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失踪（上）

再次来到苏耶镇已经是秋天了，时令变换了，可是巫者的花园里还是蓝紫色的鸢尾和粉红色的杜鹃，丝毫没有因为这瑟

瑟秋风而改变。

瑞伊和格雷特站在小木屋前，木屋的门窗紧闭着，像是没有人居住一般。

瑞伊上前去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巫者穿着白色的长袍站在门后，脸上依旧是温润淡然的笑容。竖起来的头发却放了

下来，随意地扎了起来。

“我猜你是为了心中的困惑而来。”巫者将两人引入房中，屋内比外面温暖多了，他给两人一人一杯热茶后说道。

“确实，我需要您为我诠释一下我的梦境。”瑞伊看着杯中的奶茶说道。

女神保佑，总算不是那种苦涩的茶叶了，牛奶和茶叶煮在一起后的味道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尤其对极度厌恶苦味的瑞伊

而言。

瑞伊一边品尝着味道绝佳的奶茶，一边将自己的梦境缓缓道来。巫者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台上枯萎了的银心

吊兰。

格雷特陪在瑞伊身边，不过看他的样子对奶茶没有兴趣。

“你梦到的，是未来。这是一个预知之梦。”巫者缓缓说道，声音依旧温润，原本有些异国情调的卷舌音却消失了，瑞

伊有些意外，说起来他对卷舌音很有好感——大概是因为这种卷舌音一直在不遗余力地破坏格雷特冷硬严酷的形象。

“未来？人类会毁灭吗？”瑞伊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改变？”

“恶魔倾倒这个世界，你必须先铲除一切的阻碍，瑞伊，你可以阻止它。”

“您太高估我了。”瑞伊说道，这倒不是谦虚，他始终没有将自己看得有多伟大，他只是一个普通人，阴差阳错机缘巧

合之下进入了黑暗神殿，然后一路顺风顺水地成为了大神官。他知道他自己还有很多的不足，对于老谋深算危险诡异的

黑魔法师们而言，他确实太过稚嫩了。

“如果黑暗神殿的大神官也说无能为力，那便是人类真正要绝望的时候了。”巫者深深地看了瑞伊一眼说道，“人生从

来都是无数的机遇与变数，我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背井离乡漂洋过海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甚至连语言都不同。”

“东方的语言，是什么样子的？”瑞伊问道。

“那是十分优雅的语言，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它的文字十分美丽，可惜我已经找不到可以和我一起欣赏它的人了。

”巫者回答道，眼中却没有了彼时的伤感，或许他已经能放下这一切了。

“为什么不回去呢？”

“因为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我的故国，她灭亡了。我深爱着她，可是她却沦落在了异族的铁蹄下，再也无法

回到曾经的繁华。我和很多人企图抵抗，可是却无力阻止这个未来，我的战友们一个个都死去了，只剩下我一人，我曾

经想过一死，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死去了，就连同我的战友们的梦想都一起消失了，我不想在自己的身上烙下属于奴

隶一般耻辱的烙印，也无法改变那个既定的事实，我只有离开，越远越好，再也……不回头，不再回到那个伤心的地方

。那里，已经没有的我的家了。根没了，去哪里都是一样的随波逐流。”巫者看着枯萎的银心吊兰幽幽道。

他也不过只是一个背井离乡的流浪者。

“抱歉，说起了你的伤心事。”

“无妨。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罢了。”巫者的神情一直是淡淡的，就好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一般，眼中亦没有了浓重的

伤感。

“那我要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未来终究会降临，你能做的，只有在一个正确的契机做一些正确的事情，将未来扭回正途。梦里那个人，

或许能够帮助你，比格博斯，你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巫者突然笑了起来，不再是含蓄温润的笑容，反而……有种莫名

的诡异。

瑞伊心头一跳，刚想开口说什么，门忽然再次开了，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看见瑞伊和格雷特还愣了

愣，然后扯出一个笑容：“嗨，你们好。”

是那个跟随着巫者学习东方武术的年轻骑士加纳尔。

瑞伊起身告辞，加纳尔抢先道：“我送送他们。”

巫者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三人，然后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好吧。”说完施施然上了二楼，没有回头。

加纳尔的神色意外的凝重，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出去后再详谈。

已经走出了半条街，加纳尔还阴沉着一张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瑞伊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加纳尔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木屋，然后叹气道：“你们觉察到了吗，老师他……”

“有些异常？”瑞伊问道，他也感觉到了，巫者的身上有了奇异的变化，不管是他的音调语气，还是他的神情装束，都

与上一次大不相同。

加纳尔痛苦地摇摇头：“不，他根本就不是老师。”

瑞伊一愣，然后看了看一旁的格雷特，格雷特微微皱着眉：“可是他身上的气息没有变，不可能是别人伪装的。”

“不，我不是说这个！那是老师的身体没错，可是现在占据着他身体的根本就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恶灵！”加纳尔痛

