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谢子安孤零零地坐在一边,眼光不住地往尧飞卿身上瞟,心下是愈发的舒坦。宴席散后,谢子安跪安,尧飞卿
却被留在寝宫。
出了乾清宫,谢子安却是没走,独自躲在白玉墀后边望月吃风。待到四更鼓响,方才见得一个黑影慢慢从玉墀上挪
下来。头发是散开了的,衣领也凌乱,明显是才匆忙穿戴便出来的。那人抱着胳膊,愈发瘦削笔直的一条,几层单
薄的锦衣,竟隐隐地现出几分弱不禁风来。谢子安鼻子发酸,登时想要冲上去叫住他,犹豫半天,硬是憋住没动,
紧紧地握了拳头,躲在玉墀后边抽鼻子。
那样心比天高的一个人,惊才绝貌,奈何人人皆视他为豺狼虎豹,却不知最最被人凌辱欺压的人,便是他。
别人不给他的尊严,他谢子安要给。说给就给,给一辈子,永不后悔。
他谢子安,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决定。
第十二章
翌日早朝,龙椅下首,赫然立着一个新面孔。眉目如画,面若桃花,只是脸颊上一只乌黑的睚眦,突兀惹眼,是一
辈子都无法抹去的耻辱。
朝中一片哗然。众臣非议纷纷,朱虞懒得听他们掰扯,视线投向谢太傅:“太傅可有何高见?”
谢微之刚一张口,便咳了个前仰后合,半晌缓过劲儿来,按着心口气若游丝:“尧厂公……乃一介被俘之人,掌此
大权,恐有患于我朝,不妥,不妥呀。”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文武齐齐跪地高呼:“太傅言之有理,请万岁三思!”
谢微之拿着帕子揩嘴,微眯双眸,似笑非笑。
昨夜叫爪牙连夜递了折子举荐人家,今早却又带头拆台,这个老头却是在缠个甚么弯弯绕。朱虞心下暗骂,看着零
碎立着的几个人,揉揉额角,笑道:“你们这是怕他谋逆啊。”他起身踱下台阶,明黄的龙袍闪烁耀眼,走到尧飞
卿身侧他止步,轻轻扬手,尧飞卿别在后腰封的短刀瞬间便握在他手。他将明晃晃的刀刃指向众臣,朗笑道:“他
只是个阉人,阉人却能成什么气候?纵使他有这个心思胆量,却也得先敌得过朕!”
话落手起,朱虞将手中利刃,狠狠地刺进尧飞卿腹部。
众臣皆惊,一时死寂。尧飞卿仍旧站得笔直,脸色却已刷白了,冷汗顺着脸颊滴落,颗颗没入锦衣,混在血中,归
于无形。
谢子安登时冲出队列,谢微之厉声道:“朝堂之上,不得放肆!”
谢子安虽贵为嫡子,自小受宠,但家教严苛,又担心谢微之病体,素来是怕他老子的。闻言他站定,见谢子乔暗暗
冲他使眼色,只得退后几步,咬牙静观。
朱虞瞥他一眼,旋即含笑看着众人,抬手又是一刀:“众卿看,他是连还手都不敢的,起码的尊严都没有,哪里还
有志向谋逆呢?你们也忒看得起他了。”
尧飞卿只觉喉间一阵腥热,支持不住,蓦地躬身就吐出一口鲜血。
谢子安再也站不住脚,飞身上前,一把抱住尧飞卿的身子:“圣上饶命!”
谢微之见爱子出马,索性闭目养神。谢子乔揪一把心,扑通跪地:“圣上开恩!”
谢太傅的俩儿子都为之求情,众臣自然迎合,改口求情是也。谢太傅这才勉为其难,干咳几声,缓开尊口:“既然
圣上自有明断,便暂且饶他一命。日后倘有不妥,再杀不迟。”
朱虞笑道:“尧飞卿,还不快谢太傅救命之恩?”
