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郎——绿隐疏楼
绿隐疏楼  发于:2012年0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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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飞卿回到乾清宫时,已是夜色浓重。空旷的宫阙清冷幽暗,唯有内室一盏橘色宫灯,微微透出些许温暖。

一曲缠绵的《月儿高》划破寂静,琵琶声声,玉碎般的脆。

他轻轻走过去,灯下,案前,孤坐撩弦的人抬头,精致俊美的容颜在月光下乍现,看到来者,展眉一笑:“他走了

?”

尧飞卿坐在他对面,低声道:“走了。”

朱虞深深地看着他,指尖微微在琴弦上摩挲,半晌道一句:“以后,你可以给他写信。”

尧飞卿眼中流光闪烁,抬手将那绘着青鸾琵琶拿过,放在桌上。朱虞尚在疑惑,他却握住他的手,与他四目相对:

“微臣答应。”

朱虞微微讶异:“答应什么?”

“圣上前些日子要立微臣为后的事,微臣答应。”

朱虞的呼吸猛地漏了半拍:“你,你答应?”

“微臣答应。”尧飞卿向他倾身,轻啄他唇,“明天就册封,好不好?”

朱虞一时狂喜,用力将他抱在怀中,动情回应:“册封大典琐碎繁杂,总得容朕好好准备……”

“不,就明天。不必铺张浪费,我们两人的婚事,不用那些人插手。”

朱虞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依旧精艳无双,一双桃花媚眼半阖,意外的醉意朦胧。意乱也好,情迷也罢,此时此

刻,万事皆抛。那吻渐渐变得疯狂而迷乱,尧飞卿偶尔细细地呻吟一声,朱虞听得愈发燥热,迷蒙中去扯他衣衫,

没有遭到拒绝,便更进一步去解他亵裤。混乱中也不知是谁碰倒了宫灯,那红纱罩子倾倒在地,倏忽一下,灯灭。

窗外是扑簌簌的大雪漫天,窗内两具光裸的身子纠缠,炽热的喘息和呻吟辗转,被铺天盖地的大雪隔绝在这一室风

月。

天色将明,朱虞扶着尧飞卿从浴桶中出来,轻轻的道:“我抱你上床去睡一会儿。”

尧飞卿摇头,披衣走到铜镜前坐了:“今天不是要册封?是时候更衣了。”

朱虞从后面抱住他:“我怕你累。”

尧飞卿扬扬手中半月形的犀角梳子:“怕我累,不如帮我梳头。”

朱虞在他耳根吻一下,拿过梳子给他梳头。依旧是最简单的发髻,在头顶盘成一个小丘。再给他眉间贴上金凤衔珠

花钿,最后给他披上朱红的金凤朝日锦袍,他立在透过大雪射进来的晨光下,纤细笔直的一条,英气逼人,身着艳

丽的华裳,真真美得惊为天人。

朱虞细细地看着他,忽而蹙眉。尧飞卿微微偏过头问:“怎么?不会不好看罢?”

朱虞从镜奁中拈出一只炭笔,一只手扶着他脸颊,另只手轻轻给他画眉,略擦几下,粲然一笑,在他唇瓣上一啄:

“这样就完美了。”

尧飞卿微微颔首,静静地看着宫人们服侍朱虞穿衣装扮,到最后贴花钿时,轻步上前:“我来。”

宫人们垂首退到一边,将盛着花钿的锦盒捧上。尧飞卿拈起金龙戏珠花钿,凑到唇边轻轻呵气,细细贴在朱虞两道

凌厉的剑眉间,起身退至他身后,将菱花镜对着他。

朱虞看着二人的花钿相映成趣,笑道:“其实‘龙凤呈祥’,说的不就是龙阳之好么。这龙和凤,本就都是雄性的

啊……”

尧飞卿忽而就问:“我一直不明白,你后宫佳丽三千,为何会钟情于我呢?”

朱虞呵呵一笑,看着镜子里的他道:“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何时?”

