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未迟 上——叶飞白
叶飞白  发于:2012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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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衡不是那么容易的。”天巽淡淡地应道。

洛自省颔首:“确实如此。不过,我以为,池阳这位更是大幸。国力蒸蒸日上,民众同心信服,制度井然有序。朝内有能臣,廷下有储君,假以时日,必然大成。”

“以溪豫齐王为后,又得洛四公子为臣,还有优异的储君,确实大幸。”天巽顿了顿,忽然似想起什么事一般,看了看闵衍,没有再说下去。

闵衍接道:“四公子是池阳新政的最大功臣,齐王则是文宣陛下最佳的助力。然,短短数月,却接连失去他们──陛下若能熬过这一段,便足可称为大幸了。”

洛自省一怔。失去?他隐隐约约听过池阳内变的消息,但当时身在病床之上,又没有人与他细说,他便也没有在意。这究竟是何时发生的事?狐狸和自悟怎么半点也未告诉他?

见他失神,天巽立刻解释道:“池阳内变时,齐王自请休离,离开池阳时又遭刺客伏击,如今尚在休养之中。那时你病重,我也只是风闻,所以没有与你说起。至于四公子的事,闵衍国师应该更清楚。”

闵衍清咳一声,眯了眯眼:“内殿应该了解,四公子本便不愿困于宫廷之内。由于云王殿下──”

“云王?”又是陌生的称号。洛自省沈下脸:“是无极么?”无极出身皇室在洛家兄弟之间已经不是秘密,但没想到他竟是献辰云王的世子。

“是。这个月又开了例会。献辰那位知道了云王的身世,迫他奉上四公子,回到献辰。云王殿下自然不从,便与四公子连夜离开了平舆。对外,四公子是池阳的暗行特使,而云王殿下的存在也已昭告天下。但那位却执着地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殿下带回去。目下,两位应当还在躲避献辰追兵罢。”

洛自省握着双拳,半晌没有说话。

天巽叹了口气,又道:“父皇此去匆匆忙忙,没带什么人,也没带回什么消息。我伤重,你和六公子的心思都在军营里,不知道此事也是情有可原。你们固然兄弟情深,但即使早知道消息,也帮不上忙。”

听了这话,洛自省顿时神色大变,怒道:“你分明还不信我!每天都在一个大帐里,有多少机会,你都能提到!就算帮不了四哥也好,该知道的总要知道罢!”说罢,他便气冲冲地走了。

天巽盯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首。

闵衍颇觉有趣地端详着他的神色:“内殿一出现,殿下便变了。”

“是么?”

转瞬间,昭王殿下又是那位温和中带着冷漠的贵公子,且似乎并不在意方才流露出的本性。

闵衍轻轻一笑,低喃着:“是。这是吉兆啊。”

天巽放松了精神,脸贴在暖玉上。好不容易与洛自省亲近了一些,如今可是又疏远了?洛家的血脉之紧密,真是令人好奇、羡慕,而又难以置信。

十日之后,益明帝下旨,令威武将军、惊鸿内殿洛自省为帅,睿王天离为督军,武侯世子、镇西将军田骋与秦左将军、高右将军为副将,率领四军抽调组合而成的八十万大军,出征剿灭叛贼。

即日,惊鸿内殿点将出行,八十万军队浩浩荡荡地向东开去。

……

大帐内,身为此次平叛元帅的惊鸿内殿端坐在几案边,对着铺展开的数张薄纸沉思。

翰州位于昊光东北,两面为海,与零丁孤岛相对。不仅位置偏僻,地形也复杂。州内密布山陵,起伏连绵,险峻无比。群山中的小盆地弥足珍贵,却远不能供居民所需。它与外部几乎隔绝,土地稀少,百姓生活贫瘠,是以常被视作蛮荒未化之地。叛贼也寻了空子,逃逸到山中安营扎寨,朝中竟无人能克。数百年间,北部、西部、南部的反贼不堪朝廷锋锐之师,陆陆续续投奔东面,以至于叛逆气焰嚣张。如今竟胆敢刺杀皇室,自然再不能容。

