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得很深，抱得却很浅。

因为他害怕自己接下来不愿放手。

“怕了？”身后忽然有人问道。

千叶猛地回头，发现城主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穿着他的熊猫睡衣，踏着一双拖鞋，面沉如水，冷得都要结冰了。

“师兄。”千叶硬着头皮道。

城主淡淡道：“你该知道我是谁。”

“师兄。”千叶又叫了一声。

城主摇了摇头：“在这里我是无名城的城主，可就算是城主也要守规矩。”

千叶咬了咬牙，近乎哀求地叫他：“师兄……”

“他也一样，”城主依然不为所动，自顾自地接下去，“你也一样。”

手中凝气为剑，一寸一寸渐渐显了样子，千叶握了剑沉默良久，道：“师兄，对不起。”

“别急着动手，”城主看着他缓缓道，“生死轮回最为郑重，更何况是这些本来该消灭掉的僵尸，上天给他们机会，可他们也得按着规矩来，小五，你说对不对？”

“师兄说得对，”千叶咬牙，“可是我不能等了。”

城主挑眉道：“真的不能等了？”

千叶站起身来坚决道：“不能。”

“哦。”城主看他一眼，指指墙面上的一个按钮，“炉子的开关在那里，别用你的灵力烧火了，浪费。”

“啊？”千叶还呆在原地，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城主不耐烦道：“看不见啊？就是你手边那个绿的按钮。你这孩子从小就死心眼，让人说多少遍啊……”

过了好一会儿千叶才反应过来，把凝成剑的气散了，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揪住城主的衣服：“师兄？”

看他这副样子，城主的心立时软了，揉乱千叶的头发，又把人按在自己的胸膛里。千叶感受着亲人的心跳，觉得满心满骨都是疲累，他看看自己鼻子尖戳着的对眼熊猫，深深地吸了口气。

“去吧，”城主柔声道，“烧完了我好给你看伤。”

千叶鼓足勇气离开他的怀抱，走过去把小江扶起来，然后按下了绿色的按钮。城主在他身后问：“想好了？：”

“我想好了。”千叶点点头，“管他原谅不原谅我，我只要他转世。”

自己的事总要自己解决，有决定的勇气，也要有承受后果的勇气。“就算他之后忘了我……”说到这里声音还是禁不住抖了一下，但随后又恢复宁定，“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正当他要去开炉门的时候，小江额上的符纸悠悠飘到了地上。

胸前的符咒也纷纷飘落，还没落地便隐去了踪迹，小江睁开眼，抓住了千叶的手。

二十六、

千叶的手被抓得很疼，但他不说话，就不错眼珠地看着小江，过了一会儿他笑了：“行了，看够了，去吧。”

小江一字一字道：“我不去。”

“你再说一遍？”千叶微微笑着问他。

“你的符我能挣开，”小江松开他的手，转过身道，“你打不过我。”

“是啊，我打不过你……”千叶忽然扳过小江的肩膀，上去给了他一巴掌，“我打不过你，就他妈的不能打你了么？”

不等小江有什么反应，千叶就揪着他的领子继续道：“江危你有完没完！别他妈跟我装蒜！我知道你想起来了，是男人就给我进去，该转世转世，该干嘛干嘛！你要真恨我，就先杀了我再进去，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你不累我还累呢！”

说完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把刀来往小江手里塞，指着自己脖子道：“一刀就够了，很快的。”

小江没接刀，伸指头抹去他眼角的一滴泪。

千叶一把推开他，自己去开焚化炉的门：“那好，你不愿意动手，我自己来。”

“你干什么？”小江想到什么，立刻抓住他。

“我先进去，你再进去。”千叶冷静得可怕，“不是说菊花要跟着一起填炉子么？我陪你。”

“你疯了！”小江抓着他的手道。

“你说得对，我早疯了。”千叶甩开他的手，接着找开门的按钮。正摸索着忽然被一把抱住，小江从后边死死地搂住他：“千叶……”

千叶不敢相信地回头。

“我不能去转世，我不想害你……”小江的眼中浮现出一点悲哀，那眼神明明白白就是记忆中的江危，千叶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被他重新搂住，吻了上去。

吻过之后小江静静地抱着他：“我不能……”

话音未落他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城主手里拿着一只拖鞋站在后面，不耐烦道：“啰嗦什么。”

千叶眼睁睁地看着师兄一拖鞋把小江打晕，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开炉门把人塞进去，这一切都在瞬间完成，他连害怕都来不及。城主关上炉门调好温度，把千叶从控制室里带出来，搂着他责备道：“不是让你闭上眼睛么？”

