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绮言白眉紧蹙:“怎么可能……寒山老人说过,十一年之前韩门已无后继之人……”
韩轻嗣冷笑,专攻失了佛珠的东两舌,其他三人知晓他的厉害,一时也无法分心进攻,只得齐齐发力为东两舌抵挡
。
三串佛珠同时缠上青雪剑,韩轻嗣低笑一声,一式大雁落沙,只听三声脆响,三串佛珠同时被震碎了。
韩轻嗣横剑向斜下一指,身后的熊熊火光将他映照得如修罗转世一般魑魅魍魉,凄厉艳绝。
四大高僧齐齐叹了口气,合掌道:“阿弥陀佛。”
南绮言阖上眼,摇头叹道:“韩诩之是你什么人?”
韩轻嗣并不急着开杀戒,弯着嘴角冷笑道:“正是家叔。”
南绮言点点头,道:“若非令叔早逝,寒山老人这些丹药本也该是交给令叔的。如今落到韩施主手中,寒山老人在
九泉之下想来也不会太过责怪我们四人。”
韩轻嗣微微侧过头,像个孩子一般天真而迷茫地问道:“高僧输了之后说这话,莫不是以为我会就此放你四人一条
生路?”他的语气纯真,神情却比修罗恶鬼更为可怖。
四大高僧脸色微微一变,韩轻嗣凭空一挥,四人身后的柳叶瞬间纷飞漫舞,大有将四人淹没之势,而光秃秃的柳枝
却丝毫不受损,更是连晃都不曾一晃。
韩轻嗣难得开心地展露了一个笑颜,道:“四位高僧是自行了断,还是要我送你们一程?”
西恶口率先打破沉默,朗声大笑数声,道:“也罢。只怕觉尘师兄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掌心一翻,对着自己的
额头劈了下去。
一道浓稠的血液顺着西恶口的脸淌了下来,他身体僵直地到了下去。
北妄语与东两舌互视一眼,终是笑着摇了摇头,盘坐于地,自行震断了经脉,安静而死。
南绮言定定站着不动,神色复杂地看着韩轻嗣。
韩轻嗣道:“怎么,大师打坐四十余年,还看不穿生死?”
南绮言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他:“非也。韩施主,你心性太过狠绝,恐怕……”
他话音未落,忽然直挺挺地到了下去。
韩轻嗣撕下一块布擦干了青雪剑上南绮言的血迹,走到四人身边沉默地站了一会,道:“四位大师放心,这是我造
的最后一桩杀孽。”
他不再理睬四具或安详或狰狞的尸体,决然地打开禁地的地下门,闪身跳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韩轻嗣拿了天香易骨丹后转身向外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旋身将寒山老人其他的药也都取了出来。
此时韩轻嗣痛到了极致也便麻木了,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如行尸走肉般一步又一步沉重地向外走去。
他出了禁地,听到远处有脚步声逼近,不由心下一动:少林僧人大抵都已受伏,此时来的应是星宿宫之人!
韩轻嗣对江颜逸诚然有恨,却又不仅仅是恨而已。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和他的童年有羁绊的人,也是改变他一生轨
迹的人;他对他曾有过温柔的时光,也曾心狠手辣地摧毁他。韩轻嗣外冷内热,并不是铁石心肠,这一切也绝非一
个“恨”字足以涵盖。然而江颜逸死后,这一切复杂的情感都转化为对星宿宫的憎恶。如此,他虽无心也无力帮助
少林,却也不愿让禁地中其他宝物就此落入星宿宫手中。
他运起内力,倾全身之力击向禁地中的一块巨石。只听数声巨响,霎时漫天烟尘缭绕,巨石化为齑粉将禁地的地下
室掩埋。
同一时间,韩轻嗣听见自己的身体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声响。
疲惫侵袭着韩轻嗣的神经,然而他知道此时此刻不能昏倒在此处,硬撑着一口气拖着透支的身体向外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韩轻嗣握着青雪剑的手难以控制地抖动着,他摸了摸怀中的药瓶,努力想着脱身的对策。
“净嗔……”来人竟是净痴。他望着坍塌的禁地与四大高僧的尸首,不可思议地盯着韩轻嗣:“净嗔师弟,这……
是你做的?”
