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五公子看在眼里,却是轻轻一笑,一箭出去,疾风呼啸,射穿了熊的喉咙。
熊惨声呜鸣着,被带得倒在地上,发出轰然巨响,一时间仿佛大地也震动起来。
洛自省贴在马腹上,扬起弓,哈哈大笑,眉眼之间俱是得意之色。在有心人眼中,便是别样的风流。
天巽笑叹着,勒马前去探看。
“好箭法。”田骋扬鞭催马,赞道,“臣已不敢在内殿面前弄斧了。”
洛自省本便是射给他瞧的,有这么一位不吝赞言的观众在,自是格外惬意。“田将军切莫自谦,我还等着与你比试一番呢!不过,这射猎本便比不得战场突显男儿气概啊!”
田骋闻言,笑道:“然,猎场上能得出战场四五分模样,却是真的。内殿若去了战场,想必也是如此勇猛。”
他说话干脆,就算捧扬也很是舒服,洛自省更添了几分喜色,不禁愈发欣赏他。所谓意趣相投,唯夙愿相似,性情契合,知己知彼,方能如此。
大概连田骋自个儿也没料到,这位内殿竟这么容易接近罢。
天巽围着熊转了一圈,避开被血染红的草地,抬首道:“这便是熊皮熊掌了?你眼力倒是不错。”
洛自省勾起唇:“与其说是眼力,倒不如说是耳力。”
在千军万马之中听出是非,是自小便练就的本事。不过,这也颇费心费力,不能时时警惕如此。
“父皇所选,一箭去其二。以你的箭法,也不必着急。”
“早些奉上不是更好?”
洛自省坐直身体,轻轻抽了一鞭,驱马小跑着奔入半人高的草原中。
见他轻描淡写的,显是内有乾坤,洛自悟皱起眉:“殿下,他究竟许了陛下多少东西?”
天巽想起益明帝列的单子,摇着首笑:“不论多少,也是难不倒他的。”
仗着出众的箭术,洛自省很快便猎获颇丰。天巽起初总顾着他,完全没有打猎的兴致。但不久之后,他便放了心,自顾自地享受着打了猎物就放的乐趣,最后只捉住两只火红的狐狸,抱在怀里一直逗弄着。
洛自省颇为诡异地看了他半晌,见他头也不抬地捏着狐狸毛茸茸的尾巴,兴致勃勃,笑意盎然,当即无语。这可真是大小狐狸一窝,其乐融融……
与他们相较,田骋的猎物少了些,不过都是些珍奇动物。倒是洛自悟,仿佛心思完全不在这上头,射了只野猪之后,便再也未发一箭。
不多时,日正当头,也快到了鸣号角休憩的时辰。
洛自省跳下马,翻弄着自己的猎物,道:“父皇不是还想要虎皮么?可我走了这半日,也未见到虎的踪影。这附近有大虫出没么?”
“我倒是记得,这附近某个山头上有个虎窝。去年狩猎时,曾瞧见过。”天巽应道,拨弄着两只狐狸,一派风卷云舒的安闲模样。
“那便带路罢。”
“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在午后群宴里风光一回么?”
