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无毒没再提,反是孟知年探问了几句,任无毒转述姬宫主的话,据说是字句不差的。
姬宫主要他说:让天一殿和星罗宫消除隔阻,在各方面融为一国,并许孟氏以与姬氏同等地位的条件,让天都成为
中原北都。听闻孟知年新添娇儿,愿选麾下高官之女为之配,以示天下一家,永不言战。
姬宫主还有些话没有对任无毒说的,任无毒也没添油加醋,只是要孟知年自己领会。能下这个棋,大概对他们过去
那段短短的交情也了若指掌吧,怪到当年说要回去跪搓板,然而任无毒竟能忍受至今,也是非常不易了。
任无毒提起他老婆,非常不耐,又不能不提,到最后就剩下三声无奈。
如今揭破了,都是这般尊贵的人物,相处起来倒不能太自在随便了。孟知年轻叹口气,他想以星罗宫的体系,让一
个女子坐上至高之位是很大胆的举动,也因此可以看出对方长处所在。若要他说,该劝任无毒不要搅进这种叫人不
快的事端里,但他既然在了,想必有不走的理由,以立场来说,也是最好不谈。
又觉得,这私邸景致虽然有些凄惶破落,但全部推倒翻建成行宫,真的有点舍不得。
孟知年说:陪我去灞陵走走。去吗?
为了让任无毒交差,孟知年给他的答案比较婉转:待考虑停当,会酌情回复。任无毒虽然对双方战事满心不以为然
,但都将命令执行下来,他是会带兵的,这段日子,就是他在和天一殿的主力军左右周旋着。
孟知年对此只有一笑,命人弄来两匹马,并骑着去往东郊。任无毒想起件事,从怀里拿出个小瓷瓶来,递给孟知年
。顺手在他腕上摸了一把。
孟知年略僵,默默把瓷瓶接过,打开一点看了看,里面是黑漆漆的一瓶粉末,黑得瘆人。
“你的东西还给你。不过小心收好,别毒死点人畜走狗什么的。”
孟知年听了就明白那是什么了,有些吃惊,但随后笑了笑:“看来这东西还是呆在我身体里最好。”
在冬天的风中,他的笑声还是清泠、动听。这一面见过之后,他们还要像之前那样针锋相对地制定战略,遥遥地揣
测彼此下一步会怎么走。旧年身上的疤痕都褪得很淡了,来年或许又会添新。
“对了。”任无毒道,“你有没有做过什么抛弃情人,残杀老母之类的事情?”
“什么?”孟知年回头。
任无毒重复了一遍,道:“我家那婆娘好像拿住了你什么把柄,派人四处宣扬,她不肯跟我细说,你自己注意点吧
。”
孟知年想起屡禁不止的流言之事,心头一震,嘴上只淡略笑道:“你告诉我不算通敌卖国?”
任无毒无所谓:“我可不像她,打不死你骂也要骂死你。”
孟知年缓了马缰,两人渐渐又回到并肩的位置:“多年不见,你君子了不少啊。”
任无毒听了好似有些不痛快起来:“不是君子就是小人,这就是你们儒生可恨的地方。”
孟知年遥望灞陵冬景,没再跟他抬杠,神色不甚清晰。
防范到这样的地步,终于还是被人捏住,当时刹那的难堪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孟知年想,他的出身有什么重要呢?
不过是比不上皇甫九渊,但那又如何。他过去觉得只要有力量就能操控一切,但一手遮天这个词,不过如此了。
要不妥协,要不就让这件事流毒无穷,这大概是姬氏的想法。若有朝一日事态真能发展到非此即彼,姬氏推波助澜
这件事来打击他,即便打下整片中原,也要身败名裂,孟知年觉得,这是女人会用的思维方式,非常可恼、可恨。
灞陵冬会之后,孟知年在对来年又将开始的战事上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他对臣下拟上来的奏呈时常压下很久才作
批复,口气也有些模糊,有时候说了也跟没说一样。殿上商讨的时候,他的回复都不再清晰有力,而是更趋近于模
棱两可。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群臣不免有所议论。都说君心难测,要是连主君都动摇了,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便有一日,傅友达在群臣下殿后又复折回,那时孟知年还坐在宝座上,独自看着一份太乙馆调出来的档案。傅友达
低沉的声音几乎让他惊了一下。
“主君。”
孟知年抬头看见是他,道:“何事?”