韩轻嗣缓缓舒出一口气,手掌握着青雪剑的剑锋,以疼痛逼迫自己继续支撑:“是。”
净痴眼中满是惊恐与受伤,摇着头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为什么……”
韩轻嗣掌心中的血顺着剑身滚落,然而他却感觉不到疼痛,身体被一股巨大的空虚笼罩着。他喘息着问道:“你,
怎么来了?星宿宫的人呢?”
净痴眼含泪光,死死地盯着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你……你……”
他方才被韩轻嗣点住了穴,用尽内力冲了许久方才冲开穴道,躲过星宿宫的重重耳目终于找到禁地。然而入目即是
这样的场景,令他一时难以接受。
韩轻嗣叹了口气,不再理睬他,转身向外走去。
净痴三两步上前拦下他,眼睛一错也不错地死死将他盯着,却依旧不说话。
韩轻嗣疲倦地阖上眼,险些摔倒在地,摇晃了一下总算站住了:“……师兄是要拦我吗?”
净痴不动也不语。半晌后,他缓缓让开了路:“你走吧。如今少林已然如此,罢……你快走。”
韩轻嗣勉强勾了勾嘴角,虚弱道:“多谢师兄。”
他摇摇晃晃从净痴身边擦过,净痴轻声道:“不要再叫我师兄。”
韩轻嗣不语,拖着残破的身躯继续向外走。
净痴忍不住又唤道:“净嗔……”
韩轻嗣依旧不理,净痴也再未出声。
从禁地出去的路曾经那么短,如今却又显得那么漫长。
韩轻嗣的腿越来越软,如醉酒之人一般跌跌撞撞,却始终走不到尽头。
郝伍少……小五……我快撑不下去了……
身后突然传来喊杀声,接着是打斗声,净痴急切的叫喊声传入耳膜中:“净嗔!快走!快!”
他不想回头去看,想要加快脚步,身体也再也不听使唤。
他突然想要发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韩轻嗣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颠簸的马车上。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却觉全身如灌了铅一般沉重,连勾起手
指都万分吃力。
耳边传来一阵惊呼声,一个黑影向他扑来,肩膀被那人瘦削的下巴磕中,一阵酸麻。
“轻嗣!你感觉如何?身体痛不痛?”
韩轻嗣不答,深深地凝望着那人蓄满关切之意的红颜。郝伍少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韩轻嗣已昏迷一月有余,原本
干净白皙的下颌已生出了青碴。
裴满衣在外驾车,郝肆奕被他二人的深情凝视弄得十分不自在,也掀开车帘钻了出去。韩轻嗣欲开口,嗓子一阵火
辣辣的干痛,使他发不出声来。
郝伍少手忙脚乱地翻出羊皮水囊,轻手轻脚地将韩轻嗣扶坐起来,喂他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韩轻嗣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老旧干涩的木头被锯开时的声响:“回扬州?”
郝伍少连连点头:“再过几天就该到了。”他顿了片刻,又道:“我们先回扬州,向大哥有番交代,以后你想去哪
里我们便去哪里。”
韩轻嗣微微颌首,僵硬地抬起手向怀中掏去。
郝伍少忙握住他的手,道:“药在四哥那里。”
韩轻嗣沉默片刻,勉强勾起一个笑容:“你都知道了?”
郝伍少脸色有些苍白。他伸手环住韩轻嗣的腰,试探地吻了吻他的脸颊,韩轻嗣没有拒绝。
“你……是为了天香易骨丹才潜入少林?”
韩轻嗣平静地点了点头。
郝伍少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我那日回到少林,就见你晕倒在我面前。多亏那沙弥苦苦抵挡星宿宫的追兵,
我才将你救了出来。何苦呢……那个药……”
韩轻嗣并没有问净痴的生死,然而他也能预料到几分。他打断道:“我不会勉强你,要不要吃,你自行决定便是。
”
郝伍少咬了咬下唇,叹息道:“好……你让我考虑考虑。”
天香易骨丹是寒山老人所炼制的增强内力的奇效药,相对的代价便是服药人会失去嗅觉、味觉,并一定程度上影响
视觉与听觉。至于能解九曜七星的余毒,是因为昔年误打误撞曾有过先例,寒山老人研究后证实了这个副作用的存
在。
郝伍少以指缠绕韩轻嗣的长发,叹息道:“……值得吗?”