“无人喝彩也就罢了,听听恭维话总也聊胜于无。”
“我们三人的喝彩你倒是不放在眼里了。”天巽忍俊不禁,也下了马,帮着他将猎物粗略分成大小数堆。
洛自悟没有下马相助的意思,神色平和地停了马,巡睃周遭,道:“方才还有人在附近追猎,如今都静下来了,或许是回陛下身边了罢。殿下,五哥,你们二人独自在外不太合适。”
田骋却没有他那般平静,双眼愈深了些,略略颔首,微微笑道:“六公子说得是。内殿的猎物众多,不如向陛下禀报过后再去猎虎罢。”
洛自省正等着他的话,听了便笑起来:“将军考虑得是。那就请田将军和自悟带着猎物替我向父皇讨赏如何?不过一来一回的工夫,我们在此等着便是。”
又想做什么?天巽瞥了他一眼,略略顿了顿,方道:“田将军,就依内殿所言罢。我与他也都累了,正巧在附近歇一歇。”
田骋一怔,眉轻轻一拧,行了礼,低声道:“山野危险,殿下、内殿小心。”
洛自省已经找了块肥嫩草地躺下来,漫不经心地扬了扬臂:“多谢将军。”
天巽在他身侧坐了,笑容依旧。
田骋抿了抿嘴唇,没有再多言,捆上些小猎物便抽马去了。
洛自悟眼里多了几分无奈之色,也只得扛了头鹿跟着走了。
“这田将军到底什么来头?倒是很关心你么。”若不是他关心,那便是二皇子关心了,又或许,是两者皆有?那为难担忧的神色虽看不出几分真,却也不全然是假的。
“他是二皇兄的伴读,自然是奉二皇兄之命来的。我与他也只是幼时在书堂里见过而已。”
“噢?让伴读行事,果然妥帖得很。你的伴读是谁?我怎么不记得?”洛自省翻了个身,满脸不经意之色。
天巽双眸轻动,神情微妙,瞟了他一眼。“我舅父家的独子。但,没多久便失足落水夭折了。我惊得大病了一场,便再也没有去过书堂。”
洛自省露出几分尴尬之色。他确实只是好奇心使然,临时起意,方有此问。原想着狐狸的心腹怎么从未现于人前,未免藏得太深了些。而以他的性子,能相信的,也只能是从小情谊交厚的人。然,他却没想到,这样的人物并不存在。如此想来,自身毫无能力,也没有任何心腹,会有臣子支持他继位才怪。
“我也没什么同窗。太子殿下选伴读也轮不上我们。”幼时悉心教导他们的,是二哥、三哥、四哥。有兄长们在,哪还用得着西席?别家子弟倒是恨不得将洛家几位公子都请过去好生伺候着。
天巽自然知道他只是一时口快,然,却没想到他竟还会这般别扭地开解他,令他更忍不住笑意:“这倒是,谁曾想到,洛家除了鬼斧神工的洛二公子与惊才绝世的洛四公子,还有文惊四座、武动八方的洛五公子?”
洛自省听出他语中的调侃之意,哼道:“这是。谁又曾想到,三皇子唯善也,实是伪善也?”
二人你来我往就似宫里时光,自在自若,似乎恍然未觉他们之间早已非以往情状。尤其洛自省,实在说不过了,便捉住钻进天巽怀里的火狐狸,捏着它们的耳朵大肆明嘲暗讽。
天巽由得他去,不但不反驳,而且愈听愈开怀,眉眼里俱是笑意。
忽而,附近隐约传来虎啸声。
洛自省听得分明,猛地坐起来。
天巽神色微变,转瞬间便又是一付笑脸:“怎么?”
“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赶紧跟过来。”
“不等他们了么?”
“呵,你便是当真要等么?”
“……好罢。”
“这附近不少都是你的人罢,那我先走一步。”林中跑马显然已经不适当,洛自省纵身而起,提气在树梢一点,便如踏水波般平平飘了出去,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天巽摇了摇首,将两只小狐狸放入衣襟里,细细地裹好,这才慢慢地跟上去。
堪堪举步,身侧风声微响,周边杨树枝头轻轻颤动。
“殿下,请您小心为上,莫要赴险。”
天巽神色凝重,仰首望向不远处的层峦叠嶂,淡淡地道:“难不成要放着内殿独自一人么?”