然而,帝皇再如何愤怒,坚持以没有任何经验的黄口小儿为帅,还是引来了朝中一片反对之声。洛自省点将出征时,大部分文武大臣还跪在议政殿前与皇帝对峙,强烈要求帝皇收回旨意,改易大将。

他们尚且如此,身在军中的秦左将军与高右将军便更是难服了。幸得天离督军,右将军尚未有任何举动,左将军却早便显露出轻视之意。数日下来,洛自省已经积了不少暗火,索性便不再理会他,自行布置下去。他身为皇室,又比左右将军衔高一品,既然没了维持表面平和的意思,条条军令下达便迅速许多。大军顺利地逼近翰州,沿途也拔掉不少小钉子。

“大帅,田将军来了。”

“请进罢。”

话音未落,田骋便掀帐而入。急行数日,军令多达几十道,他脸上也没有半点疲惫之态,布袍长剑,依旧潇洒风流。

洛自省扬扬手,请他在几案旁坐下,将几张细薄的绢纸推过去。

那绢纸薄得透明,仿佛一捏便会碎掉,仔细看去,却绘着纵横交错的图形。田骋看了,大为惊讶:“这与以前所用的地图大不相同。短短时日,叛贼也不可能挪动那么多据点。”

洛自省颔首:“或许他们早就挪动了,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

“那么多年来击破的据点,也只是诱敌之计?但是,北、西、南,怎么可能一点也未察觉?”说罢,田骋双目暗下来,眉头微微攒起。

“是啊,怎么可能?”

洛自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指头按在翰州地界上:“姑且不论从前,如今已经容不得他们放肆了。”不知各处暗行使得了何人提点,也不知他们何时彻查完毕,更不知为何帝皇此时此刻才将这地图给他。他只知道,先前所定的策略都已经没什么用了。

“十万叛贼变成了五十余万众,已经与战事无异。”田骋也避开了敏感的话题,低声回道。

听了此话,洛自省却笑得肆意灿烂:“若不如此一战,怎能做得真男儿?”

田骋心中默认他的话,唯有笑叹:“也罢。现下离翰州不过数百里,来得及么?”

由于逆贼据点众多、分布零散,出京不久后,洛自省便令田骋与高右将军各散十万众,化整为零,以五千人为一队突袭各处敌人。他自己也派出十万精兵,分批悄悄急行进入翰州潜伏起来。在外借着暗行使毁坏叛贼的暗桩混淆敌人视线,在内主要军力依旧扎起空营,烧火做饭,八十万人之用,样样不少。没有人传消息,大军也无异样,敌营便察觉不到变故。现如今情报有误,贼窝还剩下不少,只怕几日之间,便要走漏消息了。万一贼人得了信,倾巢攻击主营,以如今军心生异之状,恐怕难以占得上风。

“无妨,现在催回也来不及了。倒不如顺势传令他们继续攻过去,将这些碍眼的东西都清掉。”他实在不耐烦与人小打小闹,也不想因小失大。与其时刻挂心,不如彻底除去。就算此举于他而言算是一招险棋也无所谓。

田骋摇首笑道:“元帅真信任我们的能力。”

洛自省眯起眼:“不该么?”若只能猜来度去,战事早便输了。田骋自不必说,天离也得靠着此战建功立威,自然不会阻挠。能用的人,他一个也不会错过。

田骋摇摇首,但笑不语。

同为将门之后,洛自省真是愈看他愈投契,便将自己苦思许久的对敌之策一一道来。

没多久,两人相视一笑,皆是一付了然情状。田骋随即告退,洛自省取过冰冷的茶盏,啜了一口。刚放松下来,他便听见外头传来细微的声音。

“何事?”