傅友达道:“臣斗胆谏言,主君若再如此,军心易散,来年恐不利于天一殿。”
孟知年道:“你说,何事呢?”言毕,他也不看档案了,只是这样坐着。乔北辰说他有冬眠病,大概真的有,一到
冬天,哪哪都不舒服。
宝座之下尚有三层台阶,傅友达微仰起头:“你心中踌躇,但不能因此有所影响。当初既然决定了要战,任何理由
都不能为之阻。”
孟知年望着他,隐约觉得,这样的口气和孟鸿文非常相似。傅友达知道什么?可是他却像知道似的,总是能说在自
己的心底。这般洞若观火的本事,大概就是他能站在这里的证据吧。
那样的过去就像软肋,一旦被提及,就能卸除他所有高贵的盔甲。要轻言不在乎,谁又能做到呢。
傅友达停了一会儿,向前走了一些,以便孟知年能清晰地看到他。
“请将龙行道的兵权交给我。”
孟知年可以说出许多质疑的话,或者还有一些试探之类的,但他都没有说。战事初开这半年来,他和傅友达已经变
得很默契。这是所有人都看不出来的。
渐渐的,孟知年想,是啊,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呢,且走且看,何必犹豫。忽然之间,也觉得非常奇怪了。
第二年六月,傅友达在涪陵江战败。被他太极推手般揉搓了许久的星罗军队欣喜若狂,连夜庆祝狂欢。照理说打场
胜仗也不至于这样,但傅友达这老油条实在太招人讨厌,再不打胜,大概连星罗宫的战马都要捶地痛哭了。
这是星罗首次在攻城战中获得阶段性大胜,并得以将大批军队牢固地驻扎到长江以北,占领十数个市镇。傅友达带
领部下退到汉中,迟迟没有回天都,尽管那里对于他的斥责等等已经让局面紧绷到一定程度。
孟知年没有收回傅友达的兵权,一直把这件事压在手下。紧迫时,有朝臣跪在大殿前请命,但他竟始终不愿松口。
也因为这件事,殿上派系间屡有冲突,那股平衡着的力量开始露出倾斜的苗头。毕秋庭居中调停,背后也有自己的
小动作,他想要孟鸿文那样的位置,想得缠绵入骨了。这段日子里,孟知年除了平日理事就一直留在紫微阁中,问
起来,都只推说身体不适。
梅雨快要到来了。数十年间,为了一道长江天堑,天一殿的旱鸭子士卒不得不学习怎么涉江渡水,乔北辰最讨厌的
就是这个,大男人扑到水里,永远有多远就丢脸丢多远。
八月,水患骤起,令人猝不及防。在汉中蛰伏了几个月的傅友达擅自作主派出几路精兵,潜伏到长江北岸堤坝附近
,星夜里几十车炸雷炸掉了十几年前才修好的大堤。那些兵卒是江湖帮派中挑选上来的,而且是鸡鸣狗盗爬墙上树
最拿手的那一类,尽管星罗军在沿岸设防,仍然无功。
于是鸠占鹊巢在先,大水冲庙在后,一天多的功夫淹了星罗军许多辎重粮草,又将后援通道断绝,一时之间,整片
中原都被雷焦了。
七 筹码
战败不回来领罪,擅自炸毁堤坝令无辜百姓伤亡受灾,无视地方官等等……傅友达的罪状足够到北地冰原放上二十
年羊了。虽然这一系列举措所促成的最终结果叫人默默,但大部分上殿大人们捋须,仍然认为应该赐予全尸,起码
罢官,至少倒罚三年俸禄,必须逐出天都。
孟知年表示待其人回归天都,自有定夺,不必焦躁。他也在震惊中一时没回神,这一赌当真刺激了,有意思得很。
他想傅友达果然是个非常决绝的人,真的选择牺牲,就鱼死网破一砍到底。星罗宫被洪水围困的是主力军,因为庆
祝胜利尚未来得及撤回,如今天堑在后,接应起码得等到洪水褪去,往前行进,天一殿的大军正在内陆干燥之地严
阵以待。
这一下,姬宫主大概要抓狂,任无毒不知道怎么样,大概,可能,他还留在主力军中。
