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人根本不给秦灿说话的机会,一个劲地用乱七八糟的东西丢他。
「你请的什么道士?不是说妖已经捉走了,怎么我家孙女还是被咬了,要不是我老太婆拼了老命把我家孙女给救下来,说不定早丧命在那东西嘴下了!」站在前头的老太含着泪腔诉道。
秦灿低下头,发现老太抱着的小女孩白日里也在人群里看法事,秦灿见她可爱,还买了一串糖葫芦给她。
小女孩见秦灿低头看自己,一双哭得和兔子似的红红的眼睛,眼眶里还有盈盈水珠打着转,小声嗫嚅,「疼……」
秦灿心里一阵愧疚,如果自己不是抱着那丝侥幸,说不定差点害死了一个人。
「本县也是刚知道这个道士可能是骗子,但是请大家放心,本县会增加巡夜的人,同时让县衙里的人尽快追捕这个凶犯。」
一旁还有几个被伤到的百姓情绪很是激动。
「到底什么时候能太平?」
「每次都这么说,真等到出人命了就来不及了!」
「还是这狗官也是中饱私囊,贪了大家募集的钱款,故意请个骗子来造势,钱款其实早就落入他的囊中!」
「是不是啊?!快给个话。」
秦灿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拳头,想说自己也是受骗的,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证明。
这里的百姓,因为之前几任知县都无所作为甚至弃官而逃,只能依附山贼的势力,虽然现在自己留在了这里,也做了几件令人称赞的事,但却远远不足以到让镇上的人完全信任的地步。
于是,只要一个差错,之前堆垒起来的信誉就全盘瓦解。
秦灿的手越捏越用力,肩膀微微发着抖。
下面的人始终不见秦灿开口回答,便越发激动,再次拿起菜叶往秦灿身上丢过去。
「既然这么没用,不如滚吧!」
「是啊,和之前几个知县一样快点滚吧!」
秦灿任着他们辱骂,心里有什么像是被一个接一个巨浪拍打撞击卷进无底的深渊里……
身后的门又「吱嘎」了一声,众人都以为是衙役们出来帮他们的县老爷,于是手里的东西丢得更凶。
秦灿就听到「啪嚓」一声,显然是鸡蛋打中了谁而破碎的声音,侧过头去看,然后一愣。
一颗鸡蛋碎在颜璟右侧的额角上,溅开的蛋黄和蛋清糊在他的头发和脸颊上,缓缓地带着半个碎鸡蛋壳垂落下来,鸡蛋可能是放久了的坏鸡蛋,散发出难闻的令人作呕的臭味。
底下突然安静了下来,因为都看清楚了来人,哪怕现在颜璟穿着得体,言行也收敛许多,所有人都改口叫他颜师爷,但其实在镇上的人心里他依然还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黑云九龙寨三当家……
下面的人一个个都屏住气息地看着颜璟,手里捏着还没丢完的菜叶的人连忙把手上的东西丢在地上,就怕被指是那个用鸡蛋丢他的人。
颜璟眼神冷冽地扫了下面一圈,嘴角紧绷,浑身上下萦绕着让人不寒而栗不敢接近的气息。
见颜璟要走上前,秦灿连忙一把拉住他,颜璟侧过来头来看他,于是秦灿带着点恳求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
颜璟似沉默了一下,然后用力甩开秦灿的手,向前走了一步,秦灿心里暗道完了,虽然这家伙最近很乖,但是不代表触了他的逆鳞他还不发怒……
「你们是要县太爷滚对吗?」颜璟冷冰冰的声音,就和腊九的寒风一样往人骨缝里钻。
下面没有人敢应声,于是颜璟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们呢,是不是?」
依然没有人敢出声。
颜璟一只手背在身后,眼神冷厉地再次看了一圈下面的人,然后道,「只要你们一句话,我立刻带着县衙里的人跟着县太爷滚出去青花镇!」
话音落下,四周安静里接连响起几声抽气声。
秦灿看着站在自己前面那人的背影,只觉得心里涌起一阵暖暖的感觉,四处铺涌开来,同时鼻端酸酸的。
