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安道:“别再喝了。”
“放手。”
“不放!”
尧飞卿抿唇,放了酒盏,转手去拿酒壶。谢子安正欲去抢,却见他阴仄仄地瞪了过来,目光凛冽,竟丝毫没有醉酒
的意味,不禁讶异怔忡,语气也凌厉:“我不管你醉了与否,不准再喝!”
却说朱虞看着他俩,越看越不舒坦,眼光一转,瞥见身后带刀侍卫的佩剑,顺手抽出来甩了开去。尧飞卿正喝着,
忽见银光一闪,一柄利剑俨然钉在身前案上,嗡地一声闷响。众人皆惊,谢子安下意识地伸手去护尧飞卿,朱虞却
朗声道:“尧厂公,素闻你剑法高超,却从未目睹,不如今日,你露上一手助兴如何?”
尧飞卿冷冷瞥一眼,继续灌酒。
朱虞微愠:“厂公莫不是想抗旨?”
尧飞卿顿了顿,终是放下酒壶,垂了眼帘,人却在瞬间飞身而出,右手携剑,衣袂轮转间,已落身到朱虞案前,以
剑指他:“既如此,微臣愿与圣上比试一番。”
朱虞微怔,旋即另寻一把剑,起身步下坐榻笑道:“好啊。”
两人持剑对峙。谢微之惊道:“大胆尧飞卿!你怎敢与圣上持剑相向?”
朱虞笑道:“此次,朕准了。众卿不必再有异议。”语毕他剑锋一转,寒光乍蹿:“来吧。”
两人皆是绝世的身手,然四十六招过后,尧飞卿的剑却赫然架上了朱虞的脖颈。
刹那间,头顶两道光球倏忽冲天,烟花炸起,万物皆光。
众臣哪里还有醉意,皆大惊失色,上百双眼仁盯着那雪亮剑锋,鸦雀无声。
朱虞扔了手中的剑,笑道:“先帝的剑法果真名不虚传,居然教得出尧爱卿这等高手。”
尧飞卿不动,脸色却是有些发白。
朱虞又笑,摊手:“杀了朕,你便可以重投旧爱怀了。”
尧飞卿脸色愈发惨白,手腕微抖了抖。众臣皆捏着一把汗,却见他将剑抛在一边,微微踉跄一下,转身欲走,脚下
却打了个绊儿,眼看着就要倒下,却被人一把接住,身形利落,正是二度救人的谢子安。
谢子安道:“圣上,尧大人喝醉了,臣送他回去。”
朱虞哼笑一声:“谢爱卿,你可知他为何从不碰剑么?朕便告诉你,他原先是先帝的玩物,剑法也是从他处习得。
后来被人弃如敝屣,伤了心,索性再不碰剑了。”
谢子安不动声色:“臣等告退。”
朱虞摆摆手,看着两人背影,忽而朗笑道:“尧飞卿!你恨他入骨,所以你永远杀不了朕!你活该生不如死,你活
该!”
尧飞卿已然醉倒在谢子安怀里,腿脚发软,眼皮也睁不开。谢子安将他连扶带抱,急匆匆步到园外。冬夜料峭,淡
月清风,脱离了人声鼎沸,尧飞卿终于睁眼,含混道:“这是何处?”
谢子安将他衣领上盘扣系好,又怕他冷,搂了他道:“你喝醉了,我先行送你回东厂。”
尧飞卿闻言,胡乱挣扎道:“我不回去……不回去……”
谢子安将他搂得紧些,见他醉酒的样子全无平日的凛冽,迷迷糊糊,口齿不清,愈发惹人怜爱:“你想去哪儿?”
尧飞卿仰头望月,踮脚一跳,险些摔倒:“我欲乘风归去——”
谢子安哭笑不得,忙将人拉回怀中,一字一句慢慢问:“你不回东厂,却是想去哪儿呢?”
尧飞卿想了想,复又含混:“出宫,我要出宫。”
谢子安应下,将人搂紧,步出宫门。因谢微之和谢子乔仍在宫内,谢子安便弃了自家车马,随手拦了辆马车,车夫
道:“大人想到哪儿去?”
