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二看着玉娘脸上起来的红晕,不知是晚霞映照的关系,还是她感觉到不好意思,忽地嘴角一勾,微微低头,「这边也麻烦玉老板了。」
玉娘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着笑意蕴着温柔的眼眸,不由呆愣了一下。
这样简单的眼神,却是自己从未见到过的。
京城里的日子固然热闹,也固然奢靡,但觥筹交错间,笑语与欢歌从来都不知真假,而会到她的香玉轩的男人,都是为了寻欢。
日日欢腾,夜夜醉笑,看尽人世欢欣,心里却日比一日的空虚。
于是她宁愿面对金银美玉,只有这些东西不会在表面之后还藏着假惺惺的东西,只有这些东西,能让人握在手里,有沉甸甸的踏实。
想想自己已风华不在,看了这么多人,又记住了哪些面孔?纠缠了这么多场情爱,又有哪一场终是让自己落得一个归宿?
再多的奢侈与沉醉,都不及眼前这个男人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眼神让人觉得踏实与安心。
在一股酸涩漫上鼻端的时候,玉娘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却阻止不了水气在眼眶中弥漫凝结,赶忙拿手里的帕子遮着脸回过头去,却忘记了手里的帕子刚给阿二拭过汗水,属于他身上的气息一瞬间将她包围,玉娘皱了皱眉,转身将绢帕往阿二脸上一掷。
「自己擦!」然后便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绢帕被掷到阿二脸上,缓缓飘落下来,阿二只能放下板车弯腰捡起帕子,然后看着已经走出一小段距离的玉娘,撇开头去无声地笑了一下,胡乱将脸上的汗擦干净后,看着手里的帕子眼神愣了愣,又抬头看看走在前面的玉娘,不知在犹豫什么,待到玉娘回头催促了才将帕子往怀里一塞,推起板车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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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大人,吃饭了。」
「嗯。」
「来了、来了。」
净了手,哼着小调的秦灿往布了一桌子菜的饭桌后一坐,举起筷子望了一圈桌上的菜色,有点无从下手的样子,嘴里唠唠叨叨地念着,「小元你回山寨去的那几天,我和颜璟顿顿吃腌菜,你再晚个几天回来,我和颜璟也要成腌菜了。」
小元把盛了满满一碗米饭的碗往秦灿面前一摆,「大人你是没吃过苦的人,前几年这里大旱接着大涝,庄稼颗粒无收,那年冬天,山寨上上下下一起啃窝窝头吃腌菜,没一个人抱怨的,真该把你丢到山沟沟里去饿几天,到时候别说是腌菜了,就是烂菜叶估计你也吃。」
秦灿撅了撅嘴,翻了翻白眼,想嘀咕抱怨又不敢的样子。
总之在这县衙里,师爷最大,到了这后院,是丫鬟最大,他这个县太爷从来就没有地位可言。
见颜璟坐了下来,秦灿便夹了块鸡盖在颜璟的碗上,「吃鸡吃鸡,她舍得饿我,也不舍得饿她的三当家的。」说完,给自己夹了一块。
颜璟看了看他,总觉得秦灿今天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这些时日一直纠结着的眉头也松了开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困扰着青花镇的那个家伙被道士收走了,所以他也放心的缘故。
颜璟就这么看着,然后缓缓抿紧了嘴角。
几乎日日相对,便很少注意到,今天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人相比自己几个月前在山道上看到的时候要瘦了不少。
那个时候虽然秦灿穿的朴素寒酸,但怎么看都是一个养尊处优、从来没吃过什么苦的大少爷,手上连个做事磨出来的茧子都没有,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给人一种不上正道的感觉,反倒是他身边的岑熙倒看起来更像个知县的样子。
不过后来发生了不少事情,也让自己对这个人的认识逐渐改观,也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这个山贼会和一个知县同桌吃饭,聊着家长里短,平淡得像是任何一户普通人家一样。
