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便来到一条宽阔汹涌的江水前。
江水滔滔,汹涌奔流,绝非等闲可渡。莫说马儿,便是竹筏,只怕也会被浪潮打翻。
三人立马于江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蓝莹蝶轻盈曼舞地向江对岸飞去。
秦颐看着湍急的江水喃喃道:“它……会飞……”
郝伍少咽了口唾沫:“游、游过去?”
韩轻嗣双目失神地摇头:“江水太急……”
郝伍少又咽了口唾沫:“那……轻功踏水渡江?”
韩轻嗣再度摇头:“江水太宽……”
“……”
三个没有翅膀的家伙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蓝莹蝶那傲娇的小身姿缓缓消失在视线之中。
郝肆奕在桐山上待了三天,迟迟不见韩轻嗣等人赶来。
他掐指一算,以蓝莹蝶的速度,大约两日之后便可赶到了。
这三日间桐山上发生了一桩怪事。
桐门派所有弟子或轻或重染上一种怪病,头晕目花,肌肉乏力,成日一派睡不醒的模样。
若仅是如此,桐门派的长老们尚不会疑心,只作是夏日困乏,精神不佳。然而桐门派大弟子张豢嘴唇发紫印堂发黑
,浑身肌肉萎缩,明显是中毒之症。再联想一番,自然明白其中有人搞鬼。
想不到小小桐门派也有人觊觎,几位长老紧急商议时第一反应是蚀狐门向自己下手。然而再细想一番,也许又和龙
皿有关。
若是蚀狐门与星宿宫下的手,大可用剧毒将门派中所有人都杀了,何必要趁人不备时用慢性毒药?况且,张豢中毒
之征最是严重,而他与龙皿往来又较常人更密切。
郝肆奕一人坐在屋中,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桐门派弟子送来解闷的侠客传,房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撞开。
进屋的是由三名弟子搀扶的张豢。他如今面容十分憔悴,形销骨立,已与三日前那英姿勃发的大弟子判若两人。
郝肆奕似乎早有准备,嘴角挑起一个轻蔑的弧度,不动声色地继续翻弄着手上的书本,竟是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张豢气虚地咬牙切齿道:“是不是你下的毒?”
郝肆奕这才将书本往桌上一扣,一双勾魂又清冷的桃花目眼角微微挑起:“哼,为何要告诉你?”
张豢勃然大怒,欲推开搀扶的两人扑向郝肆奕,却被几名师弟牢牢拉住,生怕他跌倒在地。
张豢压低了声音怒道:“你镇日被关在此地,身上的东西早被我们搜罗走了,是如何下的毒?”
郝肆奕身上只带了一把扇子与几两纹银,连他身上原本穿的衣服也被桐门派之人换下丢了,张豢如何也想不明白自
己究竟是何时中的毒。
郝肆奕懒洋洋地眯起眼,敛起双目的肃杀冷意,重复道:“为何要告诉你?”
一名年轻的弟子屏不住气,猛地抽出长剑抵到郝肆奕脖颈上:“快说!”
郝肆奕斜眼看那亮琤琤的剑锋,秀眉微微拧起,复又恨恨地瞪向张豢:“你竟还能站起来,只怪我毒下的少了!”
张豢蹙眉,抬手止住与上前教训他的师弟,冷冷道:“我劝你老实交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郝肆奕一动,脖颈上霎时裂开一道血口,暗沉的血液顺着白皙的脖颈缓缓淌落。张豢见他细皮嫩肉的好似没吃过甚
么苦头,不由冷笑。
郝肆奕“嘶”地抽一口气,旋即又咬住下唇,沉默了良久,神色尤有不甘地开口:“我想藏东西,自然藏得住。我
给你们下的是无色无味的慢性毒,原本待你们发现时武功已废了。可惜我一时沉不住气,想早些杀了你,反是打草
惊蛇了。”
他说话的时候似乎有些气鼓鼓的,在张豢看来竟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他想起那日自己强吻郝肆奕,想是那时他借机给自己下了毒。然而再想起此人一贯的行事作风,不由周身发冷:“
你做人未免太狠了些!我们虽将你劫至此处,却从不曾伤你性命,你竟要毒害我门派所有人?”
