝境,以为必死无疑,却也丝毫不曾退却。
罗铁生一刀刺入他心口时,他正年少,不懂惧怕,只是伤心。
他做了一教之主,也曾多次与人约战,刀剑无眼,犹如飞光,却也从来不曾怕过。
可在香雪山庄的那间密室之中,他却当真的怕了。
他看不见,听不到,可时光还是一寸寸从他的指缝溜走,犹如他心中微弱的期望一般。
密室里无有人送来饭食,也无有人打开门锁,何燕常摸遍了密室里的每一寸,最后在那道门前站住了。
手腕脚踝上的金链坚不可摧,必然是什么难得一见的金材锻造而得,面前的门掩得极紧,用尽全力,却觉不出这门有一丝的松动。
何燕常终于走回花床,这里若是黄谌一手所造,这床也应当与当年那张一般无二才是。
何燕常伸手在床头摸索,慢慢的旋开了机关,从露出的浅槽里摸出了几丸药,放在鼻下轻轻的一嗅。
不过是催情动性的药罢了,何燕常几乎就要将其捏碎,可是转念一想,却还是留住了。
那时的情景真是可怕,明明只是受了一些体肤之毒,失了内力和五感,被囚在密室之中罢了。
他明知沈梦绝不会留他一个在这里独自死去。
沈梦想要看他低头,想要看他出言乞求,想要报复他,想要羞辱他,想要一雪前耻罢了。
可是身处那种没有尽头的等待之中,便是心中再明白,却还是忍不住在这一片黑寂之中生出许多可怖的念头来。
他果然怕了,不只怕了,还在那没有日夜的黑狱之中,生出了暗暗的绝望来。
他在这世间见过的毒也多了,只是没有一样,毒似沈梦的心。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沈梦前来,他要如何。
他先是不甘,不肯去想这样的事;然后便是焦躁,奇怪沈梦为何仍是不来;到了最后,他几乎绝望,只想沈梦早一日来。
这种无形而又漫长的折磨,果然逼得他无路可走了。
到了最后,他已失了力气,只能在躺在花床之上静卧不动,积蓄力量。他在等沈梦出现的那一刻,可他心中早已狂躁不安,再也不似从前了。
他原本以为他很疼沈梦的。
他可以吩咐木盛,教他暗中辅佐沈梦,让他坐稳教主之位。
他可以对赵灵说,我们不再回去教中,沈梦之事,也休要再提。
他可以对罗俊青说,他是我枕边之人,不过是一时之性,所以与我翻脸罢了。
可沈梦终于出现在这密室之中,伸手抚上他的脸,然后扯开他的衣衫,指尖轻轻掠过他的胸口时,何燕常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冷掉了。
沈梦身上有种特别的味道,虽然极淡,却能嗅得出来,彷佛清晨林中的气息一般,他曾经很喜欢的。
何燕常曾以为这是他日日清晨起得极早,自山道而上,去听松亭里练剑的缘故。
后来有一段日子,那大约是他最为沈梦着迷的时候。他夜夜的把沈梦留在身边,也不许他早起练剑,只让他陪在自己身边。
真是奇怪,沈梦身上还是有这味道,彷佛叶尖的露珠一般,那种干净的气息让他迷醉,就犹如沈梦一般。无论被他要过多少次,仍是那种青涩羞窘的反应,总让他忍不住微微的心动。
他那时候很喜欢亲沈梦的眼睛,然后亲着亲着,便会毫无节制的把沈梦要了一次又一次。
沈梦会紧紧的闭着眼,抿紧了嘴唇,可是眼角却泛着微红,被他弄得情动之时,头会情不自禁的朝后仰去,露出那一段雪白的颈子来,让他肆意的亲吻,然后留下许多暧昧至极的痕迹。
其实那时候,他的确是很为沈梦着迷的。
可是沈梦还是来了。如他所料的一般,果然还是来了。
何燕常的心口都是冷的。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失望过。他明明等这人前来等得无比郁躁,几乎失去了平常心,可沈梦终于来时,他的心却也定了。
沈梦也不过是不甘罢了,如今留他不杀,只是想要在床榻之间将他羞辱一番而已。
若是无此一番事,其实他想他并不在意。
沈梦生得实在太好,同他交欢便是人间美事,龙凤颠倒,其实也没甚么要紧。
只可惜他如今的心境,与七年之前相较,却已是大不相同了。
何燕常回想当时之事,也不免有些意外。
他将那催情之药藏在袖中,又用指尖一一碾碎,然后点在沈梦的衣衫之上,只是究竟会是怎样,他心里却也没甚么把握。
他是不曾料到,他居然会那样轻易的得手。虽不至于要了沈梦的性命,却也足够沈梦元气大伤,休养许久了。
况且他指尖都沾满了药粉,插入沈梦天突穴中,只怕效力更加可怕,沈梦又是一个有些洁癖的人,若是与旁人媾和,只怕比杀了他还不如。
那一日沈梦震怒之下,一掌击中他心口,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只是却仍不曾死。
那时何燕常独自一人坐在密室的角落里,虽然胸口生疼,几乎不能吸气,可却觉着豁然开朗,便在那密室之中暗自大笑,原来他还是不能苟且偷生。
他以为他甚么都不在意,却还是不能低头。
既然如此,生与死,又有甚么可执着的,不能低头,又谈何求生?