然后现在明白了,其实秦灿就是这么一个人,有时候咋咋呼呼的,让人觉得聒噪的不得了,有时候又嘴巴很贱地总是惹怒自己,非要挨上两拳才会收敛一下。
他就是普通人,很普通很普通的人,不会武功,肚子里有点诗书,没有豪情与侠义,也没有多大的胆子,当这个知县就像颤颤巍巍地过独木桥一样。
但就算这样,他还是勉强又有点倔强地坚持做着一个知县该做的事,不是为了体现他自己有多么崇高,只是因为责任。如果现在换做是开一家酒楼,或是打理一个学堂,估计也是这样,没有大功也没有大错,只是尽力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然后连自己都似乎受了影响,开始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县衙的师爷,就该和他一起上公堂审案子,就该和他一起东奔西走调查疑案,就该……
差不多都忘记了自己原来是个山贼,官匪不两立,不过现在自己是颜璟,而不是黑云九龙寨的颜三……
这边颜璟出着神,那边秦灿没人和他抢食,一筷一筷的大鱼和大肉往嘴里塞,米粒沾到了嘴边都没留意,抬头看到颜璟在看自己,于是露出奇怪的表情,好像在问「看我干什么」。
于是颜璟手指指嘴这里,秦灿放下筷子在嘴边摸了摸,摸到嘴边沾着米粒咧开嘴嘿嘿一笑,「打算留着当宵夜。」说完就往嘴里塞,就和小孩子一样。
秦灿低下头去继续扒着碗里的饭,落在额前的头发一晃,露出他额头上一道淡淡的痕迹。
颜璟一眼瞧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接着耳边响起那日他和玉娘说的话。
「所以你以后见了他说话可要小心一点,他又凶又残暴,有时间你自己去问问,这条街上的商户哪户没受他的欺负。」
「看到没?当时可是头破血流,疤还在呢,谁敢动他?」
那日的画面便浮现在眼前,这个人应着自己的要求跪在自己面前,给自己磕头赔罪,自己本想他磕个几个就不打算和他计较了,但没想到他越磕越用力,始终不肯停,直到额前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滴了一地,连自己再看不下去为止。
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他看着自己,但想到的是岑熙,他不是在向自己赔罪……而是在向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
那么现在呢?
颜璟不由伸出手去,手指捋开他的额发,触上他额头上的那道痕迹。
秦灿正一门心思地填着自己的五脏庙,忽然一个阴影凑过来,然后额头上有一点冰凉,抬眼望去,就见颜璟眼底带着说不清楚的情绪望着自己,于是半张着嘴愣住,半根菜心进了嘴里,还有半根垂在外头,样子滑稽的可以。
「疼不疼?」颜璟问道。
秦灿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颜璟在问什么,额上的手指动了一动,才明白颜璟的意思,先是心里奇怪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打趣的语气,「怎么?都过了好久了现在才知道心疼?」
闻言,颜璟突然回神,正尴尬自己不知所谓的举动和言语的时候,突然对秦灿的谑嘲反应了过来,眉尾一竖,手指蜷起来,接着用力一弹。
秦灿「啊」的抬手捂住被弹到的地方,「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
「秦灿……」
「嗯?」
颜璟想了一想,才问道,「你有没有后悔过到这里来当知县?」
颜璟这一问,秦灿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自己的身分不小心被玉娘给泄露了,看颜璟的表情又不像那么不回事,但是按照自己对颜璟的了解,他问出这种问题来实在很奇怪,不会是白天吃什么吃坏了吧?
见颜璟歪了歪头,等着自己回答,秦灿才意识到颜璟是很认真的在问这个问题,于是放下碗和筷子。
后悔吗?
当然是后悔的……
如果没有和太子打这个赌,如果没有来这里……岑熙就不会死,但是……
「后悔……」
道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明显的颜璟脸上的表情一窒,秦灿紧接着又道:「但是不来这里的话,我又怎会认识你?」
「认识我?」
对啊,如果自己不来这里,这世上到哪里去找这么好脾气的人,给你天天欺负的都不吭一声的?
