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去摸,那花瓣细软缠绵,是上好的丝绸所制,以假乱真,巧夺天工。惊诧恍惚间,亭中一抹橘光倏忽亮起,
弦音乍迸,幽咽入天。
尧飞卿站定,惊唤:“圣上……”
朱虞一身红衣,坐于红烛之侧,凝神望他,朱唇轻启,咿呀弹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住,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天籁之音,仙乐飘渺,眉目如画,端的是惊才绝貌。这便是朱虞,当今圣上,九五之尊,君临天下的那个霸王,如
今却眉目含情,为他一人且弹且唱。
这个人,对他时好时坏,心思到底如何,却是谁也看不清的。尧飞卿远远地站着,朱虞招手,叫他坐于身侧,两人
沐着烛光,是从未有过的和睦安详。朱虞伸手轻抚他脸颊,笑道:“飞卿,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叫你来此?”
尧飞卿摇头。
朱虞看着他眼眸,柔声道:“去年今日,是朕拥有你的日子。”
尧飞卿细细回想,却着实记不真切了。
朱虞见他痴痴茫茫,也不懊恼,含笑拥他入怀,嗅着他发间的香气:“朕知道你最喜爱桃花,可惜现在寒冬腊月,
未到花期,便只能给你弄这些假的来,暂且将就罢。你可喜欢?”
尧飞卿抿了唇不语。
朱虞稍稍推开他,扳着他肩头道:“你不说,朕也知道你感动。除了朕,还有谁能如此待你?只是咱俩偏生都是嘴
硬的人,平日里谁都不肯服软,总也没个好的时候。不如趁现在心情好,你也表个态,感激一下朕今日的表现如何
?”
尧飞卿犹疑一下,慢慢地凑过身子,轻轻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朱虞顺势回吻,紧紧地搂住他,只觉怀中细瘦的一把,着实惹人怜爱,愈发抱得紧些,心头的火苗却烧得愈发热烈
,又担心他着凉,只得按捺了澎湃心绪,牵着他手腕将他拉起,匆匆步入房中,压着那人倒在床上。
尧飞卿这才发觉,这若虚宫却是有人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床第间松软微香,火盆烧得正旺,便是连桌上茶
水都冒着热气。朱虞啄着他脖颈,含混笑道:“飞卿,这些日子你不安生,朕都好久没能碰你了。”
尧飞卿仰面躺着,一贯地不语不动。
朱虞却是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解开他衣带,手顺势往下游移,不紧不慢地摩挲:“飞卿,朕的心意,你得知道
。这一年来,你杀了多少人,闯了多少祸,全是朕一件件地帮你摆平,你却知道朕有多难?”
尧飞卿终于开口:“微臣有罪。”
朱虞咬他耳垂,嗔笑道:“朕不是怪你。朕是要你敛敛性子,若是再一味胡来,朕真怕保不了你了。”
尧飞卿不置可否,默然望着床帐。
“飞卿,朕平日里对你,确有些过分的地方。可你也知道,朕是个牛脾气,你就别硬碰硬,好了伤疤忘了疼。”朱
虞趴在他身上,从他锁骨慢慢下吻,一路舔卷吮吸,到小腹时,尧飞卿突地坐起,拽了衣衫死死地捂住下身。
那里有个永远不能消除的伤疤,以往行床第之事时,尧飞卿也都是穿衣遮掩,从来不曾暴露过的。朱虞心下一叹,
按住他手道:“连朕都不能看么?”
尧飞卿摇头。
朱虞道:“那朕不看便是,你躺下罢。”伸手扶着他躺平,指尖蘸了软膏,耐着性子给他润滑。尧飞卿的脸上终是
有了点表情,些微痛苦,些微隐忍,凤眸微眯,眼中水汽迷蒙,愈发看得朱虞意乱情迷。原本还有些话,却是一时
说不出来了,只得先憋在心里,架了他的腿,尽欢去也。
云雨之后,朱虞依旧趴在他身上,死死抱着他身子不放:“飞卿,你是朕的人,便不能记挂着别人了。”
“微臣何曾记挂过别人。”
朱虞心头登时就有些憋闷:“先帝却是怎么回事?”