千叶靠在他怀里笑笑：“忘了。”

虽然知道那炉子不是死门是生门，但是亲眼看到爱人被火烧掉，毕竟不是件让人舒服的事，他把头在师兄怀里埋得更深，许久才把头伸出来，看已经变成深蓝色的天空。

“他说不想害我……”千叶低声道，“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城主随口道。

“师兄，”千叶抬头看他，“你为什么不让他说完？”

“他说完了你会改主意吗？”城主问他。

千叶摇头。

“会害怕吗？”城主又问。

“什么？”千叶好像没听清楚似的。

“如果他转世会害你，会带来根本无法想象的麻烦，你会怕么？”城主道。

千叶想了想说：“也许会吧。”

城主摸摸他的头：“所以让人担惊受怕的事，小五不必知道。”说完他伸手一拂，千叶就立刻闭上眼，睡过去了。

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等你知道了，必然是一切都已经解决的时候。”

二十七、

无名城里都是百年千年的老僵尸，转生一途向来最是严谨郑重，小江以为自己从炉子里出来会遇见一大堆拿锁链镣铐的鬼差，押着他去喝孟婆汤，却原来一个鬼影儿都没有。

眼前有扇门，上面的牌子告诉他门后边就是地府的办事大厅，千叶的城主师兄也真是有本事，直接把门开到了这里。

手按在门把手上，没拧动。身后有人打招呼：“江危。”

小江转身看来人：“这门是你开的？”

那人点点头，唇角微微含笑，显得十分开心。

“我们出去打，”小江淡淡道，“你来选地方。”

看似不长的一段走廊一边连着无名城，一边连着地府，不管有多大的本事，在这里动手都无异于脑袋被门挤了……小江想到这儿就笑，这话千叶爱说。

只是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跟着那人穿过无形的通道来到一处空阔之地，小江毫不意外地发现，地面上已经密密麻麻都是丛若，像蛇也像虫，时而气化时而实体，挤在一处实在恶心。“你果然没有新鲜的招数。”他冷笑一声。

“要什么新鲜招数呢，”那人笑，“我知道你怕这个……你怕就好了，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转世的。”

小江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笑得很淡。

在世时他修的是道术和武技，前者靠符纸法器，后者靠气血流行，可眼下他只是一个轻飘飘的魂体，两样都没有，还不如做僵尸的时候。眼前之人能在短时间内切断无名城和地府的联系，又造了这么一处六界之外的地方，和上次在殡仪馆试探性的攻击不一样，这一回显然是志在必得。

最差也不过魂飞魄散。

小江有些不在乎地笑笑，看着地上的丛若越爬越近，越围越多，数百年前死去时的情景在眼前重现，是起点也是终点，就这样结束……也没什么不好。

“再喝一点。”城主搂着千叶，好声好气地哄。下午上班的点儿早就过了，办公室外边等了一溜儿面谈的办事的，他还在这里不紧不慢地喂千叶喝参汤。

“不要了……”千叶苦着脸道，“太苦了。”

“冰箱里有西瓜凉糕，”城主端着碗一点都不通融，“喝完了就可以吃。”

千叶没办法，皱着眉头把剩下的一口灌下去，眼巴巴地看着师兄去开冰箱。咬了一大口凉糕，他在师兄的腿上重新躺好，说：“我该回去了。”

“去哪里？”城主眯了眼道。

“回家。”千叶闭了闭眼，低声道。

“不许回去，”城主干脆道，“你的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等伤好了我也不会让你在城里待下去，正巧师父说想你了，你给我……”

“师兄怕我伤心呢，”千叶笑着蹭了蹭他，“可是不触景未必不伤情，哪里那么容易忘掉……我会回山陪师父待上几年，然后去找他。”

城主叹口气：“拦不住你。反正别待在这里就是了。”

“这里不好么？”千叶问他。

“这里不是好地方，”城主摸摸他的头，“现在的一切都是表象，一座死城能好到哪里去。你还没见过最开始的时候呢，只有腐肉和各种恶心的液体，僵尸们互相抢夺啃咬，比乱葬岗可怕千百倍。”

“那师兄为什么在这里？”千叶忍不住道。

“你跟我能一样吗？”城主把压麻的腿挪出来，给千叶垫了个枕头，“别想乱七八糟的，快点养好，你沧浪哥要来了，别占着他的床不走。”

千叶舒舒服服地躺着，笑着冲他眨眼：“这不是师兄的床么？”