谈不上高兴,这一击天一殿自身也蒙受不少的损失,事后救灾重建还得搭上一大笔银子。孟知年自己十多年前做过
都水使,所以能大概领会傅友达的意思,但这一段以来压力之重,真是前所未有。
他深心里对这样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但明白自己虽然是上位者,在与人合作的事情上,仍然等价交换。这是规则
。
不管怎么说,已经不计代价地赢下了一程,后续如何可以从容商议。数日之后,傅友达卸甲致仕的请辞奏簿到了天
都。人没回来,卷包袱辞官开溜了。孟知年想到那倒罚三年俸禄的建议,忍不住略笑,待看毕奏呈,决定将其削去
户籍,永不得再入天都。
殿上听闻此决定,一时争执暂息,但其后的讨论却绵延良久,不少军官将之视为经典战例,屡有学术文章见于八卦
小刊,甚至付印,使得官府不得不将之列为禁书,挖坑焚之。
大军围困之中,南边士气颓败,接连遭遇失利。
孟知年继续命人暗中潜伏江湖,尽量杀除了一些趁机散布妄言的人,及早打碎反动势力,出于这些年自身爪牙的强
势,一时之间尚且稳定住了局面。
半月之后,星罗宫向天一殿派出使臣,愿意割地三百里,让出西北边一部分势力以求和。
一年多的仗打下来,双方地域上各行各业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尤其是长江流域城镇,几有全部被毁的。
孟知年决定将使臣晾一晾,动身前往蜀地,亲自安抚被洪水赶回来的百姓。那一炸固然在战事上有所逆转,但房屋
田地淹没难以计数,无辜百姓怨声载道,已经把傅友达骂到祖上好多辈了。捎带着大概也会骂孟知年,所谓伤人七
分,自伤三分,以后还是要酌情的好。
正是盛夏,龙行道上尤其酷热难耐。随行的侍从女官在金辇内挂上薄幕,是从内府特地挑选的,能承雨水而不漏,
人坐其中再热的天候也清凉无汗。
孟知年看乔北辰在外面骑马,想叫他也进来,又觉得不太妥当。或者叫他假装中暑,进来又能乘凉,又能骗些酸梅
汤喝。不过大男人很要面子的,多半宁可晒成干吧。
这么想着,就觉得,让他晒成人干算了。睡上一觉过了日头最烈的时候,浩长的大队人马抵达第一个受灾百姓聚集
的市镇,只见镇中央人头攒动,看热闹看新鲜看美人的,谁也没落下。
地方官早先得到消息,腾出了最好的一座酒楼作为主君歇脚的地方,前面还有个戏台子,大意是说主君在戏台上发
表一下讲话,鼓舞鼓舞人心,意思意思就行了,这么热的天,也不好意思让主君到日头下走动,真要出了什么事,
小地方也吃罪不起不是。
孟知年轻声笑,侍从女官替他打着伞,从金辇上下来,就步行到镇上去了。
他身上是淡银色锦缎衣袍,阳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极长的头发束起玉冠,其余只有腰间环佩,丝毫也不张扬。
人们以为主君驾临,大概会说什么惊世骇俗而又一击振奋人心的话,但孟知年从侍从女官手里接过伞,自己打着,
走走看看,在一个卖饴糖的摊子面前停住。
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后面跟着一大堆侍从官吏,又有许多人里三层外三层惨无人道地围观着,摊主不禁瑟瑟发抖。
拿支糖给主君吃吧,好像不太合适,不拿吧,干瞪着实在尴尬。
好在孟知年很快开口,问:“这糖不会化掉吗?”
