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忘的……”千叶哭得声嘶力竭，“我也忘不了！这辈子都忘不了！”

小江却只是淡淡道：“我忘了。”

千叶忽然冲上去抓住他死命摇晃：“那你去转世啊！你不是都忘了么？忘了就去转世啊！”

师兄说面试时他从来就没有配合过，除了“忘了”两个字根本没有正面回答过任何问题，不愿面对……不愿提及。

“过了五百年就再没机会了……我不要你死！”

千叶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来人间之前他曾想过慢慢带小江回忆过去，可才到了第一个地方他就全然崩溃。但“对不起”三个字，他始终无法出口。

怎么还敢奢求原谅。

十七、

小江还是不说话。

他一直都是这样话不多淡淡的样子，在家的时候常常窝在沙发里抱着笔记本打游戏，千叶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两人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但不管做什么都觉得心里安稳。

千叶那时是很喜欢小江这样子的。

平日里相处，这样的态度让他不必想太多，让他觉得好像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们只是一起在平静地生活。

虽然自欺，却很美好。

可是此时此地，他真的希望小江能开口说上一句，哪怕一个字也好，要他滚或是要他死都可以……他实在没有勇气去开口说什么，有些事就是这样，一旦点破就万劫不复。

但若再不点破，就来不及了。

好像等了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小江终于开口：“我是真的忘记了。”

却还是那一句。

千叶立时如坠冰窖，每一寸骨血都冷透了，他有些绝望地看着小江道：“那你……你去转世么？”

小江又是久久不应。千叶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一个细微的表情，心口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绷得快要断掉，每呼吸一次都带来剧烈的疼痛。他看见小江的脖子动了，似乎是马上要做出一个摇头的动作，然而不等确认，后面的他就看不到了。

小江将击在千叶颈侧的手收起，把他软倒的身子扶起来，一低头看见脚下越来越大的血迹，一时竟有些茫然。

千叶的伤口早裂了，整个后背都是红的。

自己的手心还残留着在殡仪馆迎战时留下的伤痕，皮肉外翻却没有一滴血，他将手覆上千叶一直在滴血的伤痕，有那么一瞬觉得心忽然一跳。

他的心明明早就不跳了……一怔之间有人在背后出声问他，却是和城主一样的问题：

“心疼么？”

小江回头，见502君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脸上有些淡淡的了然和悲悯。

这神情于他，竟然分外合适。

见小江没有回答的意思，他也就不再坚持，看了眼千叶道：“去我家吧。”这样说着他走过来帮着扶住千叶，小江却先一把将人抱了起来，然后……点了点头。

不只502君，连小江自己也是用了整整五分钟才明白，自己的点头并非是回答那句“去我家吧”。

尽管他的心早就不跳了。

502君住在一栋半新不旧的三层楼里，窗户都还是绿漆木条的，门也是木头的。这样的楼虽然算不上古董，但在城市里已经越来越少，周围的邻居大多是六七十岁往上的老人，白日里也很安静。

小江抱着千叶进屋的时候，差点被一个箱子砸到。

这在安静的环境里已经算是巨响了，502君有些抱歉地踢开写着“神通快递”的包装箱子，腾出一块地方道：“把他放下吧。”

小江看着并不干净的一小片地板和周围堆积成山，摇摇欲坠的快递箱子，不免有些犹豫。502君看也不看他，丢下一句“我去拿药”，就上楼去了。

半点也没有要他们跟着上去的意思。

小江只好把千叶放下，想了想又抬起他的头，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不过片刻502君就下来了，他看了眼小江，忽然道：“我叫梁如昼。”见小江一副不解的样子，他开口为这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做了个注脚：

“你以前叫我如昼。”

十八、

小江睡到半夜醒了，脖子后边水淋淋凉飕飕的，用手一摸，那里居然已经被腐蚀出一个小坑。摸索着开了灯，发现天花板上有好几个地方在滴水，地上也已经积了一小滩，小江想想，把千叶抱起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满屋子都是湖水的气息。

很凉，很清，虽然这只是个堆满胶带和纸箱子的旧屋，却好像连地板上的灰尘都经过净化一般，千叶在这样的空气里睡得安稳，小江却只能看着地上越来越大的水迹苦笑。本来就发青的皮肤在夜色里显得更加晦暗，一滴清澈透明的水落在上面，却好像折射出了月光，在滑下去的瞬间的确是挺美的。

“好在不疼。”小江摸摸胳膊上新添的凹痕。

不过也不能这样下去。

他把千叶用502君拿来的被子裹好，放在还算干爽的地方，自己踩着不太牢固的木头楼梯往上走，二楼一片明晃晃的不知是什么，他正想试探着叫一声，却听见他要找的人一声断喝：“别动！”