尧飞卿在谢子安怀里探头,酒气扑鼻:“沿着……沿着路直走,直走便是……”
车夫见他喝得云里雾里,犹疑望向谢子安,谢子安却笑着重复:“直走便是。”
车夫摇摇脑袋,抽着马屁股上路了。
除夕之夜,爆竹声声,烟花争艳,万家灯火,酒香饭香溢满街头。宫内宫外,皆是一番热闹非凡之景象。尧飞卿迷
蒙双眼,趴在窗边看景。谢子安看着他,心下顿生酸涩,伸手去关小窗,被他阻了道:“让我看。”
谢子安随口扯个理由:“风冷,关了吧。”
尧飞卿睨他一眼,鼻子哼气,也不知是笑是叹,终是起了身,由他将帘子放了。两人坐在车内,默默无语,车子颠
簸得久了,尧飞卿不觉想吐,谢子安便扶人下车,结算了车费,扶他到墙角,轻轻拍打他后背:“吐出来便会好些
。”
尧飞卿干呕几下,却是什么都吐不出,索性不再去管,倚了墙道:“我想睡了。”
谢子安道:“那你稍等,我去拦车送你回宫。”
尧飞卿拧眉:“我不回去。”
谢子安道:“那便跟我回府可好?”
尧飞卿摇头:“你爹那张晚娘脸,我看……不惯。”
谢子安听得他这样评价当朝太傅,不觉好笑,问他:“那要去何处才好?”
尧飞卿倚了墙壁,抬头,碎发飞扬,目光轻飘飘落在街对面。
等他反应过来,自个儿已和尧飞卿双双坐在床上了。尧飞卿往被褥里和衣躺倒,含混催促他同睡。
谢子安给他掖棉被:“在客栈睡,哪里如在家睡来得舒服?”
尧飞卿幽幽道:“在家不好办事。”
谢子安一时不解:“办什么事?”
桦烛影微中,尧飞卿媚眼微眯,水光流转,竟是诡谲入骨的一种媚。谢子安只觉迎面一阵勾魂摄魄,痴痴茫茫间,
尧飞卿已经坐起,伏在他背上,削尖的下颌抵着他肩窝:“自然是——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他伸出食指,白细如削葱,指尖晶莹剔透,微一弹指,掸灭灯花。
谢子安大惊,手脚却不受控制,只定定地动弹不得。尧飞卿以指尖挑开他衣襟,轻轻咬他脖颈,留下一排粉嫩细小
的牙印,手却是溜溜地滑至衣料下,在他胸前轻刮。他的指尖尖细冰凉,手法也并不纯熟,谢子安一个激灵,猛地
挣开他道:“尧大人,你醉了!”
论身手,他无论如何也不是尧飞卿的对手。只一招,尧飞卿便将谢子安撂倒在身下,骑坐在他胯上,将头伏低,几
欲抵上他鼻尖,下身却在他下身磨蹭几下:“小孩,你不诚实。”
谢子安的脸腾地涨红。他才是弱冠之年,青葱懵懂,哪里见识过鱼水之欢,只偶然看见过一张春宫图,还是谢子乔
为尽到兄长之责,在他冠礼那日决意对他进行启蒙教育,连哄带骗硬给他看的。眼下小腹热得躁动,意识也逐渐模
糊不清,却仍残存着一分理智,咬牙推拒道:“尧大人,别这样。”
尧飞卿得寸进尺,伸出舌尖,滑溜溜舔了下他唇瓣:“你不是说过,你爱慕我?”