“属下参见元帅。又一批粮草陆续到了,都已过秤检查完毕,进出细目还请您过目。”

杂糅的军队最大的好处便是:没有人会拖着粮草。不管谁在兵部与户部,都断不可能委屈了己方的二十万将士。这或许正是帝皇考虑到的原因之一。洛自省将绢纸地图卷起来,凑到灯火边点燃。绢纸极易着,火焰一腾,便化成了灰烬。

他将灰烬抹去,抬首便见佝偻着身子的王主簿领着一个年轻人躬身行礼。

王主簿在军中多年,警惕心甚重,洛自省从未听说他有什么亲近的属下,此时却见一张陌生的面孔,不禁多看了两眼。

那年轻主簿垂着首,恭恭敬敬,也没什么出众之处,但洛自省还是看了好一会,才移开目光。

王主簿见状,低声道:“元帅尽可放心。他也是殿下身边的人。”

既然是狐狸身边的人,想必就不是小小主簿这么简单了。洛自省点了点头,接过帐轴,展开瞥了几眼:“洛将尉已经走了么?”

“是。”

粮草事大,洛自省便升洛自悟为将尉,另给了他三万人,全权负责看护运送。有他的弟弟在,料想对手也钻不了什么空子。但最近调度频繁,洛自悟便带着部分属下随着潜伏的大军出行,亲自与暗行御史交接,将一些粮食运入翰州妥善储藏,以待招安之用。既然进去了,自然也不必回来。这种时候,粮草的看管便薄弱了。

“田将军拨的人去了么?”

“已经在了。”

除了洛自悟,在这军营里,他最放心的人莫过于田骋了。虽然给他的事情越来越多,但也难不倒田小侯爷。洛自省敲了敲几案:“王主簿回帐休息去罢,让他给我说就好了。”

“是。”

王主簿出去后,帐内便只剩下两个人。洛自省懒洋洋地靠在几案上,明显并没有细看的意思。没有他的命令,年轻主簿也不敢做声。

忽然,帐外传来一阵喧哗声,非但没有平息的迹象,反倒愈来愈近。洛自省脸一沈。他治军非常严谨,身边的亲兵从不敢如此目无军纪,想必闹事的人大有来头。

果然,他还未起身,帐幕一翻,便有数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为首的高大汉子一身重甲,虎目生威,正是秦左将军。而他属下的几名将军也都怒容满面,隐带几分威胁。

洛自省心里冷笑几声,泰然道:“左将军有何要事?”他不紧不慢地发问,似有似无地扫了那些副将一眼。暗含煞气的视线令驰骋沙场数百年的汉子们都不禁暗暗生寒,气势顿减。

秦左将军自负征战几千年,早便不将他这个黄毛小子放在眼里,平素都是气焰万丈,如今更是满面问罪之意:“元帅近来从未召见我,是为何意?”

“上回左将军不是认为练兵比较紧要么?将军既有此意,想必也不在意我等如何谋划。自然,我也不想扰将军操练。”

“呵,此话暂且不提。元帅对田小侯爷与高将军百般信任,与他们调兵遣将,却将我撇在一旁。难道我便不足以让元帅重用么?”

京中析王给了他什么命令?以前分明是不肯合作,如今却冲过来抱怨他不够信任。洛自省微微一笑,道:“我待三位将军向来如一。”

“那元帅为何令他们分散遣出兵马,却不曾给我任何示意?扎营起灶也都作空,这是要瞒谁?”

“将军以为我要瞒谁?自然是那些逆贼了。派出散军全为了拔钉子,这固然是因为相信田将军与右将军带兵的能力。但我若是不信任左将军,怎会将阁下的二十万大军作为中军之重?我身边的亲兵已不足五万,这不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将军了么?”