苦地用手捂住了脸，颤抖着声音说道，“那天老师坐在灯下对我说：‘加纳尔，我累了。’我以为他只是感到疲倦，就

劝他休息，他交给我一封信，让我明天再看，第二天早晨我拆开了信，老师在信里说他初来西方大陆的时候意外遭遇了

一场变故，被一个恶灵侵入了身体，多年来他一直以来用法术压制着自己体内的另一个灵魂，他很累了，可是却无法驱

除它，只能暂时地压制住它，现在他已经控制不了了。”

“看完信我跑下了楼，老师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对我微笑，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不是老师，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加

纳尔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谁能帮助我，我只能沉默着，沉默着……”

瑞伊蹲下来扶住了他，在他的肩上拍了拍：“没事的，如果是一般的掠夺身体我可以想办法驱除那个恶灵，现在我们回

去看看吧。”

话音刚落，格雷特神色一凛：“来不及了。”

瑞伊也看到了，不远处的大火。

火光没有征兆地腾空而起，像是瑰丽的幻象一般蔓延开来，又如同在水中徐徐绽放的红莲，飞快地吞噬了巫者的家。附

近的居民惊叫着冲出了大门，然后陆续寻找水源扑灭大火。

加纳尔像是魔怔了一般没有动静，只是站直了身子静静地看着大火吞噬了木屋，而巫者，一直都没有出现。

瑞伊和格雷特跑回木屋前，大火已经让人无法靠近了。

火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伫立在那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瑞伊，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现在的你还不需要我，但是

你很快就会知道，是非善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间有没有相同的利益。”

话音落下，火中的人影已经消失了。

瑞伊冷冷地看着这场大火，暗金色的瞳孔被冲天的火光所渲染，显得变幻莫测。

加纳尔忽然像是疯了一样跑了过来，冲入火场中，不等瑞伊下令格雷特已经拉住了他，他显得情绪异常激动，嘴里一直

喃喃着“老师”，瑞伊对格雷特使了个颜色，格雷特收到，果断敲晕了他。

回程的路上加纳尔醒了，瑞伊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火已经扑灭了，屋子里没有人，我打听了一下你在苏耶镇没

有其他的亲人，我就把你带上了。”

“老师呢？”加纳尔一把抓住瑞伊的手腕问道。

“失踪了。”

“失踪了……失踪了……”加纳尔一直喃喃着，然后颓然松开了手靠在马车壁上。

“我会派人着手寻找他，不过你不必报太大希望，你的老师……至少他的灵魂，恐怕已经被另一个灵魂吞噬了。”瑞伊

合上了手上的书本缓缓道，“加入神殿骑士团吧，这样的话也许你还有机会得到他的消息，别想着一个人寻找他，一个

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加纳尔沉默了很久，然后用沙哑疲倦的声音回答道：“好。”

二十一·失踪（下）

寻找失踪的东方巫者的调查，持续到了冬季来临依旧没有消息。

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无迹可寻。加纳尔也加入了神殿骑士团，渐渐适应了神殿的生活，欧恩在瑞伊的关照下

有意接近这个年轻人，两人倒是成了不错的朋友。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了，瑞伊裹着厚厚的狐皮斗篷站在雪地中，神殿在一片积雪中显得越加圣洁壮丽，远处的钟楼像

是雪白的方尖塔。

可是不知为什么，瑞伊忽然想起了曾经做过的梦——梦里那座被绿色藤蔓侵占的钟楼。

骑士们跑步从钟楼前经过，带头的是副团长唐恩，骑士们在风中冻得哆哆嗦嗦地跑过，骑士装就像是漏风的碉堡，完全

抵挡不住风寒。

瑞伊笑眯眯地冲骑士们打招呼，不意外地看见了队伍里的加纳尔，这个金发的年轻人已经恢复了过来，现在已经恢复了

以往的活跃。骑士们继续往神殿的其他地方巡逻过去。

瑞伊有一瞬间想不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后来还是怀里的书提醒了他，他是要去图书馆。

对于大神官而言除了管理神殿事务以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学习黑魔法了，黑魔法师们对于自己的魔法向来很自得，他们

总能想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实验来不断挑战自己变态的下限，然后证明自己——我还可以更变态一点。

在这一点上瑞伊远远不是前辈们的对手，据说艾玛大神官曾经试验过把三只老鼠首尾相连仿照着蜈蚣连接起来，然后得

意洋洋地向自己的骑士炫耀这超乎寻常的想法，然后导致她的骑士暴瘦了十公斤；菲尔老师热衷于解剖学，最爱做的事

情就是当着巴泽尔骑士的面解剖活体动物，然后在餐桌上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的见解，那段时间巴泽尔骑士也往骷髅的