尧飞卿早已痛得不清醒,模模糊糊听见,挣开谢子安臂膀,直直跪地:“谢……太傅不杀之恩。”
当堂被辱,身中两刀,受人侮辱却还要跪地谢恩,将自个儿的尊严送给人去践踏,今日之耻,已是没齿难忘。
朱虞拍拍手道:“退朝。”转身走了开去,竟是连看都没看尧飞卿一眼,弃之如敝屣。众臣散去,谢子安抱起尧飞
卿,欲将其送至东厂去,谢微之却星眸微睁,低声厉喝:“子安,回府。”
谢子安拧眉,头一回违逆父命:“爹,孩儿要送尧大人回去。”
谢微之闻言,狠狠地瞪了过去,父子对视,剑拔弩张。谢子乔忙劝道:“爹,子安是敬重尧大人,却也不是坏事,
莫要气坏了身子才好。”
谢微之冷笑:“敬重一条阉狗?吾儿好大的志向!”
尧飞卿疼得唇瓣打颤,气若游丝,却仍旧漠然反讥:“尧某能成功上位,还要多谢谢阁老鼎力支持。若是尧某今日
这两刀能换来他日的几条性命,尧某当真觉得很值。”
谢微之语塞,转身拂袖而去,一路蹒跚着咳出大殿。谢子乔趁机在后边打手势,比划着叫谢子安快走。谢子安抱了
尧飞卿,只觉那衣衫都在往外殷血,湿嗒嗒粘腻腻,冰凉入骨。他不敢耽搁,直奔东厂而去。
段岫见了他家将军伤成如此,吓得不知所措。谢子安叫他去请太医,尧飞卿却道:“不必了。叫那些畜生来,我许
死得更快。”太医院那些个势力狗腿,必都是谢太傅的爪牙,成日巴不得他凭空瘟死,如今得了空子,还不得抓紧
一包药送他归西。
谢子安也懂他意思,按着他伤口,雪白的帕子转眼染得通红,他眼眶也跟着急红。尧飞卿浑身失力,仰躺在床褥间
,勉强笑了一记:“小孩,帮我个忙。”
谢子安急急道:“你说。”
尧飞卿攒攒力气道:“帮我解开衣服上药。岫儿,将药匣找来。”
段岫应声,急急奔出去。谢子安俯身去解尧飞卿的盘扣,将几层外衫敞开,又将血红的亵衣揭开,露出凝脂似的胸
膛。血水斑驳下,隐隐地印着几朵红斑。想着昨夜,谢子安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印记,一时又羞又气,定了定心,将
亵衣往下掀了掀,露出两个狰狞的刀口,不觉微微倒抽一口气。
段岫将药匣捧了来,尧飞卿道:“你去门口守着,若有御医来,断然不可放人进屋。估计也是没人来的,那样倒最
好。”
段岫犹疑,尧飞卿道:“这儿没有你能帮得上的,你去守着门口便是。”
段岫应声,将炉火添旺一些,这才出了门去。尧飞卿淡笑道:“那孩子最是胆小,若是看着我上药,定会吓着的。
”
命悬一线了尚还念着下人,是人只道他心如蛇蝎,却哪知他存许柔情。谢子安心里苦涩,默默取了药瓶,将药粉撒
在绷带上,淡黄色的一片,闻着是馥郁的药香,敷在皮肉上却是会疼死人的。
尧飞卿见他迟疑,便道:“怕了?”
谢子安拧眉:“会很疼。”
“那你就等着我流血至死?”
“尧大人……”
尧飞卿已说不出话来,略略扬起下颌催促。谢子安捏着绷带,横了横心,咬牙按在伤口上。
他不知尧飞卿的表情是怎样的,按下的瞬间就已闭了眼睛,再不忍看下去,只觉那人身子一个激灵,拼力地弓起来
,颤抖得几乎按不住。谢子安索性翻身上床,坐在那人胯上压着,等着他渐渐平息,过了半晌,两人皆出了一身冷
汗。
所幸尧飞卿还未昏厥,迷迷蒙蒙地醒着,尚能扯出一个惨笑。
谢子安正欲伸手去拂他乱发,房门突然敞开一条缝隙,谢子乔轻轻溜了进来,凑到床边低声:“可弄好了?”