“主子……”
周围霎时间没了声息。
天巽继续前行。他曾来过此处,纵使林深叶密,也能凭着记忆在陡峭的石坡中寻着路途。何况洛自省也刻意留了些痕迹,好找得很。
不多时,他便攀上了山崖。
扶住崖边低矮的树,天巽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遭,而后微微垂下眼睛,勾起带了几分玩味的唇角。
这山峰窄且陡,中间只有个石洞,便是虎的巢穴。石洞右边乱石嶙峋,石峰森然林立;左面则是笔直的断崖,崖下一片密林。而上山的路蜿蜒荒芜,掩盖在随风飞舞的长草中,乍一看去,完全没有踪迹。
初次来时,他便觉得这是个好地方,现在看了,更是赞赏不已。
虎很会选地方,那些人亦是。
洛自省立在石洞上,屏住气息,一脸兴奋地示意他离得远些。
天巽笑了笑,走到石峰林边,俯首瞧了瞧。
这石林深不见底,仿佛自深渊中拔地而起,连正午的日光也无法驱开盘踞其下的黑暗与阴森。而他,只需一步踏错,大概便再也回不到这世上了。
虽然这里风水不怎样,却实在是个杀人的胜地。
倏地一声兽吼,震得他回过了神。
侧身看去,就见老虎又从巢穴里扑出来,敏捷地高高跃起,张开血盆大口扑过来。
天巽盯着这只猛兽,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他的神情太过镇静,还是洛自省赶得太及时,猛虎越过他头顶,在石峰上借了力,便跳上小路,往崖下飞奔而去。
洛自省早已将弓丢在马上,此时也顾不得天巽了,赶忙追下山崖,飞入林中。
天巽望着他轻巧的翻跃着,只觉得他根本不是在捕猎,反倒是正追着那大虎玩耍。
没多久,洛自省与虎都已湮没在林间,天巽略抬了抬眉,悠闲地踱着步子。
巢穴里的一阵呜鸣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回身,步步踏近。
身着银底金绣紧袖猎装的昭王殿下,举手投足仍是优雅至极,行步之间仿佛升云驾雾般飘然,却又岿然如山岳般稳重。他的步速极缓,步伐极轻,似乎不愿意惊断那连续的低声鸣呜。这略有些稚气的举动,落在诸多人眼里,却平添了几分紧张。
望见石洞中逐渐显露出的微微拱动着的黑色虎纹,天巽轻轻笑了。
他耳里响起了暗卫的声音。
“殿下,洞中伏有两名刺客。石峰中也暗藏玄机。”
“殿下,断崖之下的山林中吐息声甚众,恐怕有诈。”
“殿下,内殿已经越过原野,遇见了陛下,脱离了险境。”
“殿下,请您保重贵体。”
天巽笑了,酷似德妃的容貌宛如月华,更多了几分高贵、冷漠与傲慢,令人不能逼视。
“什么‘虎毒不食子’,却是小觑了这猛兽了。而且,声东击西,它竟也是懂的。”他自语着,走入洞穴中,果然便见两只幼虎龇牙咧嘴,弓着身体低低咆哮着。
天巽一面安抚着躁动不安的小狐狸,一面走近幼虎。
电光石火间,刀光剑影将小老虎砍成了一堆模糊的血肉,天巽迅速避开杀着,转身便见两名刺客跃至洞口,已然堵住了他的退路。
他不慌不忙,手虚虚一拢,挑捻之间竟冒出一条火龙,吐着炎舌,将刺客逼了出去。
就在这时候,石穴摇晃起来,乱石碎屑劈头盖脑地砸下来。
天巽皱起眉,迅速闪了出去,回身便见快要崩塌的石洞顶上射来几个黑影。
“殿下!当心!”
他的暗卫再也忍耐不住,纷纷现身救主,与刺客缠斗起来。
“殿下可有受伤?”
“不曾。”
“这里太危险,为防万一,还是先下去罢。”
“也好。”
暗卫长迅速吩咐了几句,五名贴身侍卫立刻紧紧地护在他左右,带着他纵身而起。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此时,漫山箭雨飞扑而来。
避无可避,尽管侍卫反应机敏,天巽仍被一支弩箭贯穿了右肩。那箭的力道极大,竟带着他钉在石峰上。
眼看下一波弩箭又将射到,暗卫大骇,连忙缩小战圈,尽量往他周边退。
天巽忍痛将弩箭拔出来,翻身立在石峰上。他依然镇定如常,令惶急的暗卫安心不少。
无视四周激烈血腥的厮杀,天巽垂目端详着箭头上乌黑的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迟早都会来,这时候也正好。
只是,这里的刺客与山下放暗箭的,显然并不是一路。不然,在他抢出虎穴的时候,便该成了活靶子了。千算万算,他也没料到,皇后与析王各有打算,到最后竟达成默契,不顾一切要率先除掉他。他们不是水火不容的死敌么?渊源远比他来得深。难不成,正因为对他还不够了解,所以才要他第一个死?