“……微臣只是恨他。”
朱虞盯住他眸子:“这也不成。你是朕的,若是恨,也只能恨朕一个人。”
尧飞卿无奈:“圣上这是无理取闹。”
朱虞笑着顶他额头:“朕高兴。”
尧飞卿干脆不理他。
朱虞也不再言语,抵着两人额头呵呵直笑。尧飞卿从未见过圣上如此和颜悦色,心下却也不是全无一丝滋味的,念
着这样一个高傲自我的君王,却也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只是自己却一直铁石心肠,竟是辜负了他三百多日的良
苦用心。一时不知孰对孰错,心下也软了些,慢慢地抬起手,想要摸摸那人的头发。
就在指尖触到发丝的前一刻,门板忽被叩响。朱虞懒懒道:“有事明日再说。”
门口有小太监道:“圣上,是大喜事!卢贵妃娘娘有喜了!”
朱虞怔了怔,忽地坐起,冲门口道:“甚么?进来说!”
小太监匆匆走进,笑眯眯跪地:“回禀圣上,刚刚卢贵妃娘娘身子不适,便叫了王太医诊脉,太医说是喜脉,卢贵
妃娘娘原是有了龙子了!”
朱虞心头突突一跳。这可是他二十五年来头一遭当爹,纵使不甚喜爱卢贵妃,然自己个儿的骨肉,却没有人会不疼
的。他心下欢喜,拍拍尧飞卿脸颊笑道:“你听听,朕如今要当爹了!”
尧飞卿漠然:“恭贺圣上。”
朱虞也不多话,跳下床去,系着衣带往门外赶:“快快快,摆驾延春宫!”
一旁小太监急急应了,追着给他披风裘。朱虞喜上眉梢,亲自提了灯笼,急急奔下玉墀,忽而就泛起一阵莫名心慌
,回头看时,浓黑夜幕中,破败的若虚宫空空旷旷,黑洞洞一片,恍若隔世一般,死气沉沉又诡谲邪魅。仔细看时
,门口慢慢地现出一个身影,黑衣白脸,寒风中细细长长的一条,沿着大殿,从小路绕下去,茕茕孑立,孤零零沉
入夜色。朱虞心头莫名地揪了一下,怔忡间,小太监唤道:“圣上,圣上?”
朱虞回神,扶着小太监的手上轿,打小窗里再看那偏殿时,玉墀空空荡荡,却是什么都不曾有了。
第九章
卢贵妃原虽不受宠,如今却是母凭子贵,得到朱虞一时青眼。延春宫登时成了风水宝地,在此之前,从没听说过圣
上在哪个妃嫔处留宿的。
日上三竿,朱虞终于折身返回,半道碰见了谢子乔。谢子乔却不知他何故停了早朝,见他一脸倦怠从花园里穿出,
只当他又在园子里与尧厂公逍遥来着,遥遥叫住他笑道:“圣上好兴致啊,却不见厂公人影,要不要臣去园子里抓
他出来?”
朱虞怔怔,突然惊道:“朕把他忘了!”
这厮也真真有意思,昨夜正和别人欢度春宵,还满口甜言蜜语之时,竟突然甩手跑去了别人床上,将那人晾在一边
,端的是忘了个干净。
谢子乔一脸莫名,朱虞却抓了他的腕子,拽了他急急往东安门奔。谢子乔问他何故慌忙,朱虞铁青着脸跟他解释。
谢子乔在东厂大门外站定,耷拉着脸道:“圣上,你叫臣说你甚么才是?臣叫你对他掏心挖肺,不是叫你逢场作戏
!”
朱虞望着朱红的大门哼笑:“他是个甚么东西,也配叫朕掏心挖肺?”
谢子乔只当他是真个喜爱尧飞卿,一时逞的口舌之快:“圣上又说气话做甚么,还是趁早进去解释清楚,臣却是没
那个脸皮进去。”
朱虞思忖一会子,勉为其难道:“你陪朕一起去。”
谢子乔望天:“不去。”
朱虞也望天:“明儿朕就下旨,将鹤翎寺撬了。”
片刻后,谢子乔叩响内室的大门:“尧厂公可在不在?”