郝肆奕冷笑:“不曾害我性命?这话说得倒漂亮,你们劫我来此莫不是要将我当神佛供奉的?你们算计我,怎不许
我算计你们?”
张豢心中对他的几分垂涎好感俱化作了森森冷意,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是自寻死路。你自己是龙皿,竟还给我
们下毒,是嫌皮肉痒了吗?!”
郝肆奕撇开眼,漠然道:“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不过我奉劝你们别碰我,此毒本不致死,你们若伤了我,只怕
这桐门派将再无一条活口。”
“哟!”张豢气得乐了,在他看来郝肆奕只像个幼稚而嘴硬的九岁孩童,自以为天上地下无人能敌:“你若有这本
事,又怎会被我们劫至此处?对了,上回那句话我倒要还给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郝肆奕紧咬着牙关不作声,神情十分倔强。
张豢颤颤巍巍上前,推开架刀的弟子,无力的手想扳起那人的下颌,奈何手指不住打颤:“你一直被关在此地,是
如何给整个门派下的毒?”
郝肆奕嫌恶地避开他的手,如避虫蛇:“焚香。”
张豢想了想,桐门派巴掌小的地方,左右不过十数间房子,每日所有弟子都会经过武坛,而武坛与郝肆奕之房相隔
不远,难怪每个人都程度不同的中了毒。
张豢虽急于解毒,但对他还是存了几分戒心。他请来见多识广的长老来检查郝肆奕脸上的龙纹,确定无论爪牙还是
龙鳞都与传说中无异,且用水用油都洗不去,确认此人是龙皿无异,这才将他房中所有物事都拿出去烧了,并在他
身上取血疗毒。
桐门派此时在派中的弟子不过五十几人,掌门先令五名弟子试喝了不同分量的龙皿之血。
晚上,五名弟子的精神皆有所好转,分量约是一壶血便可治好所有人。
郝肆奕眼看着鲜血顺着手腕淌下,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他这时停下了算计,想的不是桐门派之人自寻死路,而是有些迷惘:这便是江湖么?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比的不
过是谁手段更狠一些。人命不过草芥,而自己即将毁去一片草芥。
只怪他们知道了龙皿一事,只怪他们……活该。
当年江颜逸为了韩诩之抓来十数名精气纯阴之人,除白蔚外统统杀害。如今郝肆奕为了郝伍少要杀五十个人,甚至
更多。
虽说江颜逸是主动害人,郝肆奕不过为求自保,却同样是为了心中最在意之人的性命轻贱了他人性命。
入了江湖,动了感情,就已身不由己。
翌日中午,张豢与五名先试药的弟子暴毙而亡。
桐门派掌门派人捉拿郝肆奕,众弟子浑身无力,制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翩然而去。
是夜,桐门派留守派中的五十三名弟子全部身亡,再无一个活口。
郝肆奕在身上抹了一味名叫“蓝莹散”的异香,可令人闻后困倦乏力。此毒不伤性命,然而若中了蓝莹散之人遇见
一味名叫“雀食”的毒药,则半日后精神饱满,如同解毒,却会在一日后暴毙身亡,无药可医。
郝肆奕自己服用了“雀食”,令毒性侵入血液,不费吹灰之力便杀了桐门派上下所有弟子。
然而他亦是肉体凡胎,事前服了两枚压制毒性的药丸,却只可保住十天平安。他估算郝伍少等人随蓝莹蝶的速度还
有一日便可赶到,而十日之限尚有三日,遂松了口气,如无事一般抛下一地尸体入房休息去了。
却不知,浩荡江水之前,驻足望着蓝莹蝶消失身影的三人无语凝噎。
第十二章
郝肆奕等了一日不见郝伍少等人的到来,颇有些纳闷。蓝莹散与雀食相遇本是无药可解,唯有以草药暂且压制毒性
。然而桐山此地一时也找不齐所需草药,他不由陷入了困境。
山上的尸体已散发出腐臭味,郝肆奕自然没有那好心将他们埋了,索性放火烧山,也期得大火能快些将郝伍少引来
。
第八日一早,蓝莹蝶翩然而至,身后跟了一阵迟疑的马蹄声。
郝肆奕先是一喜,然而静下心来仔细一听,来人竟是单马独骑!他心中一凛,迅速跃到树上躲了起来。
来人身着白衣,系黑色冠冕,长眉薄唇,相貌算得上清俊,只是略有些憔悴。
他怔怔望着蓝莹蝶环绕的槐树,试探地唤道:“阿奕?”
