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撑着了。就算是咒毒,也比你往常发作要厉害,早些睡罢。”
“契约方定,我如何能放得下心?”
洛自省听了,忽又觉得狐狸脸上的笑容刺眼起来,语气也凶恶许多:“大爷都答应帮你了,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父皇十分震动,想必也正是我得利的时候。狐狸,你难不成真以为我洛五公子只是纨!子弟不成?”
“自然不是。”天巽浅浅笑道,“但我也确实不清楚你有多大的能耐。”他刻意顿了顿,端详了他一番,又道:“除了武艺之外。”
洛自省本来不耐的神色微微一变,不怒反笑:“那就看着罢。”
天巽微微咳嗽着,垂目轻笑。
“这第一步──”
“兵权。当虚则实,当实且实。”
“第二步──”
“立威。取威取信,将令如山。”
“第三步──”
“人心。以退为进,哀兵必胜。”
洛自省笑哼一声:“狐狸,如何?我通过了么?”
天巽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嗯,我可以睡了。”
“多疑可是大忌。”
“不,这只是相互了解而已。”
洛自省放下帐幕,静静地立了半晌,忽而回过首。
日暮时分,灿烂绚丽的晚霞在天边飘动。窗侧的阴影中,一个窈窕的身影已不知立了多久。
“你究竟是谁?”洛自省低声问。
来人缓步走过来,跪倒在床前,伸手便要拉开床帐。
洛自省眯起眼睛:“说。”只一字而已,却充满威胁之意。
那人身体一僵,收了手,叩首行礼:“见过内殿。”抬起首,蛾眉微蹙,眼中含泪,哀戚动人却也更添了几分媚色,不是酌蓉却是谁?
“你怎么来了?”帐内,天巽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酌蓉拭了泪,柔声道:“奴婢奉命监视瑜琴,就见下午她家中借故送来了消息。知道殿下重伤濒危,生死未卜,奴婢又如何能安守府中?”
“……”天巽没有再回应。
洛自省再三打量着眼前这位美人,道:“他不会有事,你回去罢。”
“内殿,宋氏……”
“府里不是还有江管事么?酌蓉,你算是殿下的贴身侍卫?”
“是。奴婢是陛下御赐的暗卫,以死事殿下。”
“既然唯殿下之命是从,便好好回府守着罢。”
酌蓉一怔,螓首微点:“是。”
她款款走回窗旁,福了福,密语道:“往后,酌蓉任凭内殿差遣。”
洛自省点了点头,快步走到门旁。
酌蓉瞬间消失,一如来时般毫无声息。洛自省隐隐听见外殿的声音,推开了门。
外殿内,重霂正踮着脚尖点灯,摇动着的昏暗灯光给诸皇族带着黯色的脸孔投下更深的阴影。于是,细微的表情也都模糊了,甚至掩藏了起来。
洛自省整了整神情,面带几分凝重,轻轻合上门。
他们来得再快,想必也比不上酌蓉。何况圣宫不许带侍卫、暗卫,他也不担心隔墙有耳。
走到益明帝身边,洛自省默然行了礼。
整座外殿内仅响着德妃与长公主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其余人或坐或立,低眉垂目,俱是静默不语。
益明帝静静地坐着,神色如常,啜茶也依旧悠闲。然,殿里就似压了座山似的沉重。无人敢抬起首揣摩他的神色,更无人胆敢随意动作。
重霂点完了灯,将莲花灯座小心地放在软榻边。
益明帝忽然望了他一眼,问道:“国师呢?”
重霂乖巧地行礼答道:“师父正在给殿下调药。”
益明帝喝了一口茶,优雅地放下茶盏:“巽儿可有好转?”
