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可以赎罪。

“去转世好么？”千叶抱着小江颤抖道，“求你了，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求你了……”

二十一、

说“求你了”三个字的时候，千叶抬起脸，泪眼模糊中看到小江抬起了一只手。

那手以一种温柔而犹豫的姿态在空中悬着，好像下一刻就要擦去他的泪或是捧住他的脸，千叶心中忽然燃起了强烈的期待，若是期望能成真，他立时死了也甘愿……可是就在那手马上要触碰到他的脸时，小江忽然把他推开了。

千叶唇上的血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咬得太深，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小江看着他的眼神变了变，忽然抬手一巴掌向他扇了过来。千叶吓呆了都不知道躲，“啪”的一声被打在脸上，唇角的血流得更多，脸也迅速肿了起来。

这一巴掌真的很重，小江却看也不看他，伸手向千叶颈间一抓，一个虚白的人影渐渐浮现，在他手里微弱地挣扎着。千叶一呆：“你……”

“别怕。”小江攥着人影，皱眉道。

千叶用手摸了把唇边的血，呆呆地看着他。

他说……别怕。

这句话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了。

被攥住脖子的人影渐渐清晰，露出挺清秀文雅的一张男人的脸，只是虚弱得很，下半身还像马赛克似的看不清楚，好像马上就要散了。

千叶定了定神，发现是个没什么修为的小鬼，他锻炼了这许多年，对这个级别的鬼已经不算害怕，只是对方看自己一副看食物的饥渴样子，的确让他心里发毛。

“他想喝你的血。”小江另一手抹去千叶唇角血色，说，“别咬。”

千叶看着他，呆呆地点了点头。

他好像回到了江危还在世的时候，自己受了伤，快到愈合的时候又痛又痒，忍不住伸手去碰，这个人也只是淡淡地说别动，自己就真的听话不动了。

他从来不问疼不疼，因为他知道自己疼，也知道有多疼……

思绪飘得很远，但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眼前的人，千叶开口想说什么，却被一声微弱地惨叫打断了。

叫声是那个鬼发出的，他已经要被小江捏散了。

千叶伸出指尖蘸了唇上的血，点在他的眉心。鬼的形体一下子稳定了几分，他看了眼千叶，低声说：“谢谢。”

千叶一下子就心软了。这鬼力量这么弱根本不会害人，撑不住了也只想偷着舔一点血，自己也是大意了才会被他上身……这样想着，他掏出一颗药塞进鬼的嘴里。

药丸才一碰到他就雾化了，片刻之后这鬼整个身体都显现出来，白净的脸上有点茫然。见小江松了手，千叶掏出一道符说：“我带你去投胎。”

鬼却没有露出任何欣喜的神情，他有点恐惧地看了看眼前的符纸，整个身子都瑟瑟发抖。千叶忍不住道：“别怕，我不会害你……”

这不知是哪一个走投无路的小鬼，看来真的被吓坏了，他正琢磨着该如何安慰，却见眼前的影子一晃，嗖地一下就消失了。

竟是被他跑了。

千叶在原地呆了一霎，冲着鬼消失的方向飞身追去，小江过来想拉住他，却见他脸上全是焦急神色，急得都快哭了。

“他太弱了……不马上投胎就没机会了！”千叶急道，“他会散的！”

魂飞魄散，上天入地再无踪迹，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这样的情景，千叶一次也不想看见。

小江拉着他的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跟你一起去。”

二十二、

千叶按照微弱的感应，和小江一路追着那鬼过了很多条街巷，他本以为会向偏僻的地方去，却没想到前方的人流越来越拥挤，竟是到了市中心。千叶跑不动了就被小江拽着走，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希望这段路永远都不要有尽头。

他们最后停在著名的仿古商业街上。

小江在网上看到图片的时候就称赞过这条街的设计，不是那种很富丽的古意，一溜清水瓦檐看得人心里安静，本来乱哄哄的人声印在上面就觉得暖了，闹也是让人舒服的。只是人也的确太多，那鬼的气息混入人群，很难找到了。

千叶抹了把汗，扯着小江一家一家店地搜寻过去。他已经很累了，可是能有个理由抓住这人的手跟他一起奔波忙碌，身前身后都是表情各异的人，再不是无名城中那些令人恐惧的僵尸，千叶觉得自己才是死了很久的那一个，直到今日才真正活过来。

他们最后停在一家卖剪纸的店前。

这家店小江是认识的。

三进小院，中庭的粉壁上写着几行墨字，是和有相思关的一首诗，不必细看就知道是什么，因为这字好几百年前小江就见过了。

即使平日竭力事事淡然，当初他在网上看到照片的时候依然很感慨。

那是十六岁少女绣在手帕上的诗句，设计师脑海中模糊的记忆……那是别人的前世今生。无名城里小江曾问过女孩知不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她笑着说她不识字，这是情郎抄给她的，她描了好多遍才背下来。