方向一去不返，幸而很快瑞伊来到了神殿，菲尔老师不忍心荼毒自己的学生，就改在睡前拉着巴泽尔骑士讲解剖学，导

致两人经常第二天挂着黑眼圈出来。

连瑞伊曾经在隐居地见过的威廉大神官和他的骑士泰勒也有轶事流传了下来，据说这两人最常吵架的话题是关于洗袜子

和打呼噜，后者还有隔音魔法可以解决问题，可是前者……两人外出游历时威廉大神官为了报复自己一连洗了一个礼拜

的袜子开始频频在泰勒骑士的面前和改造后的情感格外丰富的、信奉浪漫主义的骷髅们调情，然后怂恿骷髅们和泰勒骑

士亲热，直到泰勒骑士放纵他在洗袜子前的抓阄中作弊后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善。

为任劳任怨的骑士们默哀。

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外风雪依旧，不过内部倒是已经被火炉温暖了，瑞伊满意地掸落斗篷上的碎雪，然后把它交给上前

帮忙的神仆。

“伊莱在这里吗？”瑞伊随口问道。

“是的，伊莱大人就在这里，请随我来。”神仆低声道，然后带着瑞伊前往图书馆深处。

黑暗神殿的图书馆大得惊人，如果不熟悉内部很可能会迷失在书海之中，一楼的书架上大多是还能算常见的普通书籍，

二楼和三楼就是一般人无法进入的禁区了，尤其是三楼，三楼的图书馆内有不少都是前几任大神官们收藏的孤本，还有

他们在外游历时的一些见闻录，也有他们自己撰写的黑魔法心得。

伊莱蜷缩在一楼的某个角落的沙发里翻看着一本书籍，一旁的茶几上还有热腾腾的红茶，图书馆的角落里有些冷，他似

乎感觉到了寒意，整个人都蜷缩在沙发里。

“日安，伊莱。”瑞伊走近了这个孩子，亲切地招呼道。

伊莱听见了他的声音，一下子从软沙发里跳了出来站直了，小小的脸上满是兴奋：“日安，瑞伊老师。”

瑞伊俯身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摸摸他的头：“回去坐下吧，冷的话就把斗篷穿上。”

伊莱摇摇头：“我只是喜欢看书的时候这么坐，不是觉得冷。”

瑞伊看了看窗外的飘雪，微笑道：“其实每到这么时候我就格外庆幸自己是个魔法师，对于骑士们而言下雪天外出锻炼

这是提升自己，而对魔法师而言这种时候没有比在家捧着热乎乎的茶水看书更愉快的事情了。”

魔法师们普遍都很懒惰，还喜欢在自己的家里蹲着不出门，这种寒冷的天气显然很不讨他们的喜欢。

伊莱表示无比赞同，他同情地看着窗外的大雪感慨道：“卡尔哥哥就被格雷特骑士抓去训练场了，那时候天还没亮呢，

我只是模糊地感觉到有人敲门，然后卡尔哥哥就从床上起来出去了，真是太可怕了。”

瑞伊摸摸鼻子，他一觉睡到了九点整才依依不舍地从床上下来。

伊莱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正好翻到《大地女神篇》，这大概是一本古代神化史，于是问道：“伊莱，你觉得最早被承

认的女神是哪一个？”

“是光明女神和黑暗女神吗？她们被诸神之王‘混沌’孕育出来后就存在了。”伊莱猜测道。

瑞伊摇摇头：“不，是大地女神，其实比现在通说的神话更早的神话里，从人类认识到土壤和母亲的相似性之后，承认

大地是万物之母，种子是因为土地孕育萌发这一点就不算困难了。也因此大地被承认为神祇。”

“因为土地孕育万物？”

“是的，也因此大地之神在各个时期的形象大多都是女性；而掌管种子和萌芽的神祇则被认为于男性更相似；类似的，

代表了潮汐和女性生理周期的月亮神则被认为与女性有密切的关系。神话的世界里女神崇拜并不罕见。”

伊莱的手指抚摸着膝盖上的书本，又问道：“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人类对生育、种植、冬眠和月亮周期这一类循环轮回、毁灭又再生的可怕自然规律天生的敬畏和恐惧

吧。人都有恐惧的事物，不可违抗的自然规律就是其中之一，例如衰老和死亡。伊莱，即便是我们这些自诩高贵神圣的

姬尔后人也无法对抗。”瑞伊喃喃道。无法对抗的，例如死亡。他终究要面对死亡。

曾经听说长生种族和短生种族无法成为朋友，因为生命周期的不同让友谊变得更加困难。在漫长生命里不断承受朋友的

死去是件太过残忍的事情，所以情愿从一开始就不结交。

伊莱觉察到他的失落，不安地问道：“老师……您……”

“我没事，只是忽然有些感慨罢了。”瑞伊轻声道，抬头看着远处走来的人，格雷特。

瑞伊低下头问伊莱道：“你知道最早的复活传说因何起源吗？”

伊莱不大确定地说：“永生信仰和死亡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