韩轻嗣不语。
当江颜逸封了他的内功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活了十九年,除了仇恨、除了武功、除了郝伍少,他什么都没有。而随
着江颜逸与白蔚的死,仇恨已不复存在,他人生前十八年赖以生存的目标在一夕之间坍塌。他扪心自问,这个世上
他不能再失去的便是郝伍少。
没有了他,郝伍少或许能活得很好。没有了郝伍少,偌大的天下,他却不知何处可以容身。如今他为了天香易骨丹
甘愿自废武功,即是不愿让郝伍少有身死的危险,亦是为了逼自己、逼郝伍少从此以后抛却世间的一切,专心相守
。
当他变得一文不名,当他能给那人全部的安全感,那人也只得专心对他。南绮言说他生性狠绝,是不曾说错的。
回了夔城之后,郝伍少向郝大富说明了一切经过,并交代了要与韩轻嗣隐居离开夔城一事。
郝大富自然舍不得弟弟,只同意他二人到城郊人烟稀少处居住。郝伍少亦觉有理,回房后与韩轻嗣商议。
韩轻嗣听了之后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他走到床边,定定地看着窗外的落叶飞花出神。
郝伍少被他的沉默弄得心慌不已,连连道歉,撒娇纠缠,韩轻嗣却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涩然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我……还是想要你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
郝伍少九年以来从未见过一贯坚强冷漠的韩轻嗣如此脆弱惶恐,他一腔甜言蜜语登时只化为一声叹息与紧紧的拥抱
。
是谁半生惶恐,假装冷漠,却从不曾拥有足够的温暖与安全感。
两个月后,郝伍少与韩轻嗣离开夔城,来到南方的一处山林隐居。
门隔流水,十年无桥。
那枚天香易骨丹,郝伍少想了许久终究是吃了。他的功力并未进步太多,许是药性两相抵消,味觉与嗅觉也未全部
消失,尚有些许残留。
享惯了福的郝伍少被剥夺了人身一大趣事,任何美味入口都味同嚼蜡,使得他到了山野后即使吃不上扬州美味也并
未有太多怨言。
转眼又到了开春。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一场春雨过后,山中的空气极是清新,在柳树下站上一阵发梢上便能淌下水珠来。郝韩二人自隐居后骤然脱离了喧
嚣的城镇,日子悠闲了不少,也无聊了不少,于是每日赏花观柳,陶冶情操,心性开阔了许多。
两人出了木屋,来到一片花田前坐下。郝伍少懒若无骨,头枕着韩轻嗣的腿淌下,撷下一篇花叶斜斜叼着。
韩轻嗣数月来开朗了不少,虽与常人比起来依旧稍嫌冷漠,一日却也能笑上两三回。他轻轻拨开郝伍少的额发,弯
下身亲吻他的额头:“小五……你可曾后悔过?”
郝伍少吃吃笑了几声,在他要退开的瞬间勾住他的脖颈,亲了亲他的嘴唇:“伊始是有些不习惯的……却是谈不上
后悔。”
韩轻嗣目光柔和地以拇指刮搔着他的脸颊:“我曾说过,若你负我,我会如何?”
郝伍少“咦”了一声,道:“你会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他眨了眨眼,戏谑道:“这荒迹
深山之中……莫不是我前日抱回来一只白狐,你便吃味了?”
韩轻嗣低笑了几声,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肩膀,仰头望着蓝天白云,喃喃道:“当你来少林找我,那时我想,我已
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你若再负我,我便杀了你再自我了断……”
郝伍少吐了吐舌头,问道:“那如今呢?”
韩轻嗣微微眯起眼,眸光潋滟,是他倾尽一生的温柔。他弯下身,吻住郝伍少的唇轻轻摩挲,旖旎春光抵不上这无
边柔情爱意。
“愿你长寿无疆,永不受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及五蕴炽盛之苦。”
厚重的云层被风缓缓推走,终究掩不住身后的光芒万丈。金辉洒在山林间,蕴着露水的百花颤抖着在霎那间绽放,
万紫千红渐欲迷人双眼。
韩轻嗣抬起手为郝伍少遮住阳光,伍少眯起眼,笑赞道:“好香的春花……”
韩轻嗣微笑道:“你嗅得出?”
“呐……”郝伍少懒洋洋地将双手抱到头下,阖上眼,心静如水:“我感受得到。”
一朵绿花在芳丛中,无声无息地开放。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