下面的人没敢出声,那个抱着小女孩的老太将孙女的脑袋往肩膀上压,以防她被吓到。
颜璟又道,「既然大家都不出声,那我替你们决定了,三天内县衙要抓不住凶手,我就带着人和县太爷一起滚出这里!」说完一甩袖子转身进到门里,关上门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声响,「砰」的一下,把所有人都震得跳了一跳。
秦灿看看面前个个睁大眼睛惊讶地看向自己这里的百姓,又回头看看身后晃动的门板,沉了口气,转身去追颜璟了。
******
一路小跑着进了后院,就看见颜璟带着怒气地进了自己房间,小元端着水盆站在门口张望,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秦灿走过去,从小元手里接过水盆,然后摆摆手示意这里交给他好了,让小元回去做自己的事情。
秦灿端着水盆走进房内,看见颜璟气吼吼地坐在桌边,伸手捞过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眉头狠狠一皱,将茶杯往地上一摔,然后用手去抹额上被丢到的地方,结果蛋清蛋黄黏了一手,越抹糊得越开。
就见颜璟眉头蹙得更紧,脸颊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眼看就要爆发,秦灿连忙端着水盆走进去。
「别用手擦了。」
秦灿将水盆在桌上放下,把布巾沾湿了伸手递过去,但是颜璟看也不看,顾自板着个脸发着闷火。
在外头要安抚百姓,进来还要安抚这个祖宗,自己怎么就这么命苦?
秦灿摇了摇头,只能干起小厮的活。
谁叫这位祖宗是个惹不起的主?要真让他这把火烧起来,说不定把整个青花镇给端了也说不定。
秦灿低下腰,用布巾帮他把沾在脸上的污物给拭去,一边说着好话,「就叫你好好待在里面了……我知道你喜欢看我出丑,但是躲在门后看看就行了,结果你还跑出来,现在好了,弄得一头臭烘烘的东西。」
秦灿把自己放得更低再低一点,尽量用着毫不在意的语气。
他知道跟这个山贼头头说大道理就像对牛弹琴,只有顺着这头猛兽的毛来梳,把他梳顺梳舒服了就歇气了。
擦完他脸上的东西,又执起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细细地擦过去。
「你呢,多少也体谅一下百姓们的情绪,本来就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他们隐瞒的,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当然会比较激动了。而且他们又不像你有这么好的武功,就算是狐狸都怕你怕得不行的,什么样的东西刷刷两下就败在你手下,他们就没办法啦,那天晚上要不是阿大和阿二及时赶到,估计我也要被伤得不轻。」
帮颜璟把手擦干净了,回身再去水盆里挤帕子,自己是说的口干舌燥了,那边依然没出声,便偷偷瞄了一眼,看见他脸上的愠火是消了一些下去,不过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自己在这里小厮一样的伺候他,好话说了一箩筐,那边连哼都不哼一声的,大爷似的坐在那里,让秦灿不免在肚子里嘀咕些抱怨。
就在秦灿在肚子里抱怨的时候,颜璟突然侧过头来,秦灿一时不察,偷瞄的视线没有及时收回来,被抓了个正着。
秦灿心里「咯噔」一下,见颜璟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质问,赶忙拿着布巾又凑了过去,「这里还有一点没擦干净……来,头抬起来。」
颜璟倒真的信了他的话,微微偏向秦灿这边抬起头来,布巾碰上来的时候扫到他的眼睫,所以索性闭上了眼睛。
