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有什么好？小江忍不住轻声说。

“做人有什么不好？”谭老板躺在自己的寒玉棺材里，一边敷面膜一边跟小江聊天。

他说立着敷会长皱纹。

“那你为什么不去做？”小江无意识地用指甲敲着眼前喜羊羊图案的骨灰罐子，发出细碎的声响，“我记得你早有证书了吧？”

“过期了。”谭老板坐起来揭开面膜，微笑道。

“又过期了……”小江敲敲罐子，“这是第五张了吧？”

“第六张。”谭老板纠正道。他脸上因为那奇怪的面膜泛起了些血色，显得比平日还要好看许多，小江看了一眼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奸商，却也是个美人。

若是会喘气，搁在人间不知会迷了多少人去。

暗自叹口气，小江道：“还是那样么？”

谭老板顺着他的目光也去看重重帘幕后面的小门，点了点头。过一会儿他又摇头，脸上带出些笑容：“也没有……其实比以前好多了。”

见小江不说话，他就好像自己说服自己似的继续道：“他有一次叫了我名字……他已经好多了，不是么？”

“会好的。”小江说，“你们还有时间。”

“就算没有时间了，我还是会等他……”谭老板顿了一下，忽然又笑，“他们都说你性子冷淡，我怎么没觉着。”

小江也笑，笑完了指指架子：“你要记得，那上面的四大名捕是你答应八折给我的。”

“当我没说，”谭老板作势又要躺下，“抢起限量版的罐子时你可从来不冷淡……”

小江那天最终还是没有抱走铁手罐子去和家里的孙青霞配对，他临走的时候隐藏的小门里突然传出野兽似的嘶吼，谭老板脸色一变，匆匆赶过去了。

这声音小江并不陌生，惑于心魔囿于执念的僵尸都是这样的，严重的会失了神智，若在人间是会被烧得灰飞烟灭，永无转世机会的。

而在这城里，有个人等他。

那个人愿意一次次舍弃转生的机会，等他重新认出自己。

“我从来不觉得你冷淡。”这样的话谭老板其实说过不止一次，小江总是听了笑，笑完也不说话，那笑容该是如外人眼中那样淡淡的，没有什么悲喜。

就让别人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样笑的，这样也挺好。

还有千叶，小江希望他永远不知道……谭老板说得对。

直到推开门，看见千叶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之前，他都是这样想的。

十、

小江去搀他的时候千叶还醒着，等到人被拖到沙发上，他已经疼昏过去了。

血浸透了衣服，把沙发弄湿了还在继续往下淌，小江的手上衣上也都沾染了血红的颜色，滚烫的腥气让他无所适从。

血这东西，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如果他的心还能动，一定会跳得分外厉害。

衣服脱到一半，千叶挣扎着醒了，看见小江红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无力地笑笑：“不行……伤口有毒……”

血的味道直冲入脑，小江的神智有些模糊，他依稀听到千叶说要洗澡，犹豫了一下，有些笨拙地抱起他来。

千叶扶着墙站在冷水底下，咬牙褪去了衣服。

冰冷的水和大量失血让他的脸白得几乎透明，似乎比小江还没有生气，巨大的伤口横亘在整个背后，冲掉血迹后显得越发狰狞。千叶的脸隐在水幕背后看不太分明，但他把伤口直接置于水柱之下时，小江还是能够看到他在剧烈地颤抖。

脑子里最后一点清晰的画面，就是千叶支持不住顺着墙滑到地上。

后面的事就谁都不知道了，因为千叶也在自己被按到墙上的一刻，失去了知觉。

千叶醒来的时候，背后还残留着冷冰冰的触感。

那一点冰冷的柔软和之前残留在伤口里的毒液一样，好像可以把人烧起来，而那个人却一脸倦色的坐在床边，淡淡地问：“渴吗？”

吞下半杯水，千叶说：“我没事。”

说完他低垂了眼，小江从未见过她这样子，迟疑了一会儿问：“疼吗？”

千叶摇头，看向小江的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色。小江不再问他别过头去，半晌道：“对不起。”

千叶的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但他没有像前一次一样露出脆弱的样子，而是咬了咬唇，学小江的样子冷淡道：“跟你没关系。”

“我没控制住自己……没想到修行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行。”小江苦笑。

这城里唯一的活人就是千叶，其他的莫说人，就是活的蚊子也没有一只，热血的新鲜和滚烫对于任何一个僵尸都是无法抵挡的诱惑，小江也不例外。

他们并不以吸血为生，只是渴望血液中蓬勃的生机。

这也是无名城要把他们和人类隔绝的原因。

眼前的少年白得像个纸片人，小江想起自己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吸`吮伤口，想起他失血过多几乎醒不过来，口中越发苦涩：“对不起……”