秦左将军一怔,脸也更黑了几分。

洛自省说得冠冕堂皇,却也正是事实。他轻巧地化解了近日故意冷淡析王一派造成的怒火,还将所有的问题都推了回去。将军们大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听了他的话,也只能咽下闷气。

洛自省笑了笑,起身斟了茶递过去。如此明显的自贬身份,秦左将军也不好不接,冷着脸一口饮下。

“是我莽撞了,请元帅降罪。”

“误会解开便是,何罪之有?明日扎营后,左将军便来主帐共商破敌之计罢。”

“是。”

送走了秦左将军,洛自省绷起脸,随手一挥,几案便翻倒了,诸多文书散落一地。年轻主簿见状,连忙上前拾起来。

洛自省冷看着他的动作,倏然身形一动,上前掐住他的右肩。他并未施力,但拿捏的感觉有些异样──这人明显肩上带着伤。

那年轻主簿性子也倔,依旧沉默不语。

洛自省哼了一声,道:“倘若再不现身,他这手便废了。”

一直无声无息藏在屏风后的人微微一动,似乎有些迟疑。

洛自省有些不耐,将擒住的人推开:“真不怕死。狐狸,你不好好的在圣宫待着,到这里作甚?”

年轻主簿赶忙摇首,辩解道:“元帅认错……”

“别再装了。”

天巽撕下易容的面皮,奇道:“我在军中也有月余,没露出什么破绽。你怎么一眼便看穿了?”

洛自省将这当成了委婉的赞许,神色好了几分:“你那狐狸眼,想阴谋诡计时便会泛银光。寻常人怎么会有?”方才他与秦左将军相争时,不经意便瞟见狐狸似笑非笑的算计样子,一瞬间双目银光烁烁,果然非我族类。

天巽一怔。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的特征,他又是何时看出来的?

屏风后,一位束起发的秀美公子探出头来,叹道:“内殿与殿下果然相知甚深。属下跟随殿下已久,怎么从未发觉?”

不想看,不敢看,不仔细看,不能捕捉到那一刹那,自然瞧不见。忽略了某些莫名的涵义,洛自省笑着笑着,突觉话题已经转移了,立即拧紧了剑眉:“殿下,难道你不必去圣宫了么?分明伤势未愈。”

天巽笑道:“你担心我么?”眼见洛自省的脸又要沈下来,立刻又接道:“无妨。在那池子里泡了整整十日,皮也脱了数层,内伤都已经养好了。”为了赶上点将出兵之日,他可受了不少苦头,还一直无视闵衍和他的小徒弟的嘲弄。不过,这几乎灵肉分离的痛苦也不完全是坏事。跟随十几年的朔望之苦,在十日的煎熬中消去了不少。至少半年内不必上圣宫引毒了,也算是因祸得福罢。

毒和咒都压制住了?短期内也不会在朔望之时复发了?洛自省瞥了瞥屏风边的人:“你倒明白要避讳天离,不能带随身的暗卫,所以带上酌蓉。但酌蓉一人毕竟不能处处护到,若有万一怎么办?”

天巽依旧笑得温煦平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簿,能有什么危险?”

“话说回来,你有什么要事?非得待在军中?”

“一者,娘与弱柳、瑜琴要在圣宫住下祈福,我不便久待;二者,正想瞧瞧翰州究竟成了什么模样,以前埋的棋子也能助你一臂之力;三者,那回你气冲冲地走了,我正担心呢。”

……前两条就罢了,这第三条算什么?洛自省冷冷地瞪着面皮奇厚无比的狐狸,又看了看抿唇含笑的酌蓉:“我知道你还不至于无聊到来此送命。罢了,你就来做我随身的文官罢。正好我看这些文牍都看烦了。”

天巽微微一笑,放柔了声音:“往后给你挑几个信得过的文官罢。”

洛自省不予置否,自行坐在铺开的大地图边出起神来。

天巽挑亮了灯,走到他身侧。

“敌情有变?”

“莫非你早有消息?”

“我的手下怎能与父皇的暗行使相比?”

“呵,不论如何也都一样,总是藏着掖着算计着。不过,送过来总比不送好。”

天巽望着洛自省的侧脸,细细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洛自省向来喜怒行于色,没有半分世家子弟的优雅循礼,也没有半分做作之态。他能耐着脾性打发秦左将军自是不易,但转个身便是原形毕露。所以,他看在眼里,才会禁不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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