谢子安扳住他肩头,却是轻易容许了他,任由他的舌尖攻城略地。
尧飞卿勾唇,伸手去抓他下身,谢子安急急去挡,却被他抓了个正着,一时意乱情迷、神魂颠倒,小腹直冲而上的
,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激荡快意,利刃一般直直刺入脑仁。他扣住尧飞卿肩头,低低呜咽一声。
月下案上,莲花清漏咕咚一声,沉入水底。
尧飞卿手上开始动作,分外娴熟。谢子安本想抗拒,然箭已离弦,却是收不得了。积蓄了二十年的燥热瞬间爆发,
脑海一片恍惚茫然,只想着沦陷纵情一次,便抱住尧飞卿生涩回吻,尧飞卿也不拒绝。谢子安愈发动情,偶然间睁
眼,却瞥见一缕乍白的月光落于尧飞卿双眼,内里冷凝如死水,竟是一丝情意也无。
谢子安猛醒,一把推开他,将要坐起,却又被他压了下去。谢子安仗着他酒劲上来,身手不比平常,翻身将他反压
在身下,想要狠下声音,气息却是不稳:“尧大人,别闹了。”
尧飞卿冷冷笑将起来,抬腿顶他下身,趁他身子虚软之际又反压回去:“你不是爱慕我么?却又为何不想和我做?
”
谢子安心下愈发有气,攒足力气,狠狠将他甩在一边:“别闹了!”
尧飞卿仰躺在床,轻笑一记:“倒也是。我这身体残缺,也不好污了你的眼。”
谢子安怒视他:“你这却说的甚么话!”
尧飞卿道:“不然你为何不做?”
谢子安顿了顿,慢慢背过身去,坐在床沿:“我爱慕你。可你却爱慕我么?”
尧飞卿招手:“这不妨事,来。”
谢子安道:“若是不能跟你两情相悦,我便不会要你的身子。”
尧飞卿闻言微怔,旋即爆出一阵朗笑,笑得缩成一团,眼泪都要挤出,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谢子安仍是背对
着他而坐,微低着头,一动不动。
尧飞卿笑得够了,见他还坐着不动,伸手去推他:“生气了?”
谢子安也不回头,闷声道:“没有。”
尧飞卿道:“得了,睡罢,我不闹了。”
谢子安低低应了一声,仍是不动。尧飞卿只当他仍在生气,便凑过去看他,却见他绯红着脸颊,也不像单单是生气
,目光扫过他下身,忽而就笑了。
裆部支起个小窝棚,高高的突兀出一块。谢子安窘迫地拿衣袖去遮掩,尧飞卿利落推他下床,拎了他扔进屋角浴桶
:“我说过,我不闹了。”
木桶凉水刺骨,谢子安登时醒了个通透,狠狠地打了几个寒颤。尧飞卿伏在桶沿,望了他道:“到底你还只是个孩
子,这世道之险恶,你哪里就能懂得。你知道文靖皇帝和我的过往罢?”
谢子安缓缓道:“略知一二,哥哥与我说起过。”
尧飞卿指尖撩水,神情似讥似寂:“当年文靖皇帝器重我,我亦敬他如父兄,与他马上征战,花下饮茶。一起作伴
了十年,还不是说背弃就背弃。而今圣上也厌弃我,满朝文武皆视我如泥淖污浊。你自幼长在将相家,自是不知的
,你若如我一般无依无靠,看看哪个还能看得起你。人心叵测,世态炎凉,我奉劝你,趁早将心肺收在肚里,别轻
易地掏给别人,如若不然,被人生吞了也不知道。”
谢子安道:“你却是连我也不信的么?”
尧飞卿弹着水花:“相伴了十年的人,尚能背信弃义。你我才结识多少时日,叫我如何信得过你?”
谢子安道:“那我等你十一年,等到你信得过我。”
尧飞卿闻言抬头,见他目光灼灼,端的是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不觉百感交集,俱化作一丝苦笑:“等不得的。人
各有命,你切切不能耍这般孩子气。”
谢子安正色道:“我只比你小上一岁,若我是孩子,你也是。莫以为你说的都对,你不敢等,由我一人去等便是。
”
尧飞卿却望了水中映月,伸手戳碎:“这世上的好女子,你还不是信手拈来,何苦如此执着于我。我有哪一点值得
你青睐,况且我还是个……”
谢子安忽地握住他撩水的手:“飞卿,在我看来,这世间万物,一个都不及你。我只中意你,你可愿信我么?”