“应该是四年前,先帝宴请诸侯的时候罢。”

朱虞摇头,笑得情深似海:“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七年前,先太后归天的葬礼上。那时你十四岁,被选作先太后

的挽郎,一身雪白的缟素,扶棺高唱着挽歌。我站在路边,你与我擦身而过。我知道你并未看到我,可我那时,已

经对你一见倾心了。”

尧飞卿怔怔地望着他,朱虞起身,执起他手:“那天也同今日一样,下着很大的雪。自那以后,我就很喜欢下雪,

想着什么时候,你又踏着大雪而来。没想到再见面竟是两年之后,你已站在别人身边,你可知我那时有多难过?我

又忍了两年,实在熬不下去,便杀来京城,终于将你夺过来。我对你千般万般,都只是想将你留在身边,哪怕你恨

我,我都不想失去你。”

尧飞卿闻言如一箭穿心:“你,你篡位夺权,是为了我?”

“只为了你。”朱虞拉他起来,握住他冰冷的掌心,“我朱虞此生,都只为你尧飞卿一人。任凭他弱水三千,我只

取你一瓢饮。”

尧飞卿低低的道:“你真是傻……”

朱虞微笑,牵着他走出大殿,望着雪亮的天和雪,笑靥如花:“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

,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与你……”

他转头,尧飞卿与他相对而笑,接上这最后一句:“……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祭天地,拜先祖。布告群臣,册封大典上,朱虞亲手将金印放在尧飞卿的手中,一对璧人携手,俯视天下苍生。

夜了,本该洞房花烛之时,尧飞卿却道:“我想去那里。”

他指着夜幕中隐现的高塔,目光中洋溢着希冀。

朱虞道:“那里?这寒夜袭人的,况且这合卺酒还没……”

尧飞卿抬头,竟是难得露出求人的态度:“我们去塔顶喝,好不好?”

朱虞笑着搂住他:“好,依你。”

尧飞卿挽着朱虞的臂弯,只叫了两个宫人,一个端酒,一个掌灯,一步一步顺着阶梯步上浮屠塔。朱虞笑着道:“

这浮屠塔是太祖皇帝所建,特意建在宫里,据说踏上塔顶便可以涤清一世罪孽。”

尧飞卿笑道:“你上到顶过没有?”

“这塔这么高,我才懒得爬。”朱虞与他十指相扣,嗬嗬喊了两句号子,英桀的眉梢飞扬,“但是跟你一起,我就

有劲儿了。”

尧飞卿但笑,与他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上去。四人走走歇歇,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气喘吁吁地到达顶层。

紫禁之巅,俯瞰世间,果真又是另一番滋味。月色如水,大雪纷飞,那风虽然寒凉,但清澈爽朗得沁人心脾,似乎

每一寸骨肉都透着豁亮。朱虞搂着尧飞卿并肩坐了,半眯着眼细闻他的发香,沉醉道:“飞卿,我真没想到此生,

还能与你这般亲近。”

尧飞卿接过宫人递上的合卺酒,与朱虞一人一杯,拈在指尖。听他这样说,他微微笑:“咱们就一直这样亲近到死

,可好?”

“当然好!等我们老了,谁先死,谁就在奈何桥上等着对方。咱俩此生为患无穷,估计就是下地狱的料,到时候奈

何桥上见,咱俩共赴泥犁!”

尧飞卿看着朱虞神采奕奕的眸子,笑叹:“说甚么傻话,这塔不是能涤清罪孽么。”

“对对对,我忘了,是我忘了。”

尧飞卿笑,眼波一时粼粼。两人交杯,朱虞饮下琼浆,正要直起身子,却被尧飞卿一把抱住。

朱虞听着他微微的啜泣,轻轻抚摸他后背安抚:“如今我们已经成亲了,三年之后谢子安回朝官复原职,那时我们

三人又可以一起共处,我会赐他一个最美貌贤淑的夫人,咱们好好的过日子,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海誓山盟。有情如此,夫复何求。

半晌,他听见尧飞卿低低道:“不可能了。”

“我不骗你。朕是国君,金口玉言。”

“不可能了……他死了。”

朱虞蓦地一惊,又觉得惊得完全没有来由:“他不是回扬州了么?”

