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你好好活着！”城主吼，“好好是什么意思？好好……”

那边却已经把电话挂了。

城主愣了愣，看了看立在旁边一脸焦急的千叶，叹口气一指头把他戳晕了，到第二天下午再戳醒。

“守护人有办法对不对？”千叶醒来，头一句话就问。

“吃了饭就有。”城主指指粥碗，把勺子塞进千叶手里。

千叶浑浑噩噩地吃了粥，跟着师兄出门，进了梁如昼的房子。一楼还是那样，堆满了快递箱子，叫了两句没人应声，城主扯着千叶上了楼。二楼有微风，碧绿的湖水一荡一荡的，在楼梯上映出好看的水纹。梁如昼坐在船上，招呼他们上去。

也不见他如何划，小船就自己离开了楼梯口，向着湖心滑了过去。湖比看上去的还要大上许多，岸边许多花树，过了许久船靠近湖心，岸边的花香还一阵阵地飘过来。

“梨雪在睡，晚上就能见到了。”梁如昼指指一大片雪白的梨花，将船停在湖心。

船舷边就是一株枯荷，安静得好像碰一碰就会碎掉，然而那亭亭的样子却好像画里的一样，竟比姹紫嫣红的时候还要好看。梁如昼并没有看那荷，只是指着岸边道：“梨树后面是烟汀的地方，他这几天不会回来。等晚上我带你认识青桂、藏梅和一语，若是小棠也在，你就更不会寂寞了……”

“什么不会寂寞……”千叶道。

“它要等很久才会开呢，”梁如昼终于收了目光，无比温柔地望着水中枯荷，“等开花了，你的小江就回来了。”

千叶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城主却变了脸色：“这是千……”

“没错，是千越莲，”梁如昼笑，“怎么，拿这个做赔偿，你不满意？”

三十、

“知道小江为什么不肯转世么？”城主坐在船头，跟着船体摇摇荡荡，居然有些紧张的样子。

千叶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半晌道：“师兄，你怕水，别坐那里。”

城主破天荒地脸红了一下，小心翼翼挪过来，坐在千叶身边，不动声色地出了口气，道：“不是因为恨你。”

千叶的脸更白了，他很怕触及到这个话题，再加上对现状的惶然无依，实在很想逃避。然而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接道：“那是为了什么？”

“记得他进炉子之前说的话么？”城主道，“他说不想害你。”

“他转世了就会害我？”千叶顿了顿，情绪忽然激烈起来，“就算害我又有什么关系！”

城主安抚地拍拍他：“别这样……我看过他的命轨，是被强行改过的。”

千叶睁大眼睛看着师兄，并不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城主叹口气：“确切地说，是换过的。”

“那是……什么意思？”千叶呆呆道。

“换命换运，换气换心。”梁如昼忽道，“其实又哪能真正换过来呢？”

“好像你换过似的。”城主皱眉，“不过他说得也对，小江还是你的小江，只是他代人承受了一个诅咒。”

“是什么？”千叶喃喃道。

城主看着他，神情带出一丝悲悯，半晌才缓缓道：“叛我之人，世世早亡，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千叶如被雷击，脖子好像被什么死死掐住，瞬间无法呼吸。

很多年前，在小江不再是江危，却也只是小江的时候。

那时他在无名城里已经待了不少年头，遇到过各种僵尸，也有过很多很多的邻居，比如他的第二十三任邻居爬上树把掉下来的小鸟塞回窝里，自己却不小心摔死了，比如第四十五任惦记火灾前烧糊了的饭菜，惦记着惦记着，就惦记成了僵尸。

僵尸就是这样，有人怨气很深不得消解，有人云淡风轻前尘尽忘，开开心心把自己烧了，也有人一边绣着情人写的诗句，一边用最直白的话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而诅咒别人的人，自己也要承受后果，自此无亲无匹，世世孤苦。

“老天是公平的。”那女孩子走进炉子里的时候，表情很坦然。

小江一言不发地送她走，又一言不发地回家，如同往日一般擦自己收藏的骨灰坛子，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出那个决定。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损失，他没有爱人没有仇人，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转世玩玩，这个诅咒大概也没什么机会生效了吧。

没有人背叛过他啊，就是有……在他的想法中，要是不在意的人，又何至于花那么大代价，赔上自己的幸福。要是在意的人，又有什么不能原谅呢？

那时他还没遇到千叶，也什么都没想起来。

若千叶没有丢下他，他又怎么会变成僵尸？若他没有再遇到千叶，这个诅咒也多半就生效了，不知那样算不算恩怨两清，再不相欠。

可他终究是被千叶找到了。

所谓缘分大概就是这样，无论爱恨都纠缠不清，在一个看似随意的决定下，借别人的因，成自己的果。

三十一、

“我不明白……”千叶脑中纷乱无比，许多片段一齐涌上，他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只是看是师兄重复道，“我不明白……”