其实自己当初最后悔不过的就是用岑熙的身体救活了颜三,觉得他的言行是在侮辱了岑熙,但是现在却常常有这样的想法——
幸而颜三还能够活下来……
因为这个活下来的人是颜三,自己硬要将岑熙的过去强加在他身上才是最大的错误,那才是对他的侮辱。
周围烛光摇曳,明灭间,秦灿发现自己的胸口里面又「咚咚」地紧张跳了起来。这样的清晰有力,带着有点混乱的节奏,牵动着血脉开始沸腾,连带着呼吸也灼热了起来。
光影跳跃里,岑熙精致俊秀的脸早已经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样子,这几个月下来,从他身上隐隐透出的霸道的气息,和这具身体原本的气质完美的糅合在了一起,每每侧目都教人注意。
想到他清晨起来练刀法时的飒爽潇洒,想到他写字时的笨拙可爱,想到在之前办案时每有危险不论两人之前关系多差,他总是什么话都不说,胳膊一横把自己拦在身后的强势……
于是这个人的分量在心里越来越重,直到现在已经不去在乎他和岑熙到底谁是谁的时候,自己心里已经深深刻下了这个人。
那边小元看见两人都停下筷子来,互相看着,也不说话,就任凭一桌子好菜白白冒着烟变凉,便上去一拍桌子。
「爷,你和大人还吃不吃饭了?吃完我还要收拾呢?你们有什么卿卿我我的话等吃完回房里慢慢说成不?」
两人脸上俱是一红。
秦灿回头瞪她,「什么卿卿我我?就说你一个女孩子家说话怎么这么不注意,明儿开始也给我去学堂!」
「我……」
小元正要辩驳,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阿大站在门口,表情严肃,「大人,爷,又有人被咬了……」
颜璟有些吃惊,眼神一凛,侧首看向秦灿,却在秦灿脸上看到了几分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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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的掌柜在后门那等得快要不耐烦,一见玉娘出现,忙带着愠怒走了过去,手指着玉娘的鼻尖正要开骂。
玉娘忙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指从自己鼻子前挪开,然后赔笑,「掌柜的,我知道是晚了一些,因为你们酒楼是我的大主顾,我当然不能怠慢了,这不,我亲自选好了酒,亲自给你送过来,这才耽误了些时候。」
见掌柜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玉娘捋了下挂在脸上的发丝,眉眼生媚,尽展风情,声音像是浸了蜜油一样甜到人心里去,「掌柜的,下次绝对不会这样了,耽误了生意的就算在我帐上好了。」
掌柜嗤了一声,不受她这一套,「这次就算了,下一回……要是下一回还这样你就干脆不要送了!」
「是是是,那这些酒要搬到哪里去?」
「跟我来。」
玉娘侧身一让,掌柜正好看清楚后面推着板车的人,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这不是阿二捕头吗?」
阿二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正好路过,见玉老板要自己推车给掌柜你送酒,我就顺手帮个忙。」
掌柜举起袖子假意擦了擦脸上的汗,袖子放下来的时候,眉眼开了花似的笑着,和先前完全两副态度,连说话的语气都客气了不少。
「哎哟,其实玉老板你底下伙计来不及送货的时候,知会我一声,我让我的人到你那里去搬就行了,哪敢劳动玉老板这么瘦弱的一女子推车送货,传出去我的老脸都要被骂光了。」
掌柜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脸,倒真像那么回事一样。
玉娘回头看了眼阿二,心里「嘿嘿」冷笑了两声,没再多说什么,就叫阿二帮忙把车推到掌柜说的地方。
掌柜哪里再敢劳驾他手,忙去店里招呼了伙计出来搬酒,人多好办事,三下两下就把一板车的酒给搬进了酒楼的后院。