“他回不去了。他的船,沉了。是我做的,我事先在船上凿洞,用木塞堵住,又叫段岫扮成船夫,船至江心时,段

岫会拔掉木塞。子安不会游水,又有段岫在,他……必死无疑。”

朱虞脸色瞬间惨白,他感到寒气从脚底呼啸着涌上来,整个脊背都冰凉了,又觉得心里很疼,仔细想想,又不是心

,只茫然喃喃:“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手中有京城守军兵权,他活着,是威胁。”

尧飞卿死死地抱着他,指尖的酒盏跌落在地,洒落一地清辉。他感受着朱虞的重量慢慢全压到自己身上,死死掐着

自己背后的红衣,他仰头望着天,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三日之后,大雪未停,甚至愈演愈烈,皇城边缘隐隐地传来喧嚣,旁边的宫人眺望一番,喜道:“将军,是陛下的

兵马进城来了!”

尧飞卿却不理会,朱红的华服外罩着素白的麻衣,衣摆鞋尖尽是雪渣,双肩紧紧地勒着两根粗重的麻绳,绳子的那

头系着一只巨大的木棺。

他拉着木棺,向前倾着身子,一步一步在皇陵中踽踽,睫毛被风雪冰封,身上却大汗淋漓,双眼死死地盯住不远处

的一只深坑。

冻紫了的双唇颤抖不休,却仍固执地微微开合,低低吟唱着听不出旋律的挽歌。

棺椁在坑边停住的时候,文靖皇帝的车马赶来,他由侍卫扶下车来,孱弱的身躯包裹在厚重的狐裘里,却仍旧坚持

着向尧飞卿走去。

尧飞卿坐在棺椁的边沿,深深呼吸几下,看着他走来,淡淡的道:“我已经按照你的计划,该杀的人,都为你杀了

。”

文靖皇帝伸手去扶他,被他挥手挡开,心下一惊:“你……”

“我还活着,不是为了你。”尧飞卿望着他,面如止水,空得没有半分表情,“我不配死在那佛塔,我的罪孽,不

配涤清。”

他慢慢地站起身,笔直,稳健,风姿飒飒,红衣裹风飞舞如花:“我还活着,只是要做圣上的挽郎。”

文靖皇帝沉静片刻,倏地躬身,对着雪地喷出一口猩红。尧飞卿脱下缟素,为他拭去口边残血。文靖皇帝伸出骨节

分明的双手,拼力攥住他肩头,方要开口,被他阻止。

尧飞卿将沾血的缟素展开,披在文靖皇帝身上:“心中无情,乃是君王之道。我不恨你,亦无惋惜。我们的路是自

己选的,既然走上,就要无怨无悔地走到头。否则,就是懦弱。”

语毕他转身,朱红的凤袍招展,在风中绽放成鬼魅般张扬的烟霞。他飞身翻入棺中,偎在朱虞冰冷的胸口,伸手拂

去他眉上的一丝风雪,朗声道:

“钉棺!”

尾声:

清晨。晨光熹微。

寝殿里空无一人,空濛静寂。文靖皇帝披衣下床,坐在案前,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一卷盘龙织锦。

有侍卫推门而入,躬身跪地道:“龙武将军尧飞卿之府邸已经清扫完毕,不日即可开始翻修。只是属下在府中发现

了这个。”

他双手呈上,是一只小匣。匣中一只锦囊,囊中一方帕子,帕中一块心香,香上几行小字。

“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字字凝血,刻骨情深。

那侍卫道:“属下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只见后园中桃树下有个小土丘,属下自土丘中发现了这个,便拿来给陛下过

目。陛下,这到底是甚么呀?”

文靖皇帝以指尖摩挲小字,半晌,在一旁烛火上点燃心香:“这是一份……没有被发现的深情。”

他凝望着那心香燃起幽幽轻烟,仿佛美人的一缕幽魂,冉冉而起,盈盈而终。

钻心绝美,至死方休。

异香扑鼻,转瞬间,红粉成灰!

有宦官在旁躬身道:“陛下,恭亲王之子朱虞已经下葬,您看这旨意……”

文靖皇帝挥手,拭去那心香燃尽而成的心形的残灰,移过织锦卷轴,朱笔落下,是对那二人最后的言语。

恭亲王之子朱虞,追封胜王。龙武将军尧飞卿,追封胜王妃。二人合葬于扬州祖陵。

情,止于此。

思,始于此。

文靖皇帝搁笔起身,窗格雕花的影子投在地上,飘渺斑驳,长长地投向远方,走在上面,就像踏过了许多年,许多

世。

恍然如梦。

痛彻心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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