体内熟悉的剧痛又开始翻腾,天巽略微皱起眉,脸色已然雪白一片。果然,箭上的毒诱发了旧疾。怎么偏偏就在这时候?!
带着寒意的料峭山风掀起他的衣裾,他摇摇欲坠,却仍是笑容满面。
然,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那温和浅笑中的嗜血杀意。
“殿下!快!誓死护送殿下脱险!”
“是!”
在连绵成片或近或远的尖锐杀气中,天巽忽然抿紧了嘴唇,双目微张。
腹部瞬间便被染红了,疼痛却已经麻木。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趁乱混入作暗卫打扮的刺客。果然,气息有些不对,但他还是反应不及。
“殿下!”
暗卫们惊声大喝,然却已来不及。
那刺客拔出匕首,又欲再补一刀。天巽心念一转,紧紧掐住刺客的喉咙,往后一踏,跌落下去。
黑压压的大批刺客毫不犹豫,都跟着扑下去。
一阵刺眼的白色光芒迅速吞没了整座石林。在不断蔓延的耀眼光线里,石峰、细草、飞禽、走兽,皆化成了粉末,下一刻便被呼啸的山风卷走了。
刹那间,整座石林便被夷为平地,复归于诡异的静谧之中。
第十二章:契约初成
视野中满满的都是起伏跳跃的风景,注意力随着这些景物飞散出去,心境也不由得洒脱起来。
一瞬间,洛自省当真是忘了所处何方,只顾着兴致勃发地与那头机敏的虎玩耍。
他的身形奇快,要追到它自是不难,但他偏偏就若即若离的,惹得它东跳西窜,还不时低吼着威胁。
洛自省笑得厉害,更是起劲地逗弄猛虎,追逐着它奔下山跑过林又越过野。
眼角所及的瑰丽景色如展开的画卷,他并非不想欣赏,但于他而言,对着静谧的美景总不比得这头狡猾的老虎。于是,那森然屹立的石林,溅落水晶玉珠的飞瀑,绿意层叠的林子,林间洒落的闪耀动人的光斑,都在他眼里一闪而过。
玩闹了一阵,洛自省忽然一挑眉,落在虎背上。
那老虎岂是善主,自然容不得欺压,立即便奔跃起来,怒急狂急,只想将他摔下来再咬成碎块。
但洛自省却如脚下生根,动也不动,脸上倒是越发笑得欢了。
他正玩得高兴,忽觉周围多了数十人,武艺定力都是绝顶高手,潜伏在暗处仔细地盯着他。人虽然格外多了些,却并没什么恶意,视线也不让他心生厌恶。
洛自省想了想,笑容微微收了一些。
这种排场,不是益明帝还会是谁?田骋和小六不是去送猎物么?怎么午宴没开,倒是领着人过来了?
他正转着念头,侧方冷不防便飞来一箭,迅疾无比,正中虎头。
洛自省提气一纵,落在倒毙的虎身边,眼里颇有几分不舍。但他很快便收敛了神色,微笑着转身行礼:“父皇才是深藏不露,这让儿臣如何践诺?”
益明帝催马自林中转出来,笑道:“这也是你驱来的。早知你如此喜欢这野兽,便留给你了。”
洛自省摇首:“原本就打算献给父皇。如今见识了父皇的箭法,倒也是意外的收获。”
他说得诚恳,益明帝自然听得舒心,连连大笑。
龙颜大悦,卤簿与群臣更是欢喜不已。片刻之间,笑声阵阵的大队人马已经停在林子里了,为首的正是诸位尊贵的皇室。皇后与德妃身着窄袖长袍,秀美风姿中多了几分飒爽之气;析王怀里抱着十岁左右的世子,脸上却是似笑非笑的;和王依旧优雅浅淡,正与睿王低低商谈;而睿王天离满眼含笑,视线在洛自省身上定了定,便随意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