阿二问店里要了点水来喝,一回头,见跟着掌柜去前头结帐的玉娘手里拿着个钱袋子回来,一路走到他身旁,小小声道,「有官差跟着就是方便,这一直赊欠着的我的酒钱也立马结给我了……」然后拍了拍阿二的胳膊,「回去后做两个菜弄壶好酒犒赏你。」
玉娘说着,转身,四下看了这后院一圈后,拉住一个路过的伙计,「哎,这只鸡长得不错,宰了给我。」
伙计一迭地摇手,「玉老板你再挑一只吧,那只是我们少爷一手养大的,待它就和自己弟弟一样,所以才这样随意地放在外面走。」
玉娘点点头,走到鸡笼那里看了看,然后手一指其中一只,「那就这只好了,毛去干净了,脖子和屁股都我留着。」
「好勒!」伙计打开鸡笼,手伸进鸡笼里抓出玉娘要的那一只,动作麻利的割开脖子放血烫水拔毛,一连串动作不过刻把的工夫。
「玉老板,这鸡要怎么烧?」
「按照你们酒楼的招牌烧法来就行。」
「好,您稍等。」
伙计提着鸡去了厨房,玉娘回头,见阿二看着鸡笼那里看得出神,不由好奇,走过去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胳膊,「看什么呢?嫌一只不够?」
阿二摇摇头,「一样都是鸡,这只是被供起来养着的,那些就等着被宰,实在一个天一个地。」
鸡笼上搁着伙计刚才用来抹鸡脖子的刀,刀上鲜血淋漓,顺着刀刃一滴滴落在地上,鸡笼里则还有几只挤成一团惊恐地叫着的鸡。
玉娘听了阿二这话,嘲笑道,「这个就是命,上天安排好了的,落到树梢上就是金凤凰,落到田里的就是小麻雀。」
阿二又看了一眼在那个鸡笼旁走来走去的这家酒楼的少爷养的鸡,然后转身跟着玉娘走了出去。
待到这两人离开,院子里也就剩下跑来跑去忙活着的伙计,那只鸡悠悠地踱到那把搁在鸡笼上的刀子的下方,低下脑袋尖嘴一啄一啄着地上渗了那把刀子上滴下的血的地方。
Chapter 6
秦灿老老实实把自己发现请来做法事的道士是个骗子的经过和盘托出,颜璟听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好一个傅晚灯,居然介绍骗子给你,等着,我去找他算帐!」
秦灿一把拉住他,「傅晚灯也是好心,你不要迁怒人家。」
秦灿刚一松手,颜璟又是一拍桌子,「那好,我去把那个臭道士给抓回来好好算帐!」
于是秦灿只能再次拖住他,「算了算了,人家也辛苦来回,说不定对付小妖小怪的还是可以,但是像狐狸这种的就不行了。」
阿大就站在一旁听着秦灿说的事情,没有出声,秦灿和颜璟两人拉拉扯扯的时候,有衙役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大人,爷,县衙门口众集了一大帮百姓,要大人您出去给个说法……」
拉拉扯扯的两人停下了动作,愣了一愣,然后颜璟突然挣开秦灿的手,「你待在这里,我出去。」
秦灿一下从椅子上跳越来,追到门口将颜璟拦住,「他们是要见我,你出去干嘛?」朝着书房里面扬了下下巴,「给我到里面待着去,别到处乱跑闯祸。」
颜璟那对眼角微微上扬的眸子大睁了一下,瞳孔里流转过一丝光亮,接着带着懊恼的皱起眉头,正要开口控诉什么,但是那边秦灿已经整了整衣衫沿着走廊往县衙前头去了。
「让县太爷出来!」
「狗官人呢?!快点出来给我们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快点出来!」
县衙门口聚集了不少了人,一边叫嚷着,一边把烂菜叶和鸡蛋往县衙大门上扔。
有个老太抱着一个脖子被白纱布缠住的小女孩站在最前面,小女孩嘤嘤嘤地哭着,脖子上的纱布还透着血迹,越发显得可怜。
秦灿刚打开门,就被一堆菜叶丢了一脸一身。
那个道士可能是个骗子,而那个祸害镇上的妖怪可能并没有被抓走这件事,他本来是想再瞒一、两天的,因为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那个妖怪的道行比狐狸低,说不定道士收不走狐狸却可以收走它。
但谁想当晚就被揭穿了,百姓会有这样大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谁都不想在刚刚庆幸危险过去的时候,马上被浇一盆冷水。
「各位乡亲,请先冷静一下……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