城主的脸上居然千载难逢地浮现出一点可疑的红色，他捏了千叶一把，自己匆匆出去，才关了门手机就响了。

“如昼啊，”午睡不足的他打了个哈欠，“事情怎么……什么？怎么会没接到？你怎么搞的，再晚了会魂飞魄散的！”

放下电话他已经是面如寒霜，正要告诉外面的人下午的事通通延后，就听身后有人道：“师兄？”

千叶倚着门小心翼翼道：“你说什么……什么没接到？什么魂飞魄散？”

二十八、

城主赶到地方的时候，空地上只有梁如昼一个人。脚下地面几乎片尘不染，连空气都过于纯净了，原本该有的草木的味道、水汽的味道、土壤的味道，这些通通都不见了，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抽成了真空，干净得有些可怕。

梁如昼见到他，只是淡淡道：“千叶呢？”

“他怎么样？”城主急道。

梁如昼不答，又问了一遍：“千叶呢？”

“我问的是江危！”城主越发沉不住气，要是真出事了，被锁在办公室里的那一个真不知道要怎么样。

“如果江危怎么样了，你要怎么样？”梁如昼抬眼看他，依旧淡淡地问。

城主看到他有些过于落寞的神情，不由一怔，下意识道：“当然是找你谈赔偿，神通快递不是从来不丢货物么？你答应我的事……”

“我答应的事……”梁如昼似笑非笑，究竟没有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又道：“千叶呢？”

城主只好回答：“被我拿鞋底抽了一顿，锁屋里了。”

“哦。”梁如昼点头，“让他来见江危最后一面吧。”

千叶到的时候，江危的魂魄只剩小小的一团。饶是有梁如昼和城主两个人的全力护持，那一团微光还只是细弱如烛，一闪一闪，仿佛吹口气就要化了。

“你……”千叶张了张嘴，“你……”

“我没恨你。”光团里的声音还清楚，就是很低很低，千叶捧住了贴在自己脸上，听他在耳边说，“就算恨过，也忘记了。”

数百年前的记忆被强制丢弃，小江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忘记江危这个名字的。为什么不肯转世，为什么做僵尸，为什么忘记了还有不甘，又为什么强迫自己忘记，这些他通通都没有答案。

直到他的骨灰坛子里开出一朵白菊。

也许爱人之间天生就有种联系，不管是时间，还是比时间更深沉的悲伤，都无法将之切断。那些东西是在重新遇到千叶之后被一点点启封的，有时候是一个片段，有时候是一句话，或者只有几个字，那些碎片积少成多，渐渐还原成完整的回忆。

小江这些年一个人默默看着那些回忆，如同看一个陌生的自己。

他像写小说一样去揣摩回忆里自己的心思，像做练习题一样猜想和分析，想着那个叫江危的自己，他会不会恨千叶。

也许会吧……记忆里的人那么骄傲自信，那么笃定千叶对自己的崇拜和爱情，他从来没想过千叶会在危险的时候放弃自己吧。

就算是放弃，决定也应该是自己做出的。故事里的英雄不都是这样么，叫着让别人先走，他也是真的想让人先走的……只是故事里英雄身边的人从来不会答应离开，他们都是咬着牙说死也要死在一起。

可那毕竟是过去的自己了。

僵尸城中十几年朝夕相处，已经死去的自己和无比鲜活的千叶，无比真实的每一天，只剩最后一点意识的小江知道，他想说一句话。

“后来我爱你……”

二十九、

千叶打开门，发现城主就站在外面，他想重新把门关上，却被一把扯出门外。握紧成拳的手被强迫着伸展开来，城主皱着眉替他挑伤口里的碎瓷片，千叶却始终一言不发。

“又砸了什么？”把伤口用布细细包好，城主柔声道。

千叶抬头看着师兄略带笑意的唇，微微一愣，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那是多久以前来着，他闹脾气砸东西，委屈了也是找师兄安慰的……那时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担心，反正过不了多久，江危就会过来哄的。

房门大敞，屋子里一片狼藉。各色骨灰坛子碎了一地，电脑旁边插花的青花坛子也摔了，坛底的一点水泼在已经干枯的野菊花上，好像一滴泪。千叶踏在碎片上，怔怔地道：“你……”

他想说你怎么不出来和我生气，又知道这话太傻，终究没有出口。

距离小江消失在梁如昼手中，已经过了三天。

“小五，”城主走过来搂住他，“你不相信师兄了吗？”

千叶在他怀中泪流满面。

“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梁如昼在电话里淡淡道，“明天下午带千叶来吧。”

城主已经给他打了不下三十个电话，听了这话却忽然不再暴躁：“一定会做到么，那当年……”

“千越只说让我活着，”梁如昼打断他，“难道我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