装作无欲无求太久，小江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很羡慕她的。

店里的女子抬起头来，笑着问他想要什么。

还没等小江他们说话，坐在桌边露出一张小脸的孩子含糊不清地叫着妈妈，兴趣十足地去抓桌上的剪纸，女子连忙把刻刀剪子都放到一边，看着孩子把精雕细琢了半日的作品攥成一个纸团，无奈地笑笑，叮嘱他别往嘴里塞。

她没有前世漂亮，却很幸福。

小江觉得他应该很安心的，给别人幸福是件多好的事，就像千叶不想那只鬼魂飞魄散，可是现在亲眼见到，他似乎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当初，他以为自己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转世的女子自然已经不认识小江，她温文地笑着，抱着孩子向他们介绍自己的作品，小江不太想听下去，千叶却在这时惊呼了一声，一张符纸按在桌面上，另一幅未完成的作品里渐渐浮出一个人影。

他比之前更虚弱了。

先前所见的灵体虽然模糊却完整，现下却从头到脚布满了细细的伤痕，灵魂是不会流血的，那些伤口都诡异地袒露着，有些甚至在变深变大。

千叶忍不住“啊”了一声。

“喜欢这幅？”女子回头看他，笑着拿起刻刀说，“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说着她坐下来示范了几刀，薄薄的一张宣纸上刀痕细密如发丝，飞天的云鬓被一点点勾勒出来，的确精致得令人叹为观止。

千叶却越看越心惊，每一刀下去虚弱的灵魂上都会多一道伤口，没有声音，没有血，灵体太模糊也看不清表情，可那每一刀都分外清晰，千叶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埋头刻纸的女子浑然不觉，脸上还带着沉浸其中的宁静微笑，旁边的孩子依然咿咿呀呀闲不住的样子，一切看来都那么好，千叶却再也待不下去。

“我要这幅。”他掏出所有的钱放在桌上，近乎粗鲁地抽了那副剪纸出来。女子一惊之下，刻刀又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把很多刻好的线条都割破了。“这幅还没……”她皱眉道。

“我就要这幅。”千叶说着转身就走，一边又在纸上加了张固定的符咒，那只鬼贴在上面无法动弹，正轻微地抽搐着。

二十三、

一连走出很远，入了一条冷僻的小巷，千叶才松了一口气，揭下了符纸。小江看着那解了束缚咒的鬼魂在他手里挣扎，只淡淡说了一句：“不过是业报。”

千叶一僵，没等他说什么就听小江接着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不必管他。”

千叶见了这鬼魂本就心有所感，此时更觉句句都戳在自己心上，他忍住眼底酸热，咬牙道：“我愿意！”

小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愿意么？”

千叶几乎当场就要哭了出来。小江今天明明和以前不一样了，会听自己忏悔也会拉自己的手，会跟自己一起走，可是出了那家店，他又立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哪怕是他把自己推得最远的时候，也不曾用这样冰冷的语气说话。

最多只是淡淡地说什么都不知道。

可刚才他在暗示什么……说着一切都是自己的报应，而他是不愿意被自己这样强求的么？

“你不愿意……”千叶重复了一遍，情绪几乎失控，他忽然抓住那只鬼使劲摇晃起来，一边摇一边道：“你愿意么？你愿意么？告诉我你愿意么？”

他用的力气着实不小，那鬼却忽然不再挣扎，露出了有点哀伤的微笑。

他点了点头。

“我愿意回去。”他用很模糊的声音说，“回到她的刀下……”

千叶看了一眼他灵体上那些深深的伤口，有些颓然地松了手：“你也不愿去投胎么？”

就算那么痛也不愿么……就算要魂飞魄散也不愿么？

他真想大声质问眼前的一鬼一僵尸，可是满身的力气像是忽然被抽走，连开口都做不到了。

那鬼却还在低声地说着：“邱粤……邱粤愿意回到小桃的刀下……”

千叶花了很久很久才听清他在说什么，因为他实在太虚弱，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听到之后千叶微微一怔，他依稀记得，邱粤是刻在商业街入口的名字。

“原来这街是你设计的。”连小江都没想到，小院里的情诗并不是前生留给那个女人的影子，而是来自另外一个人。

叫做邱粤的鬼点了点头。

很多年前他写那首诗送她，很多年后又以另一种方式再送一次，但是当日连变做僵尸都不忘描摹诗句的女孩，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看房子的那一天，她对粉壁上的字只看了一眼，就忙着逗孩子去了。

她很幸福，并且永生永世都与他无关。

“为什么不去转世？”千叶又问了一遍，“因为忘不了么？”

那鬼摇摇头，模糊的脸上看不清表情：“是我害死她的。”

当年的事在脑海中只剩模糊血色，世世与她无缘，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没有，而犯了错的人世世早亡，归处却只有一个。鬼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痕越裂越大，笑得似乎很坦然。

为什么不去转世……因为愿意永困她的刀下。

“痛……”他微弱地笑，“应该的。”