郝肆奕在树叶缝隙中见了来人,心中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沉默了好一阵,却并未出声。
裴满衣抬头期期艾艾地望向枝叶中隐约露出的衣角,可怜兮兮地唤道:“阿奕……”
郝肆奕忽的没了脾气,冷着脸从树上一跃而下:“你怎么来了?”他伸手令蓝莹蝶停在指上,神情有些迷茫:“这
只蓝莹蝶是你的?”
裴满衣怔了怔,讷讷道:“我……我在路上看见它,便不由自主跟了过来。”
裴满衣那日与郝肆奕交谈后大受打击,左思右想决定收拾包袱暂且离开众人。他原是想分开一段时日待郝肆奕消了
气,或许会想他,又或许路上会有用得到他之处,届时自己再现身,定能在徒弟面前赢回几分好感,故他一直偷偷
跟在几人身后。然而那日在雀南城的客栈中,郝伍少等人连夜离去,而裴满衣当时睡得正死,竟是将人跟丢了!
蓝莹散与蓝莹蝶是裴满衣在太虚谷炼出的独门秘方,只有郝肆奕与裴满衣拥有此物,故他在路上一见到蓝莹蝶便兴
奋不已,跟着它来了此处。
郝肆奕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这只……是我的?”
裴满衣又是一怔:“你……”他蓦地猜到了些什么,立刻从马背上跃了下来,神情紧张地上前探郝肆奕的脉搏。
这一探,裴满衣彻底大惊失色:“你怎中了这毒!!”
郝肆奕咬紧下唇,尤是不敢置信地问道:“你遇到它的时候,可有看见郝伍少?”
裴满衣摇头:“我在半日之前遇到蓝莹蝶,四周并无一人。”
郝肆奕心口猛地一阵抽搐,难得慌了神智,喃喃道:“伍少……”
郝伍少与韩轻嗣不可能丢下他不顾,而蓝莹蝶独自飞来,定是他们出了什么意外!
他千算万算只算了一个桐门派,却不曾想过或许螳螂捕蝉,另有黄雀在后!韩轻嗣如今武功薄弱,自己应该当场结
局了桐门派那些该死的苍蝇,而并非贪心地离开他们来到此地想要一探敌人究竟。
正如郝肆奕心中只有一个郝伍少,裴满衣眼中也只有自己的漂亮徒弟。他很快便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沉下脸道
:“你给自己下毒?”蓝莹散是裴满衣所制,全天下会用的也只有裴满衣与郝肆奕二人。
郝肆奕沉默了许久,微微颌首。
裴满衣一时急火攻心,勃然大怒道:“你!你既然不认我这师父,就别用我门下的毒!
郝肆奕沉下脸,依旧一言不发。
蓝莹散遇上雀食是无药可医的毒,普天之下只有龙皿的血能解此毒。用十种特殊草药以一定比例配合能压制毒性,
然而这十种草药与蓝莹草都只有在太虚谷中才有,裴满衣身上并没有携带,这一来一去太虚谷路程至少数月。
裴满衣颤声问道:“你和郝伍少分开了?他如今在哪?你还能压制住几天?还有多少药?”