谢子安下床道:“好了。”
谢子乔与他帖耳道:“快回家,爹发了很大的脾气。”
谢子安鲜少见他哥如此严肃,知道事情闹大,只得向尧飞卿告辞。临行前谢子乔悄悄嘱咐尧飞卿道:“尧大人,你
一向聪敏,怎的就偏生跟自己过不去。那样大的权力在身,难怪圣上和朝臣挤兑你。再者,权大劳神,何苦来哉,
闲云野鹤一身轻就不好么。”
尧飞卿缓缓摇头。
谢子乔叹道:“你俩真是两头倔驴,偏却都不肯低头,好似受罪的不是自个儿似的。”
这两人中的其一,指的自然不是谢子安。见尧飞卿闭眼不语,也不知他听到与否,只得叹了口气,催着谢子安回去
了。
却说尧飞卿睡到下午时,突然惊醒,冷汗出了一头,却也想不起做了何梦。段岫听得屋里有声响,急急进去伺候,
服侍尧飞卿半坐起来,又给他端了杯热茶。尧飞卿呷了一口,问:“可有人来过?”
段岫道:“圣上派了御医来,岫儿没让进。”
尧飞卿道:“你帮我更衣罢。”
段岫惊道:“将军要去哪里?”
“公事。”
段岫道:“将军身子不好,不能走动的。”
尧飞卿索性自己下床穿衣。段岫拧不过他,只得帮他将他衣服穿了,套上鹿皮短靴,松松地挽了个发髻。尧飞卿也
不多话,推门便走,段岫一个人在房里坐立不安,却了解他家将军的脾气,若是此刻去公堂上搅扰他,只怕会更惹
他气恼。
尧飞卿踩着白雪,一路停停走走,竟是直入东厂监狱。
最里头的隔间,算是监狱的雅间,干净整洁,待遇也好。炕头墩着个大肉团,白白胖胖的,看来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
见尧飞卿来了,冯云急急堆笑迎上来,隔着铁栏作揖道:“尧厂公,事情可办得顺利?”
尧飞卿点头:“顺利。”
冯云谄笑道:“那……尧大人,您看我……”
尧飞卿忽而笑了:“你啊——”
他平日里不笑,一笑起来,着实惊煞世人。本就华丽妖媚的眉目愈发勾魂摄魄,尤其那双流光百转的水眸,精艳逼
人,又透着直入骨髓的凉意与凌厉,引人醉人,惊人骇人,是千言万语也道不明的深邃幽咽。
冯云哽住,心头蹬蹬直跳。
尧飞卿道:“我记得当年我落魄,冯公公骂过我。”
冯云退后两步,苦着脸惨笑:“小的嘴贱,是小的嘴贱!”
尧飞卿道:“公公还瞪过我。”
冯云开始打自个儿耳光:“是小的有眼无珠!”
尧飞卿笑得愈发舒心:“还打过我。”
冯云噔噔磕头:“小的该死,尧厂公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尧飞卿摇头:“我可不是什么大人,也不在意那些个虚名。”言此他轻轻笑出声:“你可知,我手刃自己亲爹的事
儿么?”
冯云已经绝望,呯呯以头撞地,半晌听不见生息,试探着抬起头来时,却赫然对上一支明晃晃的镖。
第十三章
傍晚,段岫坐在东厂门口候着。陆续有人来往,他也听见几句传言,说原先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死了,死状凄惨,眼
球、口腔、双手皆被利器刺穿,被发现时血淋淋污糟糟的一团,简直不能看。段岫手脚冰凉,坐在冰凉的门槛上,
浑身抖得厉害,却也不曾离开,定定地坐在一角哆嗦着。
晚饭时尧飞卿终于折回,段岫将手炉塞给他,帮他紧紧披风。见他脸色不好,问道:“将军很疼么?”