说完这句，他就不见了。

千叶沉默了好久才意识到这就是魂飞魄散，这么轻易，又这么无声无息。他忽然抬起头深深看了小江一眼，飞奔出巷子，像商业街的方向跑去了。

小江自己站在那里，

他想追过去却忽然很害怕，害怕那个院子，害怕那个笑得很安静的女人……害怕看见他把什么样的幸福交换了出去。

当初他从谭老板的店里带回家的菊花很美，只是开得太晚。

二十四、

小江终于还是再次踏入了剪纸店的大门。

从小巷重新走入商业街的这一小段路，他一个人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千叶不在身边……仅仅是这么一小会儿，仅仅是这么短的距离。

从骨灰坛子绽出一朵伶仃的菊花开始，十几年间他们就很少分开过。

不过也很快就要分开了。

小江像要告诫自己似的，反复数了数离五百年期限还剩几天，继续以一种很淡然的姿态绕过粉壁，走进了中厅，千叶却并不在那里。

孩子也不在，只剩下那个曾经叫做小桃的女子伏在案上，用刀继续刻飞天的发丝。她神态安然，唇角带笑，小江立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便转身打算出去。

已经做的事就不必后悔，更何况还是件好事。

“不用急着走，不买也可以看看，剪纸是很有趣的东西，”女子察觉到他的存在，抬头笑道：“不想试试么？”

小江看着她塞进手里的刻刀，不知道为什么竟不想推拒，他依言坐下，将刀尖戳进纸里。宣纸很轻很薄，然而数张叠在一起还是相当有韧性，刀尖必须垂直狠辣地切下去，不然下面的纸张是会被刻歪的。

小江学得很快，他的手不太灵活却足够稳，划出的发丝衣褶都根根分明，纸在刀下被无声地破开，竟然比切入敌人的血脉更加令人感到快意，因为太轻松自如，而划开的线条又太过柔顺。

他几乎要入迷。

正在这时，旁边的女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啜泣。

小江的刀停了一霎。

身体比思想更快做出反应，他丢了刻刀猛地起身，抓住那女人吼道：“你疯了！”

力道太大，那人被他一下子推到墙边，脸上本来布满痛苦之色，闻言却忽然僵住，几乎是不敢相信地说：“你生气了？”

“胡闹！”小江抓着他的肩膀怒道，“随便把一魂一魄抽出来附在纸上，你到底想干什么？灵体受伤很难恢复，你也想魂飞魄散吗？刀子下去你都不痛的吗？你是疯子还是傻子？”

看着女人的容貌渐渐淡去，露出千叶有点畏惧的脸，他骂了一阵也觉心软，停下道：“算了，你给我回去好好反省，不然休想……”

“不然休想跟你出门打妖怪是么？”千叶看着他，轻声接道，“或者再也不带我出去玩了对不对？”

小江一怔，瞬间明白这已不是数百年前，手还因为愤怒死死地抓着千叶的肩膀，那里已经沁出血迹。

“这样你会原谅我吗？”千叶抚着自己身上沁血的伤口。

小江想继续对他说你真是疯了，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太过强烈的感情在没有血液的体内流动，有什么被封存已久的东西要破体而出，这样的感觉太陌生，不在他掌控的范围。

“你去转世么？”千叶看着他，又轻声问了一遍。

小江沉默许久，终于还是说：“我不……”

“不去？”千叶抬眼看他，忽然认真地说，“不去也得去！”

话音未落，他将十数道符咒贴在小江心口，又蘸着伤口的热血画了一道符贴上他的额头，这是从师门那里学来对付僵尸的法子，自从师兄开无名城收留僵尸之后，已经很少有人用到了。

千叶更是第一次用。

我管你原谅不原谅我，反正……你不去也得去。

二十五、

无名城的火葬场五点就下班，傍晚时已经一个人都没有，谭老板见没什么生意，和一个今天没赶上烧，打算明天再来排队的僵尸聊了两句，就开始上门板了。那是一副好棺材板改的，尽管店里陈设早就现代化了却依然用着。板子白天都支在旁边过道里，那里僻静，杂物堆得人都过不去，谭老板过去的时候却见到了两个熟人。

“千叶……”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吓了一跳，有点慌张地点了点头，话也没说一句就拖着小江离开了。谭老板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完了后半句：“你流血了……”

仅仅是这样一点血腥气，已经让屋里关着的人狂躁起来，他无暇多想，叹口气进屋去了。

千叶在巷子里蜷了一会儿，确定火葬场门口再也没有一个人时，才又拖着小江出来。艰难地把人带进去，焚化室的炉子还剩最后一点余温，千叶手一挥，火就重新腾地一声蹿了起来。

火光映照下的脸却是惨白的。

小江被他贴了符纸，无声无息地靠在一边，千叶看了看他，忽然俯身吻了上去。唇齿间有血的味道，那是自己的，因为千叶的动作很小心，他怕弄伤小江的身体。嘴唇分开之后他好像脱力一般，踉跄了两下颓然坐倒，伸出手给了身边的小江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