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郝肆奕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只回答了最后两个:“两天。剩下的药都在郝伍少那里。”
裴满衣一阵眩晕。
“你……你……”他双腿一阵无力,险些跌坐在地:“你怎能这么狠。如今该如何找到伍少他们?”
郝肆奕神情凝重:“我给了他们蓝莹蝶……我怕小五出事了。”
裴满衣苦笑:“先想想你自己罢。”
郝肆奕思考了一阵,严肃道:“马借我。”
裴满衣叹气:“你知道去哪里找他们?”
郝肆奕缓缓摇头。
裴满衣苦笑:“难得见你这么糊涂,也都是为了他……没有了蓝莹蝶,他们能否猜到你在何处?”
郝肆奕想了一阵,微微点头:“他们知道劫我来的人是桐门派之人,只是他们并不敢确定。桐门派在桐山上,这并
不隐秘。”
“那就是了,你若离开此地,人海茫茫,又要去何处找?”
郝肆奕垂下眼,双眉微颦,扭头向山上走去。
他脸上虽还是一片清冷,但裴满衣知道他心中已是乱了。
山上被郝肆奕烧成一片焦土,只留下几间瓦房尚存。
郝肆奕突然扭过头:“你要留下?”
裴满衣怔怔地颌首。
郝肆奕什么也没说,独自回房去了。
过了一个时辰,裴满衣将行李规制好,踌躇不决地来到郝肆奕门口,却鼓不起勇气来敲门。
那夜郝肆奕的话犹存耳边,那般冷血无情,回想起来依旧教他心口闷疼。如今又能再说些什么呢?无非是自找无趣
罢了。然而人性本贱,他又忍不住想见这冷血的小徒儿。
“进来。”屋中传来郝肆奕清冷的声音。
裴满衣先是一怔,随即如蒙释令,又惊又喜地推门而入:“阿奕。”
郝肆奕垂着眼,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有事么?”
裴满衣尴尬道:“我……我来和你商讨。”
郝肆奕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商讨什么?你能在一天半的时间内配出解药吗?”
裴满衣沉默。若是给他一年半载,以鬼医的天才,未必制不出解药。然而如今只有一天的时间,且裴满衣心神不宁
,此地更是药材稀少,他实在是力不从心。
半晌后,他轻声道:“我想陪着你。”想了想,又觉不妥,道:“我想你陪我一会儿。”
郝肆奕抿了抿嘴唇,没有说出拒绝的话,便是默许了。
裴满衣坐到他身旁,定定地打量着他的侧脸。郝肆奕离开郝伍少已是第九天,若明日……
两人都不谈起这个话题,郝肆奕似乎浑然不觉,裴满衣却是不忍心去想。
他干涩地开口:“阿奕……”
郝肆奕淡淡地看他。
“你还生我气吗?”
郝肆奕突然有点想笑,璀璨的双目缓缓流转:“……如果明日小五不来,我就原谅你。”
裴满衣立刻变作一张苦笑:“那你还是继续生气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抵是裴满衣在说,郝肆奕在听。然而这日郝肆奕的心情似乎不错,并未发什么脾气,
连不耐烦的神色都不曾流露。
天色渐渐晚了,郝肆奕突然起身道:“出去坐坐。”
裴满衣受宠若惊地点头,眼巴巴地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好久都没有这般静坐下来看星星的闲情雅致,郝肆奕微微仰头看着天空,一贯清冷的神情在星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
。
裴满衣头脑一热,捉住他的手道:“阿奕,我是真的喜欢你。”
郝肆奕漠然地将手抽了出来,双眸下划,与他视线相处。
裴满衣苦笑:“你我相处这么多年,你总不该一点都不曾察觉。”
郝肆奕淡淡地点头:“你总想占我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