城主还想再解释什么，梁如昼却道：“你自己问他吧。”

等花开了，等小江回来，你自己问他。

别人再怎样说也是别人，这个故事里小江遮掩了太久，千叶也逃避了太久，等花开了，就面对面地说清楚吧。

花开，已经是第二年的事了。

小江长出来的时候千叶还没醒，他因为耗费了太多心力被师兄强制变回原形，种在湖边的梨树底下。细长蜷曲的菊花瓣白到几乎透明，花心和茎叶一样，透出点伶仃的淡青色。正给菊花浇水的圆脸男孩放下喷壶，冲小江咧了咧嘴：“有人干活了。”

说完他就爬上梨树消失不见，小江看着被塞在自己手里的喷壶，嗅着空气中清淡的水汽，恍若隔世。

这里是梁如昼家的二楼，却正是阳光正好，柳丝正绿的时候，各种花草的香气蒸腾而上，在暖风里静静流动。身体里的血液也是这么无声地流着，却比任何东西都要暖，都要绵长……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五百年间，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的，活着的感觉。

身后湖心，千越莲一朝盛放，仿佛从来不曾枯萎，然而又立即化为飞灰，再无踪迹。梁如昼不知何时出现，一脸平静地看着望不到边的湖水，许久道：“你出来了？”

“嗯。”小江点头。

“可有什么不妥？”梁如昼问。

小江深吸一口气：“很好。”

简直是过于好了，气脉贯通更胜从前，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盈，想不到再世为人如此美好，他几乎想狂奔一场，来体验一下急促呼吸的感觉。

“不必言谢。”梁如昼背对着他道，说完就不见了。

至始至终没看过小江一眼。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偌大的一片湖水和比湖更大的林地上又只剩小江一个人，他站在几步远外看着白色的菊花，过了很久才慢慢走近。

手指触上带露的菊瓣，柔润微凉的感觉一如十几年前，他第一次从骨灰坛子里看到千叶的那一天。和五百年相比十几年实在很短，可是他是小江，对于和千叶一起生活的小江来说，那已经是一段足够长的记忆。

“对不起……”他不由道。

“对不起？”花朵中传来一个声音。

小江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道：“我忘了……”

“你忘了？”那个声音更加愤怒，“你忘了？”

“那时我忘了，”小江将脸凑近菊花，温柔道，“后来又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菊花中渐渐现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千叶紧紧闭着眼道，“你想起我曾经……”

“忘了你曾经不要我，想起你很爱我。”小江一脸认真地说，“睁开眼好不好？”

越来越多的眼泪沿着花瓣留下来，青色的花茎挂满水珠，显得越发伶仃，千叶听着熟悉的声音，感受到近在眼前的温热气息，好像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滴泪，除了水，什么都没有了。

睁开眼时，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随着泪水一起流掉了。他努力睁大模糊的双眼，忽然止了哭声道：“千……千越哥哥？”

三十二、

眼前的男人个子高挑，披散而下的黑发里透出些暗红色，黑白分明的眸色里也隐约有一抹红，却比发丝浅淡许多，只像莲花瓣上娇嫩嫩脆生生的一点红晕。他伸出手替千叶擦眼泪，指尖带出清淡微凉的湖水气息。

千叶呆住了。

仿佛瞬间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是千叶刻意去模糊的一段记忆，记忆中就始终萦绕着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湖水气息。他被师兄带着来找家族守护人……那时的守护人是千越，他缎子似的长发带着好闻的莲香，千叶抓住就不松手，因为实在太疼了……

师兄，千越哥哥，还有那时候长着淡蓝色翅膀的梁哥哥，他们全都过来抱着自己，可还是很痛很痛……

千越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额头，声音很温柔，师兄则是急得黑眼圈都出来了，梁哥哥一直在飞来飞去，他们都说等花开了千叶就好了，就不痛了。

为什么会痛呢……

因为……因为……

因为身体被吃掉了。

为什么一直胆小到怯懦的地步，为什么那么怕鬼，为什么在江危濒死时不由自主地逃开，埋藏最深的原因连千叶自己都不愿意记得……因为对于刚刚能化成人形，还很小很小的千叶来说，下半身被恶鬼一口一口吞噬掉，几乎是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恐惧无边，疼痛如刻，无法言说。

直到他遇到了江危。

那么骄傲那么强大的一个人，在他身边永远不会惧怕不用担心，他会始终保护自己，让自己远离所有的危险和伤痛。那时候的千叶，怎么都不觉得身边的人也会有需要自己保护的一天。