秦灿装模作样了地擦了两下,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视线在颜璟那张精致的脸上流连。
明明是从小看到大的一张脸,却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睫很长,像是蝴蝶的翅膀那样微微颤动,细细密密的,在眼下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鼻梁高挺,嘴唇紧抿,透着淡淡的粉,从下巴到颈脖牵出流畅的线条,几缕发丝落在颈畔,一直滑进半敞的衣领里……
秦灿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被四周点着的蜡烛那跳动的火焰给晃花了,不然怎么会觉得这样的颜璟特别乖顺,特别好看,看得他心里又咚咚乱跳起来……
——就像似鬼迷心窍的那天,由心到身都肆窜着一阵高热的脉流,连呼出的气息都变得灼热起来。
想到他刚才站在前头说的那番话,他自然是明白颜璟会站出来不是为了看自己的笑话,但自己却也不想他替自己去承担什么,只因为……
只因为……
心里有种舍不得的情绪……
反正自己脸皮够厚,这几个月身板也被他追来打去的练得很结实,百姓们的怨愤和责骂自己一个人就能承受的住,最重要的是,他希望颜璟可以看到,自己留在这里,会让这里的人都过上更为平静的好日子,会让他知道,这个世上当官的不只有贪赃枉法的狗官。
布巾划过颜璟染了桃色的双唇,润了一层油似的,在跃动的灯火下,莹莹润润,光华流转。
秦灿觉得无形之中仿佛有那么一股力道牵引着自己,将自己的身体不断往颜璟那边拉近,没有办法阻止,或者自己的身体只是遵从心意而已。
在近到呼出气息将他的额发微微吹动的时候,颜璟蓦地睁开眼睛,清明的眼神像是凉水一样,将秦灿浇了一个冰澈剔透。
秦灿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正要做什么,一边慌忙掩饰尴尬,一边连忙退开身去,只是才退开没多少,胸前被一股很大的力气扯住。
低头,就见一只手指骨节分明白皙纤长的手紧拽着自己的衣襟。
秦灿倒抽了两口气,面对颜璟由下而上投过来的冷冷的带着点质问的眼神,心跳如擂,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被当场揭发。
颜璟就这么拽着他的衣襟不让他离开,看着他也不说话。
起初的尴尬之后,两人间漫起一阵异样的气氛,像是滴入水中的墨那样,浅缓地向着四周涣散开来,一丝丝,一缕缕,绵软地将两人包围住,无声地传递着彼此心里那一点不同寻常的情意,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回荡着,被渐次放大。
于是秦灿心里腾起一阵恐惧。
他害怕那一点隐藏在自己心里角落的东西曝于人前,被人察觉,更害怕让自己明白过来这一点自己刻意忽视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总觉得一旦明白过来后,会有什么顷刻翻覆再回不到过去。
所以他不想知道,不想明白,就让他一直藏在那里好了,不去关注就不会在意,不去在意……总有一天就会忘记。
于是秦灿一用力,想从颜璟手里挣脱开来,但是颜璟的手抓得太紧,只听得一身布帛撕裂的声音后,自己反被一股更大的力气往前一拉,秦灿没能站稳,整个人往前扑了过去。
就在秦灿以为自己要摔在颜璟身上,心里暗道一声不好的时候,手臂被人托了一下,得以稳住身体,同时面前有个阴影凑到面前。
「那天在书房……你亲的是谁?」
秦灿愣了一愣,这句话像根针那样直接扎在心口那个藏着秘密的地方,直扎得他一个激灵,然后那些想藏着想忽视的东西,翻涌而上。
眼前闪过无数的片段,画面里的人或潇洒,或跋扈,或玩笑,或亲近,全都是他,全都是……
这个人!