小江赶紧稳住身子收回脚，这才发现整个二楼都是水。

这个说法不太确切，应该说二楼就是一个湖，无风轻澜，波光潋滟，岸边有草木，水中有枯荷，竟是比一楼的面积不知大了多少，一眼都望不到边。一楼到二楼最上面的一个台阶被水浸湿，缝隙里长出了一丛圆圆的小蘑菇，小江暗自松一口气，心想方才若是踏进去，恐怕真要化了。

“站着别动。”502君从三楼直接递下来一截活动软梯，小江没有爬，抓住底下的绳子，直接飞身跃上去了。

“身手不错。”502君打量他一番，“对于僵尸来说相当好了，毕竟没有气血流转，内力什么的更是别提。”

小江却只是道：“楼下都是水，太凉。”

“我故意的，”502君拉他一把，让他站在实地上，“千越莲不在了，湖水已不能再生，若不是水汽对千叶有好处，我才舍不得。”

“没事了，我下去吧。”小江道。

“你就在这儿过夜，”502君指指地面，“我忘记你不能沾那水了。”

小江看看脚下柔软的青草，又看看草原似的三楼，和大到空旷的草地中仅有的一把硬木椅子，才算明白为什么要把伤者安置在地上，这地方本就没有一张床，能有被褥看来已经不错。

“睡吧。”502君说了一句，自己走回到椅子上坐下。

“5……”小江顿了一下，“如昼。”

“什么？”梁如昼听他叫了自己名字，回过头问。

小江在开着杂色小花的草地上坐下，问：“你不睡么？”

梁如昼笑：“我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你死的前一年我就不睡觉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为什么？”小江忍不住道。

“为了填快递单子。”梁如昼认真道。

小江还想说什么，就听见楼下传来一声满含恐惧的叫声，他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却被拦住了。

“没事的。”梁如昼淡淡道，“做噩梦了。”

小江同千叶住了十几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因此还是急着要下去，面上却还是看不出什么。梁如昼在他身后道：“这水汽能安眠，他不会醒，只是做梦罢了。”

“他以前都不会。”小江皱眉。

“以前都不会？”梁如昼轻笑，“他这些年才找到你，以前的那些日子，你知道他是怎么过的？”

小江语塞。

“千叶是我看着长大的，”梁如昼缓缓道，“当年的事不过因为他太怯弱，也是你把他保护得太好了。这孩子已经吃了太多苦，江危，你……”

楼下还有断断续续的叫声和喘息传来，一声一声都好像戳在心上。小江觉得他似乎听不懂梁如昼的话了，怯弱，被保护得太好，会因为噩梦哭叫出声……这真的是那个捉鬼为生，虽然有点敏感却从来有能力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受了伤也不大叫疼的千叶么？

和自己在无名城中住了十几年的千叶……不是这样的。

脑中的碎片太多，他也不知道要拣出哪一块来读。

十九、

虽然做了很多梦，但千叶醒来的时候却觉得很安宁，身上的伤也不太痛了。他坐起身来接了梁如昼递过来的煎饼果子，笑道：“我还没来过你家呢……”

才说完他自己就是一怔：“这地方我好像来过。”

“想起来了？”梁如昼笑得很温和。

“你……”千叶努力回忆，“房子变了，可是这地方就是很熟悉，我小时候来过的。”

梁如昼摸摸他的头。

千叶看着这个外表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有些迷惑地说：“我记得有个很美的哥哥给我吃莲子，他叫……”

顿了一下，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喃喃道：“他叫千越。”

梁如昼微微侧过头去，却还是在微笑。

“我被大妖怪咬伤，师兄带我来找守护人，”千叶轻声说，“他给了我一颗莲子，吃了就不痛了……”

记忆中自己抓着他的手不放，一直叫哥哥，那人也是摸着自己的头问有名字么……而哥哥身边长着一对好看翅膀的人，也的确是和502君一模一样的。

只是时间太久，都要忘记了。

“他说，虽然我是菊花他是莲花，可我是千叶菊呢，就叫千叶吧，”千叶说着说着就哭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靠在梁如昼身上，“哥哥……”

“我不是哥哥。”梁如昼格外温柔地看着他，“我的店之所以能开起来，全是因为千越莲死了湖水变得极其珍贵，你买了那么多，还不知道么？”