可千叶并没有保护他的能力。

在亲人和爱人的羽翼中待了太久，他甚至没有与他共死的勇气。

千叶呆呆地注视着眼前和千越一样的面容，心中一阵迷惘。

倘若没有遇到江危，他也许会一直是那个饱受噩梦困扰，连人形都不敢再化的小花妖。倘若没有遇到江危，他也不会害他变成了小江。可若是江危没有变成小江，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自己身边。

数百年兜兜转转，昔日的爱人和自己一样，在一朵花里重生，而千叶早已不是当初的千叶，他依然怕鬼怕很多东西，却已经有勇气去面对。

眼前的人也不再是当初的江危。不只是因为面容，江危不会有小江那样恬淡的性子，不会写小道士大战小僵尸的故事，也不会为了一个限量版的骨灰坛子排队，他永远有许多要做的事，许多要保护的人。

但是像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不论顶着什么样的面孔，小江总是这样，带着他特有的、不在意中尚有三分认真的神态。比如眼下他正用这种神态对千叶道：“怎么了？怎么一直看我？”

千叶化作人形，上前轻轻抱住了他，低声道：“哥哥……”

“你叫我什么？”小江微微蹙眉。

“没什么。”千叶闭上眼再睁开，抚摸着他软缎似的头发，“我们欠梁哥哥太多了。”

三十三、

一直到千叶和小江离开的那天，他们才又见到梁如昼。一楼依旧堆满了快递箱子塑料泡沫，他正忙着打包，随便挥挥手算是告了别。千叶还想说什么，被师兄拽着胳膊拉走了，一边拉还一边道：“你家僵尸那样子我看了都吓一跳，何况是他。你们多留一分钟都是刺激，趁早别在这里碍眼。”

“师兄，”千叶出了门之后无奈道，“你小点声。”

城主有点讪讪地住口，抬头看了看天说：“那朵云好像竹笋。”

“你想吃竹笋了吧。”千叶回头看看，终于还是犹豫道，“师兄，梁哥哥的翅膀呢？”

“断了。”城主想了想，“断好久了。”

“哦。”千叶不说话了。

“你不必觉得亏欠他，是他自己弄丢了货物，理当赔偿。”城主撇撇嘴道，“再说千越莲世间只有一株，那唯一的一株还死了，守着朵枯死的莲花又有什么用，不如拿来给小僵尸用。”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货物道：“我好像不比你小多少。”

城主哼了一声：“你才刚出生两天。”

小江只好恭敬道：“师兄。”

城主眯起眼睛，挨个摸了摸千叶和小江的头，对千叶道：“到师父那里后要听话。”

“我们想先回家看看，”千叶说的是在无名城的家，“以后就不住了，有点舍不得。”

“那我不陪你们了，要先走了，先走了……”城主草草点了个头，居然拔腿就走。千叶在后面看得有趣，等他走远了才高声道：“师兄，你也要听沧浪哥哥的话！”

城主的脚步顿了一下，直接从空气里消失了。

千叶笑了笑，挽起小江的手说：“我们回家。”

家里还维持着千叶离开时的样子，地上满是碎瓷片，小江的收藏被摔了大半。千叶红了脸拿把扫帚，把瓷片往床底下扫，小江却只是蹲在地上，从瓷片里拣出一支菊花。

“干了。”失了水的花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他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着，“可惜了，这花很像你。”

“我以前不是白色的，”千叶有点不好意思，“是黄色的小雏菊……后来发生了那事，千越哥说园子里灵气足又合用的只有白菊，才拿来给我做了身体。”

小江起身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街上来来往往的僵尸，道：“我以前从未想过，还可以这样。”

不必转生，不入轮回，将灵魂依附于一朵花，以盛开的姿态和爱人站在一起……他纠结了几十年的难题居然就这么解开，什么诅咒什么担心，这些通通都不存在了。

“你说过么？”千叶忽然道，“你把这些跟我说过么？”

小江转身，看见他攥着扫帚柄咬牙道：“你从来都不说！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哭也好，把你打晕了塞进炉子里也好，你就像个牵线木偶，从来都没有回应！杀我你不肯，爱我你也不肯，竟是为了这种理由……我以为你还在恨我，谁想到是为了这种理由！”

“千叶……”小江心里一痛。

“师兄说别的什么他都会帮我，”千叶说着说着，有些难过起来，“可是你我之间的事，他却帮不上什么……我一直以为你还在恨我。”

小江走过去轻轻扶住他的肩膀，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种自己做错了的感觉。江危从来都替千叶做主，自然不会同他商量，而小江一直淡如骨灰，将什么都藏在心里，也装作什么都不在乎。

而他们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