重霂瞥了瞥内殿紧紧合上的门,摇首道:“殿下伤势过重,须得修养一段时间方能好转。”
“是么……”
益明帝轻轻一叹,转瞬间,神色便骤然大变,无形之中透出万钧威仪。
这突然的转变,让已经习惯帝皇和蔼的表情的洛自省不禁脊背生寒。
“今日之事,朕痛切彻骨。就在朕眼前,吾儿遇刺受伤,性命垂危,那在朕看不着的地方,还会落到何等险境?”
“换了你们哪一个躺在这里,朕身为父亲,也同样痛苦难当!再多的暗卫与侍卫也不能护得你们周全。朕知道,所以朕给了你们更多。至于巽儿,给了,他却不能善用──”帝皇微微眯起眼睛,斜向洛自省。
洛自省感觉到他施与的压力,蓦然抬起首回望着他。
“既然他不能善用,连自己也护不了,就由省儿代替他罢。”
“陛下……”皇后脸上泪痕犹然,轻蹙起眉,“也只能让省儿来助巽儿一臂之力。不过,贸然换将,恐怕……”
益明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接道:“名正言顺,有何不可?”
此时的帝皇言语中带着几分危险,字字惊心。皇后俯首行礼,不敢再多言。三位王爷依旧沉默着,仿佛都料到了这一着。
“省儿,你明日便随朕一同回京,为封赏典稍作准备。”
“父皇圣恩,儿臣领旨。”
洛自省跪礼之后,殿内又异样地沉寂下来。
直到闵衍捧着药盒走进来,益明帝的神色才缓和了些:“你们都下去休息罢。”
“是。”王爷公主依次退下了,皇后实在劝不住德妃,也独自走了。
在和王踏出殿门之际,帝皇仿佛忽然想起来般叫住了他:“艮儿,此事也交给你办了。务必查清楚,那些逆贼是否同属一批。”
天艮微怔,忙应是。
待他走远了,益明帝喟叹一声。
“国师,朕……不该偏爱巽儿罢。”
闵衍勾起唇角:“陛下当真偏爱昭王殿下么?”
帝皇无言。
洛自省心中一震,慢慢扶起哭得昏昏沉沉的德妃。
真正偏爱天巽,又如何会明知他处境不利却迟迟不给他更多的权力?真正偏爱天巽,又如何会在给他后路的同时,不给他前途?而没有权力,没有向前的助力,后路又有何用?
洛自省终于看得很清楚了──在这种时候,做好皇帝与做好父亲是不可能两全的。
到头来,益明帝也只是满足自己的施与欲而已。因为从未得到真正的亲情,所以他寄望天巽真正尊他为父亲。然,到了关键时刻,他却并不是父亲。因此,他永远都不会守护自己的儿女,而是以国家为念,旁观他们厮杀。
这也注定了,他决不可能得到儿女的爱,他也决不可能给儿女爱。纵使他想尽方法要平衡儿子们的势力,让他们平等相争。但天巽与天离又如何能敌得过经营千年百年的析王派与和王派?所谓不愿意儿女内讧而亡,也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他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
帝皇忽地转过身,满面怜爱地轻轻拭去德妃娇容上的泪水:“都是朕的孩子,朕再了解不过。一个野心勃勃,一个背后的人野心勃勃。只要他们在,便再容不得别人登位。但若给了他们之中的一个,也定会连累他人。无论如何都只能活一人,屠戮之罪,血脉之伤,朕不忍。”