“梁哥哥。”千叶靠着他轻声说。

一个人在外面那么多年，他不是没有想起过亲人朋友，却是在此时才觉得，那些爱他的人一直都在身边，比如师兄，比如烟汀他们，比如眼前的人。

“千叶，跪下。”梁如昼忽然说。

千叶顺从地跪在他脚下，无比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我是现任的守护人，”梁如昼看着他缓缓道，“你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你实现。”

千叶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

然后他接着道：“不用了。”

“如果当年你求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梁如昼始终眼神温和，如同一个长辈。

“那之后的很多年，如果我求助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千叶有些自嘲地笑，“一直都是我自己的错……可是，也是我自己的事。”

“他在门外，”梁如昼终于叹口气道，“去吧。”

出了门重新站在阳光下，看小江遥遥对着路边玩耍的小孩子微笑，千叶一时有些恍惚。但也许是昨日把激烈的情绪都释放干净了，他这会儿心情平静了许多。

不过上前说话还是需要鼓起勇气。

他咬咬牙走到千叶面前，对他说：“我们还有两天。”

有点不敢听到小江的回话，他低着头紧张地说：“你答应陪我三天，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带你去。”

早上的阳光挺柔和，风里有早点摊子传来的油油的香气，千叶闻出自己最喜欢的糖油饼，去了无名城后就很少吃了，还真是有点怀念。想起眼前这人若是活着，以他从前的性格必然不肯动这些低贱粗食的……他一向是个事事都要做到极致，要求完美的人。

想祈求这样的人原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吧。

可是就算不能被原谅，他若还活着……多好。

于是在人世间最平淡也最温馨的早晨，倒是千叶这个活着的为了生与死流下泪来，而最应该感慨的小江却忽然问了一句：

“千叶，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二十、

江危是什么样的人，这问题师兄以前也问过。

可是怎样回答的，千叶已经忘记了。

年少时把所有好的形容词都放在爱人身上，那些词太多太多，真的很容易忘记。只记得他曾经护着自己一路杀出重围，已经很累了却毫不在意地用最后一点灵力把衣服上的血迹消去，仅仅是因为自己怕血。

第二日又是一场恶战，他依然赢了。

这样强大，这样骄傲，这样任性……又这样爱着自己。

“我以前很懦弱很娇气，怕血，怕鬼，怕厮杀，怕很多很多东西……”千叶涩声道，“总之很没用。”

“我是问我以前……”小江疑惑。

千叶闭上眼：“你爱我。”他的语气笃定而又悲伤：“他们都说我不配，我也觉得我不配……可是你爱我，我可以永远躲在你身后。”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那是战乱的时候。

“人人都说江危早晚会被千叶拖累，”千叶把唇咬出了血，“结果我就真的把你丢掉了。”

脑海中满满的都是那时他全身是血的样子，很干净的白衣一点也看不出原色，若不是遇敌时需要顾及自己，他何至于伤重至死。妖物来得太多了，还有催动他们的人，单是丛若就密密麻麻地爬到了他的脚上，那么骄傲的人半睁着眼一句话都不说，眼里有些几乎看不清的细微的恐惧。

那是千叶回头看时，眼中最后的景象。

江危死了，千越的计划无人配合，孤身一人战至力竭，也很快就去了。之后玄门与花妖一支各自都有了新的领军人物，数十年后浩劫渐渐过去，而千叶再也没见过其他人。

他孤身一人去寻找江危的魂魄，为了这个做了驱鬼渡人的道士，可是那个人却没有变成鬼也没有转世……他心中一念不灭，做了僵尸。

找到他之前，千叶一个人过了很多年。

即使是最危险最落魄的时候，即使遇到危险被打回原形，他也从来没有求助过。千越因他而死，梁如昼和那些朋友们……他根本不敢见。

“你没去转世，我想找到你的魂魄超度，等超度完了就死在你面前，”千叶唇边血色渐深，喉咙深处也开始泛出血味，“可是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幸好我被打回原形，在乱葬岗上只剩一口气，被另一个僵尸挖走带到了店里，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说到这里千叶忍不住浑身轻颤，仿佛所有的勇气都用尽了，他依旧不敢睁开眼，只是低声说：“我可以抱着你么？”

没有听到拒绝，他鼓起勇气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靠在小江怀里。

贴上他胸膛的那一刻，千叶泪如雨下。

他是那么怕鬼，始终都怕，可这些年见过的鬼比见过的人还多，在乱葬岗的日子更是永远的噩梦，之后每次睡下都会被惊醒……他也怕血，可总是受伤，并且再也没有人为他心疼。

“看见无名城的那些僵尸，甚至看见你的脸我都很害怕，”千叶哭着道，“我是真的害怕……你若没有死，该有多好。”

你若没死，我就是死了也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