尧飞卿道:“不碍事,很快就好。”
段岫跟在他身后回屋,在塌上支起小桌,将餐菜摆上,侍候尧飞卿用饭。尧飞卿只勉强吃了两口粥,便放了调羹,
强捧了茶盏漱口:“给我铺床罢,我累了。”
段岫照做,将人送上床,紧了紧锦被,又撤下床帏,慢慢地理整齐,再去摆弄床角挂着的荷包。
尧飞卿见他心里有事,无事找事做,便道:“有话便说。”
段岫顿顿,欲言又止:“岫儿无话,将军休息罢。”
尧飞卿倦得很,也没有精力去盘问,便倒头昏昏睡去,一时无话。
翌日寅时六刻,段岫照例叫尧飞卿起床,准备早朝事宜。圣上那边没给假,便是天大的伤病,都断然不可误了早朝
的。段岫打起帐子,轻轻唤了几声“将军”,不见他回应,便轻推他几下,依旧是无声。
段岫这才慌了,急急凑上去看。此时月色正浓,洒在尧飞卿头边的锦被上,映出一团黑漆漆的阴影,却也看不真切
。段岫伸手试探着去摸,冰凉濡湿,凑到鼻边一嗅,竟赫然是血的味道!
段岫登时就吓出泪来,哆嗦着伸手去探他鼻息,气若游丝,却还是有气。他想宫里太医是叫不得的,思前想后,抹
着眼泪翻出攒下的银子,应付过守门的侍卫,趁夜溜出宫去,直奔太傅府。
却说谢子安与谢子乔正要出门,忽见一人急急奔至车马下,已然哭得不像样子。谢子乔看了一眼,忽而惊道:“段
美人,你怎的来了?”
段岫哽咽道:“两位大人,快去救救我家将军,他……他……”
谢子安冲下车道:“他怎的了?”
“我……我叫不醒他……他……”
谢子安匆忙吩咐小厮:“你去叫王太医来,再去套辆马车,快!”
谢子乔道:“你做什么?早朝却也是误得起的么?”
谢子安道:“哥,今日你帮我跟爹说一声罢,我要去看尧大人。”
谢子乔道:“你怎的不记打?昨日爹那顿鸡毛掸子,你却是记不得了?”
谢子安道:“记得又如何,不就是一顿打。”
谢子乔道:“你别鬼迷心窍!我以前是怎么告诉你的,尧大人他是……”
“说得好听,可圣上哪里真正在意过他?你们不管他,我管。”谢子安拉着段岫与王太医上了马车,头也不回便驱
车而去。谢子乔急得直挠门,低声哀叫道:“你个死东西!一走了之可好,又是我先替你挨爹的打!”
王太医看过尧飞卿伤势,说是伤了器脏,痊愈是不大容易的,得悉心调养。换过药后,煎了几副汤药,尧飞卿昏昏
沉沉,一口也喝不进。谢子安便叫段岫抱起他,自己一勺一勺给他慢慢喂,吐了就擦净再喂,如此以往,竟也吃进
了几勺去。
天色渐亮,这边药也着实喂不进了,谢子安便将人放平,盖好锦被,坐在床边端详。那人静静躺在床褥中间,面沉
如水,脸若皓玉,眉似淡烟,比平日减了几分尖厉阴霾,却依旧紧紧蹙着眉头。谢子安怔怔许久,瞥一眼门口,知
段岫在外间收拾,便悄悄俯身,在那川眉宇上印下轻轻一吻。
冰冰凉凉,触感却是出人意料的细腻。谢子安索性顺着他鼻梁吻下去,终是停在那两瓣软唇上,缱绻流连,呼吸渐
急渐热,也不知这是怎的了,着了魔般沉醉难舍,心神一时混沌,恍惚间也不知按到哪里,尧飞卿闭着眼低吟一声
,眉头蹙得更深。
谢子安猛地起身,调了调呼吸,定了定心神,起身走了两步,又坐回床边,握住他手静静端详。平日里难得与他接
近,因他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性子,走得近了他戒备,走得远了他也戒备,全然不相信任何人,只是一味地
独来独往。
正思量着,门口那边忽而传来隐隐的争执声,谢子安去看了,见是圣上身边的小太监,段岫正拦着不放行。见谢子
安从屋里出来,小太监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谢将军,今儿太傅给您请了病假,却不料您好端端的在这儿呐。”
谢子安道:“你来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