闵衍打开药盒,注视着里头洁白细腻的药丸。
洛自省悄悄放开德妃,挪远了些。
“唯有如此……唯有如此……”
“省儿。”
“儿臣在。”
“巽儿,就由你来护了。”
洛自省顿了顿,方应道:“是。父皇请放心。”
闻言,闵衍与重霂都瞧了他一眼,却仍旧没有多语。
昭王遇刺重伤濒危,帝皇立刻匆匆赶往圣宫守望。然,次日一早,所有皇室却都回了京城,连德妃也不例外。
众臣心惶惶然,不敢揣测圣意。正在暗地里细细揣摩议论的时候,下午,所有人便都接到封赏典的圣旨。虽说这是在洛五公子和亲之时便已预料到的结局,帝皇这道旨意却没有预先给出任何暗示。这也意味着,在这件事上,他不需要任何反对的声音,亦不需要任何异样的反应。于是,一贯敢于在朝堂上下进谏上议的昊光群臣沉默了。
翌日,昭王殿下尚伤情不明,惊鸿内殿的封赏典便在礼部的主持下,匆匆忙忙地开始了。
身着战甲的惊鸿内殿受封威武将军,授正二品,与左右将军同等,接昭王属下二十万御林军,另调拨三十万精兵充之。五十万大军,更名为“鸿威”,尽归惊鸿内殿调遣。
由此,洛自省正式成为昭王派的支柱。
第十三章:鸿威之军
动摇了朝中形势的惊鸿内殿封赏典刚过,一夜之间,商瑶郊外便起了四座大营。北面据守着的是田家营,由武侯爷与小侯爷田骋掌握,约有七十万大军。西面为鸿威军营,充以五十万将士,全凭惊鸿内殿洛自省调遣。南面驻守着左将军秦氏的六十万精兵,为公认的析王派亲兵。东面则是经历了拆解分合后的数支军队,调拨了一些归于鸿威军后,约余六十万之众,归右将军高氏统领,四皇子亲自监军。
这四座军营几乎齐聚了昊光所有兵力,盘踞京外,虎视眈眈,形成微妙的平衡。倘若稍有异动,拱卫京城的二十万京城守军与京内二十万御林军、十五万禁卫军也恐怕不能完全抵御得住。均分给四位皇子的兵权,就如同悬在头上的利剑,令京中众臣胆战心惊。然,颁下圣旨的帝皇却一次次驳回了群臣的谏议,依旧谈笑风生,起居如常。仿佛京外那些林立的锋利刀剑,已经不入他的眼。
这种境况,四营的主帅自是了然于心。京城是绝不能擅动的,动了便是千古罪名。但对手是可以杀的,多少鲜血枯骨,都只是名将的奠基。因而,各营的动向,都已在细作暗探的密切关注下。而建军不久,换了将帅的鸿威军营,尤为引人瞩目。
鸿威营,主帐内。
一张巨大的地图平铺在绒毯上,惊鸿内殿端坐中央,垂目沉思。
“林将军,商瑶西、北环山,南近水,东面原。战事若起,攻耶守耶?”
怀抱长戟坐在帐门边的林副将露出几分讶异,道:“内殿……”
洛自省冷冷地望过去。
林副将僵了僵,低声道:“将军,在京城周围动武,恐怕不妥。即使开战,想必各位将军也会回到常年驻扎之处再作打算。”
“我只是问你:攻耶守耶?”
“这,西环山,粮食短缺,守易攻难,我方自可攻南。”
“南临水,便有粮么?我五十万众,不过杂军而已,始换帅,又是他国之人,不通昊光之事,南北怎能不动心?”
“将军的意思是守?”
洛自省随手拿起一旁的剑,勾起嘴角:“京外动武,与其说是冒犯天威,不如说正是陛下默许之事。不然,又何必四分兵权?在此一战,不牵连太远,胜负易分。若各归属地,岂不是祸及全国?”