尧飞卿眨眼,挣脱他手,干脆起身去案边捞更漏。金色的铜莲花,捧在手心冰凉刺骨,轻飘飘晃在月光里,淋淋沥
沥,如梦似幻。
那时,寒轻夜浅,燕宿雕粱。南疆的江水上,先帝与他挑灯看剑,恰逢更漏落水,也是咕咚一声响。先帝捞起莲花
清漏,回眸,欸乃一声,灯火阑珊。
当时只道红颜笑,现而今,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尧飞卿将更漏放回水面,看那细水慢慢注入,冷声嗤笑:“我说了,我不需要。”
谢子安起身,除了衣衫,拥着被子坐于他身侧:“我也说了,你不敢,我敢。”
尧飞卿不应,谢子安也不语。两人相伴无言,生生捞了一整夜的更漏。
大典过后,人去楼空,繁华归于静寂。朱虞早早地歇了,夜里却忽地惊醒,望了一眼怀中美人,当即披衣下床:“
庆禄!”
小太监应声而入:“圣上,才三更,还能再睡会子。”
朱虞揉揉额角,叹道:“三更了么。给朕更衣。”
小太监道:“圣上可要出门?”
朱虞不语,披了风裘,踱步出门。可怜床上的德嫔苦留无果,梨花带雨追到门边,只换得一个遥遥背影。后宫佳丽
三千,一朝沾得雨露,下次再睹龙颜,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许是明早醒来,已是身在冷宫,此生无望。
小太监在后面跟着,见圣上面沉如水,步履却是匆匆,直往东安门方向去,心下也就明了一些。二人行至东厂门口
,朱虞却是顿步,小太监会意,急急上前拍门。
步入大门,再叩小门。段岫正等着尧飞卿还未睡下,急急开门,却见是圣上夤夜驾到,正要叩头行礼,朱虞却道:
“罢了。飞卿可是睡了?”
段岫道:“将……督公还未回来。”
小太监闻言,偷偷去瞟圣上,见他果然沉了脸色,忙道:“圣上,风大,回去罢。”
朱虞不语,转身就走,额角的青筋隐隐暴起。小太监战战兢兢跟着,走到东厂外,朱虞忽而停步,吓得他正要扑通
跪地,却听得朱虞叹道:“是朕的错呀——”
小太监参不透他心思,只得小心翼翼谄道:“圣上英明,哪里会有错的。”
朱虞不理会,径直往前去。穿了几个园子巷子,竟是到了若虚宫。夜深风寒,月度银墙,若虚宫愈发破败诡秘,似
是一阵风就能刮了去,然这些日子过去,却依旧是岿然不动。
朱虞进去就关了大门,小太监只得等在外面。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宿,里边的笛声也幽幽地飘了一宿,幽冷悲咽
,听得他直起了通身的鸡皮疙瘩。
第十六章
正月初一,朝臣大会。朱虞步上龙椅,晨光熹微中,尧飞卿已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留给他一个背影,笔直挺拔,瘦
溜高挑的一把,与平日无异。然昨晚不欢而散,他竟全不计较,便是有些安静得诡异了。朱虞心下愈发烦闷,也不
好发作,只得先闷了下来,看看再说。
朝臣大会,照例是宣读众臣贺词,多是些冗长烦闷的陈词老调,却又不得不例行公事。朱虞坐着都快要睡着,终是
听得小太监念道:“东厂总督尧飞卿之贺词——”
朱虞总算来了精神,半睁了双眸,等了半晌,却不见小太监念出声,厉声叱道:“你却是将舌头咽下肚了么?怎的
不念了?”
小太监两手直抖:“圣……圣上,这……”
朱虞知是有岔子,瞥一眼尧飞卿,见他仍是低了头站着,与方才是同样的站姿,不觉暗想,这人难道就不觉得累么
?
他冷笑:“念。”
小太监抖着嗓子念道:“礼部尚书张忠怀,左侍郎杨养浩,右侍郎崔平……御史郭敏等系一十九人,结党营私,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