「是你……」秦灿喃喃地出声。
「谁?」对方却依旧依依不舍。
秦灿恍惚了一下,感觉自己正站在某个山崖边,后面是平地,前面是万丈深渊,然后在明知道一脚跨过去会粉身碎骨的时候,还是将脚迈了出去。
「是颜璟。」
不仅仅是说给他听的,也是在告诉自己……
是颜璟……
这么说完,颜璟似怔愣了一下,秦灿看到他眼底有什么一划而过,接着那张已经凑到鼻尖几乎碰到鼻尖的俊俏的脸,继续向着自己贴上来。
嘴唇上落下一点碰触,软软的,有点冰冷。
秦灿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那样一动不敢动,只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放大了的颜璟的脸,感觉他的眼睫都搔到自己脸上,脑中一片空白。
那片柔软的碰触在自己唇上停留了片刻便马上撤去,凑在自己面前的人也退了开来,但始终没有松开拽着他衣襟的手。
颜璟退回到原来一开始彼此两人间的距离,眼神依然清明带着寒意地望着自己,轻抿了下那两瓣润泽的嘴唇。然后秦灿在颜璟脸上捕捉到了一抹红霞,悄悄地在他耳根旁浮现起来。
颜璟就这么看着他,一旁桌上的烛火「哔啵」一声响,灯芯开出一朵花,在灼灼的火焰之中兀自绽放。半晌,拽着秦灿衣襟的手紧了紧,有个问题,脱口而出。
「那么刚才呢?」颜璟继续问道。
其实自己根本不需要如此地在意,就当秦灿那个亲吻是个玩笑而已,但心底深处却又纠结着不肯放开,甚至重复了同样的事情,只为了去证实那样一个疑惑……
为什么要亲自己?
还是因为那一天,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别人,亲的也是那个人?
虽然秦灿信誓旦旦地说过,他不会再把自己当做是岑熙,但是自己却变得比以前更加的在意。
那么多年的情谊,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而这段时日,两人的关系也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变得缓和了起来,还有什么似乎也在悄悄的改变。
因为老伯说过,月有阴晴圆缺,谁都不会说那完满的是月,那细如弯眉的就不是。
所以他才会换了衣衫收敛自己的言行。
他曾经相信,无论自己样貌如何改变,甚至换了一具身体,都还是颜璟,只是秦灿那逐渐改变的眼神,让他产生了动摇。
越是在意便越是放在心上,越是放在心上便越发不能无视。然后有一日,突然发现,这一个人在自己心里变得似乎重要了起来。
是因为自己重伤醒来之后他便一直在自己身边转悠,日日相对早已经习惯的关系?
还是因为自己在意着对方眼中的自己到底是谁、在意到如此地关注着他。
从来没有过,会因为一个人的言行产生如此异样的情绪……
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会屡屡帮着他说话,甚至在他被镇上的百姓误会之后,自己也竟然气不可遏?
为什么要去在意那个亲吻,只当做是玩闹不就好了?
为什么……
秦灿吞了口口水,然后道,「是颜璟……」顿了一顿,「在这里,只有颜璟。」
似有一层窗户纸隔在两人之间,只要轻轻捅破,也许就云淡风轻一切就明了起来,但谁也没有这么做,不只是犹豫,还是在害怕。
颜璟回过神来,抬起头带着一丝迷茫地望着秦灿,于是两人愣愣地注视着彼此,没有人出声,只有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萦绕在彼此之间,顺着柱灯青烟,袅袅绕绕……
这样静默的气氛维持了许久,在意识到尴尬之后,秦灿退了一步从颜璟手里脱出,「天、天色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颜璟闻声抬头,那边秦灿已经跑到了门后,在他双手攀上门扉将要把门打开的时候,有一丝微光割过他的眼底。
「不要开门!」
秦灿听到颜璟在自己身后这么喊道,但双手已经把门开了下来,就在门被打开一人宽的时候,手臂被人一扯将他往后一拉,同时,门外漆黑的夜色里,有两个铜钤大小的亮光在眼前一闪,肩膀那里传来「嘶啦」一声。
秦灿重重跌坐在地上,低头,就见左侧肩膀那里的衣衫上有几道被撕开的裂口。
见颜璟擒着青犊刀走到门口,秦灿忙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他身旁,颜璟微微回头,「它似乎害怕光亮,不要走出房间。」
虽然不是月初,但今晚天上阴云很多,月亮被遮得几乎看不见,于是院子里灯笼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不见五指。
秦灿听闻,转身到里面去把桌上的烛台端了出来,「会不会是那个家伙?」
颜璟没有回答他,静静站在那里像是在感受什么。
片刻,颜璟伸手从秦灿手里取过蜡烛,往院子里一掷,接着手腕一翻,腾身一跃,追着飞出去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