“我说了跟你没关系！”千叶忽然大声吼道，脸上因为激动泛出了一点血色，“我的伤是被带毒的妖怪弄的，我哭是因为在人间的同伴死了！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

伤后乏力，说了几句他已经开始头晕，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去做了什么，我遇到了什么危险……这些都跟你没关系……没关系……”

说没关系还强撑着要回来……他自己在心中苦笑，再也止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劫后余生最害怕失去的人就站在眼前，却只会冷冷淡淡地说对不起。这次遇到的鬼怪无比凶险，昔日的同伴死在搏斗中，血淋淋的场景犹在眼前，却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

那个人只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和千叶走之前一样，小江只是看着他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无意识的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在瞬间屏住呼吸，死死地看向自己。满是泪水的眼中似乎陡然烧起了什么陌生的东西，让小江突然有种想要退后的冲动。

然而千叶正抓着他的手。

下一刻，他就吻了上来。

舌尖滑过伤痕累累的冰冷的唇，带来泪水的涩烫，千叶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这个吻上，离开时几乎脱力，休息了很久才重新开口。

“你在骗我。”他看着小江说。

那唇上被烧出永远不会消退的伤口，已经死去很久的小江不会再中毒，却无法抹去毒带来的痕迹。

纵然神智不清，他也没有伤害自己。

他吸的，是伤处的毒液。

十一、

“我只是……”小江犹豫了。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突兀地想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千叶好像脱力一般，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小江起身去接电话，拿起听筒的时候忽然说：

“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死。”

语声淡淡，话里的意思也非常明确，念在同住多年的份上不想你死而已。千叶闭着眼睛笑了，泪水却从眼角流下来。

难道我……就愿意看着你死么……

电话拿起来却没有声音，小江疑惑地开口询问：“您好，请问……”

“让千叶接电话。”

那一头传来的声音有些耳熟，小江一时没想起来，犹豫道：“他……”

“他怎么了？”那人的声音冷冷的，很严厉的样子。

“他不方便接……”小江说到一半回身，却见千叶掀了被子挣扎着下地，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攥住听筒，开口道：“师兄……”

叫得颇有些心虚。

“行了，别说了。”那一位却很干脆地打断他，“开门吧。”

千叶登时脸色煞白，几乎想拖住小江的袖子不让他去开门，然后最终还是认命地坐回床上，有些惴惴地看着门的方向。

卧室的门对着正门，他越过小江的肩膀看见挺高挑的来客，汗登时就下来了。

“师兄……”门开后他对着攥着手机的人笑，“我……”

“电话里我听见有人说死呀活呀的，”来人脸色森寒，眼神在无框眼睛后边冷得扎人，“你不是说你没受伤么？”

千叶苍白着一张脸，低了头道：“我想先回来，再……”

“连治伤的时间都等不得？”来人冷笑，“这个小僵尸有什么好？你就这么想回来？”

“你知道我……”千叶抬头时觉得一阵眩晕，他闭了闭眼，有些撑不住似的往后倒，“我……”

那人气得把手机攥得咔咔响，不一会儿就黑屏了，最终他还是丢了手机抢上来抱住他，冲小江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帮着把千叶的衣服的衣服剥了按在床上的时候，小江忽然说：“原来你是他师兄。”

细眉秀眼的城主看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原来你这么讨厌。”

小江不说话，低下头仔细按住千叶的脚。

掌下的脚踝有点纤细，线条却不弱气，只是皮肤这会儿凉凉的软软的，有种无力的乖巧。城主从冰箱里把盛水的罐子拿出来，那里面还剩一点千越莲净化过的水，他全倒在了千叶背上。

“还有余毒……不过很快就会好的。”他坚定地按住千叶的肩膀，另一手蘸了那水毫不留情地擦拭着狰狞的伤口。

掌下的身躯抖得格外厉害，到最后却也渐渐没了力气，千叶埋在被褥中，头脸都是湿的，分不清是汗是泪，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才小声地呻吟起来，幸好这时城主起身擦了擦汗说：“好了。”

话音未落，小江好像被烫到一样，把手从千叶身上挪开。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再按下去，自己的手也要跟着抖了起来。