倒不若顺其自然,静观其变的好。
他自此盘腿打坐,平心静气,只在心中默念罗铁生当年教授他的刀诀,然后在冥想之中一招一式的默练了起来。
那时他以为他同沈梦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了。
沈梦必然要杀他泄恨的,他不是被人抬出去,便是沈梦来不及杀他,便已丧命。
只是不知怎的,他居然落在黄谌的手中。
这人神智已然失常,替他取了个年轻侠客般的名字,叫做何剑,天天如此唤他。又日日与他同起同卧,彷佛对情人一般亲腻的待他,同他说着情话,诉着相思,又替他上药,替他煮饭,替他更衣,还帮他洗浴,简直太过新鲜,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倒好像不认得这个人了一般。
起初他只觉得有趣,又觉着有些荒唐,这么一个有些疯癫的人,说着些煞有其事的事,彷佛清醒,其实糊涂,连他与何燕常本是一人都分辨不清。
可那时他刚刚离开香雪山庄,若是有一夜没有这么一个人在他身旁相伴,他便一宿都不能入睡。
黄谌不知他心结为何,只是被他捉紧手腕,便也十分欢喜,留下来陪伴于他。何燕常将他搂在怀里,亲着他的脸颊,一丝也不肯放开,心里慢慢的,竟有些为他着了迷。
何燕常甚至想,若是从前他宠黄谌的时节,这人也如眼下一般,露出真正的本性来,他会不会一直把黄谌宠下去?
在留南山时,是不是他就不会放任黄谌和赵灵在一旁玩笑,他也就不会留意到那个背着大剑的孩子,不会一步步,走到今日里这般境地?
只可惜这一切他如今都不得而知了。
黄谌细心的替他治伤,替他一点点的去着身体里的残毒。
他最先被医好的,是双眼。当他睁开眼时,最初落入他眼中的,便是黄谌的手指。
黄谌的指上有许多细小的伤痕,有些大约是刚划破没多久,仍带着一丝血线。虽与那种练过剑的手大不相同,却也有些粗糙。
在他闭眼时那温柔的触感,彷佛是幻梦一般,这一双手,却是吃了许多的苦头。
他捉过黄谌的手指,轻轻的亲了亲,黄谌的眼圈有些红了,有点害羞,又有点霸道的搂住他的脖颈,狠狠的亲着他,喃喃的说着些他虽然根本听不见,却能猜出七八分的话。
再然后被医好的,便是他的双耳。
于是他便可以听到黄谌的声音,陌生却又熟悉,同他说话的口气,则令他倍觉新鲜。
唤他何剑,同他诉说着情意,喃喃的亲吻着他的唇,向他求欢索爱,怪他那时无情无意,另寻了新欢,却又要他发誓再也不许离开。
许许多多这样疯疯癫癫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却听得他笑了起来,毫不厌烦的听着黄谌一遍遍的重复着。
黄谌问他:“你喜欢沈梦么?”彷佛怕他回答似的,又急急的说道:“你毒了你,还想教你去假冒教主,这是要送命的事,你心里极恨他的罢?”
何燕常听了忍不住微笑,便点了点头。
黄谌心里仍有犹疑,抚着他的脸,带着怒意问他说:“那你为甚么宠他七年?他不就生得好些么?他究竟哪里强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