大门幽幽开了条缝,探出一张脸来,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却是一张生面孔:“两位是?”
谢子乔细细打量他一番,笑嘻嘻道:“你可是新来的?”
那人怯生生点头。
谢子乔笑得一脸玩味:“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轻轻道:“段岫。”
“断袖?好名好名!”谢子乔笑得春意盎然,伸手就要去推门,朱虞狠狠掐他一把:“问正事。”
谢子乔抽气道:“你们厂公呢?”
段岫道:“今早便与谢将军出门去了。”
朱虞一掌推开谢子乔:“谢子安?他们做甚么去了?”
“打猎。”
谢子乔已然听见朱虞的磨牙声,急忙脚底抹油,被朱虞一把扯住,厉声问道:“你弟弟何时与尧飞卿如此熟稔了?
”
谢子乔急道:“哪里就熟稔,子安是敬重尧厂公,时刻念着与他切磋是了。”
朱虞瞪他:“你可见往日里,尧飞卿跟哪个走得如此近过?”
谢子乔却正色道:“圣上,退一万步讲,即便是真的另有隐情,这却得怨了您。”
朱虞伸手想揍他,想想却不无道理,堪堪地收了手。那厮谢子乔却偷空,笑嘻嘻去逗段岫,问他是否人如其名,段
岫本是个内向羞涩的孩子,被他逗得满脸通红,窘迫至极。朱虞抬手一记勾拳,那厮便哀号一声,随风逝去。
冬日的围场白银遍地,尧飞卿骑了匹白马,却是一身黑衣,在雪中极为显眼。他本无心来打猎,只是大清早刚开了
房门,便见门框上倒吊着一个人影,谢子安两腿勾着横梁,朗笑道:“尧大人,打猎去!”
尧飞卿视而不见,该忙甚忙甚。谢子安影子似的跟着,嘴里叽叽咕咕,反复只一句话:“尧大人,打猎去!”
终于,尧飞卿站在茅厕门口,背对着紧跟过来的谢子安,牙缝里挤出话道:“我跟你去,你且等在门外!”
草场无垠,团团灌木覆雪,天高地远,好一片清高辽阔。谢子安俊脸笑靥,尧飞卿却蹙眉冷声:“说罢,打什么?
”
谢子安从马背上摸出一个竹笼:“兔子。”言毕将其放生,那白兔头顶一小撮黑毛,蹦跳着蹿远。
尧飞卿道:“就这一只?”
谢子安笑道:“对,咱俩争这一只,谁先得手谁赢。不过说好了,只可活捉,若是不慎弄死了它,那人就算输。”
尧飞卿拧眉:“好。”
谢子安咧嘴而笑,一声高喝,已策马追去。尧飞卿紧随其后,论御射之术,除了朱虞,还未见有人胜他一筹。不消
多时两人便并驾齐驱,那只雪兔在前飞蹿,尧飞卿伺机侧倾身子,腾出手来去抓那对兔耳,眼看便要得手,忽而耳
边风声大乱,尧飞卿收手闪身,谢子安的脚尖便贴着他脸颊倏忽掠过。
尧飞卿道:“你做什么?”
谢子安坏坏笑道:“自然是跟你争。”
尧飞卿鼻腔哼气:“你却以为能争得过我么?”言毕足尖轻点马镫,身子便飘忽而起,直直往谢子安身上奔去。谢
子安举手接招,也飞身而起,两人弃了马匹,以脚代步,比划间还要追寻雪兔,一时衣裾乱飞,白雪四散,堪堪是
一幅激烈而惊艳的景象。
谢子安又犯了老毛病,为了摘去他面具,生生地挨了他一掌。不过他身手到底不及尧飞卿,最终结果,还是谢子安
被尧飞卿踩在脚下,头顶着那只敦肥的雪兔咻咻喘气。
尧飞卿道:“你是必输的,还偏要来比甚么比。把那个还给我。”
谢子安抱了面具不撒手:“总戴着这个作甚。”
尧飞卿使力踩他:“还给我。”
“尧大人!”谢子安却突然生了气,正色道:“尧大人,不过是脸上刺了个字,至于一辈子都禁锢自己么?自个儿
都看轻了自个儿,还能指望别人对你如何?