林副将双目微张,略微颔首:“这……倒是。”
“所以林将军不必想得太远,别急着将各州地图都送过来。况且,田家长年在西部各州作战,秦家在北部驻扎,高家在南部平叛,他们对那些地方可谓了如指掌。而且,归属各派的臣子之族,也影响了各州府的意向。陛下将他们的大营换了位置,便是要断绝他们与州府地方的联系。殿下的属下,你也知道,不过是娘舅家的族人而已。若以各州府势力相争,必定落在下风。所以,如有可能,我们必须在京城周围分出胜负。”
“将军,备战确实不容懈怠。但是,属下以为,四方混战之事,不太可能发生。”
一瞬间,林副将便觉得自己正坐在数九寒天的雪地中,骨子里都透出丝丝寒气。
洛自省平常一付懒懒散散的模样,变了脸却如同风暴源,阴沉得令人不敢逼视。他心情好时,众人也都跟着愉快,他若发怒,便是凄风苦雨了。而且,没有几个人知道,到底什么话惹怒了主帅。
坐立不安的林副将倏然立起来,匆匆道:“将军,属下去取秦氏与高氏的战例。”
洛自省沉着脸看他掀开帐子,这才慢慢地移开目光,盯住身下的地图。
他成为鸿威军统帅已有一个多月,略有小成。至少,“威”已是足够了。初来时,上下虽早闻洛家之名,却对丰神俊美的洛五公子颇为看轻。于是,他费了十日,摆设擂台,以武服人,令诸多勇猛之士拜倒折服;又十日,与一众将领论略论战例论兵法,又让担心他头脑简单的谋士们放下了心;再十日,他便根据自己的观察,不拘身份升降军爵,并定下了军中条例,以军令推行。历经月余,军法处置了蓄意闹事者,驱逐了一些无能的世族子弟后,鸿威军士气高涨,焕然一新。
原来替天巽统帅二十万御林军的林将军,本便是个豪爽汉子,目睹了这些之后,自是心服口服。但当他真正尽心尽力辅佐威武将军之后,却时不时地会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比如,他们的主帅似乎亟不可待地想要进入战事,并拒绝接受可能不会发生混战的现实。
“身为将军,怎能不居安思危?”
洛自省盯着身下的地图,手中的剑在南大营上戳了又戳。
不见血打战,又怎能成为真正的虎将?而且,鸿威军最为弱势,南北又怎会不动手?到真正动手的时候再想对策,便晚了。
当然,他也很清楚,一旦混战,国力国威必损,数万条人命也将消失。但是情势在前,将帅岂能顾忌流血?背负得起将士性命的,才是真正的将军。
何况,狐狸的势力远未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程度。若是威慑便能成事,这狐狸何须担心?早便阴谋诡计操纵时局,斩尽血族,登上皇位了。
更重要的是,倘若不战,这五十万大军岂不是只能做制衡之用,太浪费了。
“将军!”
“将军,我想投军。”
“我想投军!威武将军!”
“我要投军!惊鸿内殿!”
正陷入令人血脉贲张的激烈战况的想象中,一阵煞风景的呼声将洛五公子唤了回来。
洛自省抬起眼,站在帐门前的,除了满面犹疑的林将军,还多了一个人。一个年纪轻轻,唇红齿白,身形纤瘦的贵公子。
面无表情地移开眼,洛自省继续拿剑戳着北大营。
那田骋倒是值得结交,到时候或许能与他合力对付析王。不过,在此之前,须得弄清楚,田家有几成兵士会完全听从他调遣。毕竟武侯爷尚在,他手下那些老将绝不会任小辈差使。
“惊鸿内殿,我要投军。”
那贵公子见他毫无反应,皱起眉头,大步走过来。
“请您拨冗……”
“林将军,带他去冯参将帐中记个名。”
实在被他吵得受不住,洛自省瞪着地图,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
“将军,他……”
“他怎么了?不就是世家公子么?”
“惊鸿内殿。”
一只靴子,踩在北大营上,强硬地将地图与洛自省胶着的视线分隔开来。
洛自省缓缓地抬起首,望着这位强抑怒意,勉强维持优雅姿态的世家公子。
“这是陛下的信物。”
贵公子拿出一块精致的龙凤墨玉佩,肃然道。
洛自省挑了挑眉:“那又如何?在我鸿威军中,无论身份高低贵贱,投军都得按规矩来。看阁下的模样,也不似勇猛豪爽之辈,自然也只能从小卒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