“心疼么？”城主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小江不想回答，转身离开了卧室。

他听见城主柔声哄着千叶抬起手，好方便缠绷带，弄好了又问疼不疼，小江见过他这么多次，淡定暴躁发怒都遇到过，却从不知他可以这么温柔。

“师兄……”千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脆弱，“我怕……”

“小五不怕，师兄在这里。”城主替他撩开汗湿的额发，“别哭……谁敢让你哭，师兄吃了他。”

抬眼看见外间小江那张青白色的脸和僵硬的身躯，他略带厌恶地咳了一声，改口道：“不，是撕了他。”

千叶把头埋入他胸口，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

十二、

千叶睡着后，城主洗了手坐在客厅喝茶，还拖出了千叶的零食箱子，打开一袋旺仔小馒头吃得开心，末了又对几种口味的小脆挑挑拣拣，琢磨着拆哪个好。

小江递给他一包海苔味的。

城主接过来挑了挑眉，小江见了，淡淡道：“这个最好吃。”

“你吃过？”城主捏虫子似的伸过来两只手指捏捏他，“的确是僵尸啊……”

僵尸是不吃东西的，想吃也吃不了，小江随口道：“千叶爱吃。”

说完了他自己也是一怔，城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倒记得清楚……”

小江当没听到，过了很久才认真道：“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些年来哪一次面试考准烧证不是这幅样子，城主早看习惯了，他笑了一声直接开口：“你爱他吗？”

小江坐着不说话。

“你说不记得就是不记得吧，”城主捏着薯片道，“我只问你，爱他吗？”

小江猛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又是一个晴天，无数僵尸打着黑伞在路上来去匆匆，怕走得慢了被晒蔫，住了这许多年，他好像第一次觉得这个满街死人的地方如此虚幻，明明看起来和人类的城市一模一样，却又哪里都不一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急着回来，但你一定让他失望了。”城主在身后咬着零食，幽幽地说。

“师兄，我要去送他。”千叶趴在床上练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声音却很坚定。

许久没听到答复，他咬了咬唇，低声恳求道：“我的伤没事的……502说后天是陈程的葬礼，我必须去。”

“行啊，”城主答应得痛快，但又立刻道，“我不管。”

“师兄……”千叶可怜兮兮地扭头看他，“他是我朋友，我该去送送的。”

“我没说不让你去啊。”城主靠在门边，淡淡道。

你不送我，我难道爬着去吗？千叶在心里偷偷道，却不敢说出口，只是继续放软了声音：“师兄帮我……”

城主叹口气，过来捏了捏他的脸：“我帮你很多次了……”

“我知道，”千叶心中微苦，“若不是师兄，我也不能留在这里，一住就是这么多年。”

城主摸摸他的头发：“我不送你去，让他陪你。”

千叶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他不确定了看了一眼师兄：“你是说……”

“僵尸不能私入人间，他若是被道士发现，抓了还是烧了我都管不了了，”城主起身，找了件衣服递给千叶，“你若下定了决心就自己穿上，自己起来。”

“谢谢师兄。”千叶咬着牙起身，穿好衣服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汗，才刚一下地就一个趔趄跪在地上，他索性就势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郑重道：“谢谢师兄。”

“三天时间……”城主看他疼得满脸是汗，抄着手在一边站着，“愿意去参加葬礼还是愿意去追忆旧事都随你，三天之后他若还说想不起来，小五就跟我回师父那里吧。”

“师兄……”千叶咬着唇，低声道。

“你折腾了这些年，”城主冷声道，“我不能让你再这样下去。”

“小五知道了……”千叶闭上眼又要行礼，头还没低下去，他已经被扶了起来。城主冷着一张脸给他擦汗：“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恭敬了？现在居然为了那堆烂肉跪我，你还真是出息了！”

千叶低着头不说话。

“我再看看你的伤，”城主瞪了他一会儿禁不住心软，叹了口气道，“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千叶无奈地任他扒衣服，心想既然要脱那还穿什么，害得自己白费力气……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说话了，只好乖乖任由摆布，时不时叫一声疼，叫得城主小心翼翼的，都不知道怎么下手了。

十三、

小江推门进来的时候，千叶已经醒了。“城主临走之前留下来的，”托盘上放着一碗粥一碗药，小江问他，“先吃哪个？”

千叶睡了一天气色好了些，他闻见刺鼻的药味，皱眉道：“药。”

拖得久了便更没有勇气吃了。

“你睡了一天。”看见千叶一口灌下去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四处寻找，小江知道他是在找表看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