尧飞卿瞪了双眸,飞手将短刀架上他脖颈:“你想死?”
谢子安气得脸颊微红:“你想要尊严,便得去争!刚刚跟我争兔子的那股劲儿却到哪里去了?圣上对你不好,你却
试图反抗过他一次么?若是你不逃避不懦弱,怕是也不见得会如此!”
尧飞卿微讥道:“你以为你懂得很多么?小孩,你自小被家中的大树庇护惯了,却哪里知晓这其中的险恶?”
谢子安道:“我虽涉世未深,但自小父相便教导我,男子汉大丈夫,缺什么都不可缺了尊严!”
尧飞卿沉默。
谢子安手上使力,将面具在怀中捏成碎片,朗声道:“尧大人,你若认为你赢过我,便先面对自己,赢过自己再说
!”
尧飞卿低头看他,久久无话,却是慢慢收了短刀,这一次,连滴血丝都没划出来。
两人御马回宫,谢子安有说有笑,尧飞卿冷眼倾听,一热一冷,却皆是难得的兴致。只是走到一处墙根时,听得有
人哭号哀泣之声,循声望去,竟是有个小太监正遭杖责。
尧飞卿认得那是才分到御膳房一日的小吴子,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却不知何故被罚。谢子安过去打听,方知是小吴
子呈了冰糖银耳粥给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云食用,而冯云肥头大耳,太医嘱咐他吃不得甜食,小吴子因此开罪了他,
要挨四十杖。
却说这个冯云心狠手辣。当年,尧飞卿入宫不久便遭圣上厌弃,一时落魄窘困,手头并无几个闲钱,因给不起“孝
敬”,受尽了冯云暗算排挤。
谢子安眼看着尧飞卿的手搭上短刀,忙按住他手道:“尧大人,使不得。”
“那样的畜生,就该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能杀,你又岂能容忍他活到而今。切莫一时冲动,闯下大祸。”谢子安低低劝解,他深知司礼监掌印太监拥
有怎样的权势,若是一招扳不倒他,怕是转眼便要被他剥了皮去。
尧飞卿拧眉:“就这样听凭他胡作非为?”
谢子安沉吟,忽而眉开眼笑:“我有主意,一定能解解气。”
尧飞卿正待要问,那厮却故弄玄虚,挤眉弄眼,拉着他手便往司礼监奔去。尧飞卿想挣脱他手,见他兴高采烈,也
不忍扫了兴,便由他去了。
两人来到司礼监,谢子安以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噤声。那脑满肠肥的冯云正躺在罗汉床上打盹,鼾声阵阵,油光满
面。四周空无一人,这却是死胖子的怪癖,周围若站了人侍候,他倒担惊受怕得难以入睡。两人悄悄溜到床边,尧
飞卿瞥了眼谢子安,大抵是问他到底要作甚。
谢子安眨眼,四处瞟瞟,伸手取过花盆边放着的剪刀,坏坏一笑,凑到冯云脑边,对着那把稀疏的头发,咔嚓就是
一剪。
那死胖子还在酣睡,脑袋却是秃了一角,愈发显得肥胖滑稽。谢子安将剪刀递给尧飞卿,笑嘻嘻撺掇他下手。
尧飞卿握了剪刀,犹疑片刻,也凑过去,剪下另一边的稀发。
落剪之前,他还不屑于这小孩游戏般的复仇。只是看那脑袋渐渐斑驳秃兀,心下却顿生一股兴趣,咔嚓咔嚓几声,
竟是越剪越有兴致。
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复仇计划,却因谢子安忍不住狂笑而东窗事发。冯云捂着炸了毛的脑壳儿,冲着围上来的侍卫尖
叫:“给我将他们抓起来,快抓起来!”
他不认得尧飞卿,先前尧飞卿总戴着面具,鲜少有人见过他真容。而谢子安他本是认得的,却因睡花了眼,一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