摊主颤声:“卖得快些,不会……”
孟知年还是那样清淡的笑容:“卖得快吗?”
旁边卖糕饼的见摊主都傻了,帮着道:“哪能快呢?这年头吃得上饭就不错了,谁还吃糖。”
孟知年略点头,身后就有侍从女官过来给了整摊子的糖钱,主君对她悄悄说:“去给乔将军吃吧。”
侍从女官笑起来,着人把糖都收了,去找乔将军。
孟知年做了这件事,心里颇得意,打着伞回身,想要继续往前走走。
回过身的一刹那,他看见潘筠站在面前不远处,正在注视着他。
久别重逢一向都是煽情的画面,时不时还透着凄艳,但这瞬间孟知年心里的第一反应是:见鬼了……
人群熙攘,议论着这位传闻中出身卑微,面前仪貌却高贵如此的主君。潘筠站在那里,温和地对他笑,说了一句话
。
应该是“好久不见”。潘筠说得很轻,几乎只能看口型。
人山人海之中耳语,感觉特别熟稔,好像目光之外的彼此都还在昨天。
孟知年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泄露了心情,因为潘筠望着他,温和的笑容变得略略有些苦涩。
那人脸上的沧桑痕迹更重了一些,好像隐居尘世的这些年,感慨良多。衣饰都是最普通老百姓的样子,但身形还是
很挺拔,在人群中,会很容易地向他投去额外的一眼。
孟知年感到不能继续站下去,于是慢慢地走过他身边。潘筠始终没有动,身形交错,又愈渐行远。
回头再望的时候,潘筠还在。孟知年感觉到一阵害怕,怕得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求那人不要又就此离开。如果不
是期待的人潮促使他向前挪动脚步,他一定会就此停下来。
所幸的是,潘筠没有打算离开,起先站在原地,而后慢慢跟上来。孟知年尽量不惹人注意地侧头寻找,总能发现他
的目光。
他不是避灾,不是路过,而是专程来找他。
八 既往
这天的安抚工作还是挺成功的,理论上的损失和情感的愤怒都可以用一种很简单的方法去弥补,就是感动。
孟知年能感动人的地方很多,除去自身魅力以外,还有每家一袋大米、一篮鸡蛋、一壶油。淹了人家的,总要掏点
银子还,反正钱谷这方面是毕秋庭管,早年在金石市混得风生水起的,自然不在话下。
但或许因为天气太热,主君决定留在这里过一夜,明天再继续行程。为此随行的太医令进来诊了脉,迎合地说了些
中暑之类的话。
梳沐已毕,孟知年终于觉得清爽不少。这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馆驿内部还是被事先布置过,但他也不在意,私底下
,还是能舒服就舒服一点的习性。
店堂里挺安静的,四周都有侍卫把守,潘筠被侍从女官轻声传唤上来,他似乎在跟谁说话,临走打了个招呼。
孟知年听着他过来的脚步声,侧过头。潘筠是被引着跨进房门的,停了一停,就屈膝行礼下去。
“主君。”
孟知年一时怔住,虽有无数人曾这样向他行礼,但那些人中不包括潘筠。他转过脸去,待侍从女官退出之后,道:
“不要对我下跪。起来。”
潘筠便起身,脸上有微微的笑容:“我敬重你,跪过仍是朋友,有什么关系?”
孟知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请他过来入座。再相视时,彼此都心绪微动,孟知年问他时,潘筠便说起这段的来
由,在这里,其实他也算是有点人民英雄的意思。遭了灾的地方易生强盗,某一次他在镇外顺手解决了几个土匪,
接着又顺手,又顺手,其实只是不想坐视不管,结果刹不住车了。
孟知年听着,神情慢慢放松起来。他轻摇折扇,脸颊上似乎还凝着微微的水汽,鬓发都濡湿的:“这样说,你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