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复问 下+番外——柳沙
柳沙  发于:2012年03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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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轻别

太师上殿,群臣惊诧。

昨日还是冠带巍峨的,今晨竟尔削去了一头花白的头发,僧衣持珠,若不是那面目还严肃淡漠,简直叫人认不出了

殿上颇起嗡嗡的议论,讥讽质疑、震惊惶恐的都有,稍后平静下去。玄武宝座之上,那人远远的并不曾动,仿佛对

众人转首而来的逼视如若不见,只是略笑了笑,开口:“僧衣单薄,这冬日里会觉得寒冷吧?”

孟鸿文并不答言,屈膝拜谢:“臣该离去,若主君不能放行,请赐死于此。”语调并没有多少起伏,这许多年来都

是一样的表情,给人留下可靠却又有些阴险的印象。好像这个人已经从内里石化了,再没有能触动他的东西。

“该离去?孟太师何出此言呢?该不是想了什么玩笑来逗主君乐吧。”群臣中有人这样说,孟鸿文并不理会,只如

不闻。

“你可还有话要讲?”孟知年淡声道,口气像在询问是年的秋收。相距遥远,那狭长妩媚的双眼低垂下来,随即又

复抬起。

“有。”僧人站起身,站得很直。

从容下殿后,有立刻奏请查办的,也有支持这主张的,更有观察情势一言不发的。但无论哪一方都没有得到满意的

答复,只说:容他去吧。

随后一如往常,听取诸般奏报,颔首答复,最后由侍官照应着,徐徐步下殿去了。

越十日,大寒。乔北辰风尘仆仆,在温泉行宫见到了孟知年。

那是最后一个安稳度过的冬天,后来再回想时,叫人很留恋。乔北辰着武将装束,在天都交了任务就来这边,中间

停留的三刻是在值宿官房和同僚喝酒。喝几杯,说几句,哈哈大笑几声,心情就畅快不少。

说起来,与孟知年在一道的时候很少这样舒快,那人心事比较重,太放肆了难免遭到沉默以对,叫人怯怯。乔北辰

在军策府和直爽爷们混久了,对他这样的性情,起初感到很不一样。

到的时候还等了一会儿才被放进,这里不如内禁宫审查森严,但总得做出些样子。孟知年在行宫的正殿中看三才馆

呈递过来的奏簿,停在一折上很久的时间,连人进来了都没有察觉到。通传的侍从女官在前轻唤“主君”,孟知年

微微一怔,身上披的常服竟然险些滑了下去。

炭火烧得很旺,又加上温泉地热,室内暖如三春。乔北辰感到自己被寒风吹得僵硬的脸正在逐渐复苏,手捂着暖烫

的茶杯,爽朗地笑:“府主让我递个信过来,结果还没出天都就有人托我打探消息,这怎么了?天要塌了?”

孟知年把奏呈压在手下,打量他,继而略笑:“太师走了,你认为如何呢?”

乔北辰无所谓地道:“好事啊,他去云游,殿上再没人这么横了,大家都乐意。”

孟知年又看他,眼神像是踩到尾巴了,甚得意。

乔北辰也习惯了,微微耸肩:“府主一直说,天一殿要跨过天堑拿下整片中原是迟早的事情,不成功便成仁,他要

你宣战自己却逃到世外,肯定是怕担污名。”

孟知年点头,啧啧,不错,不错。

乔北辰跟他对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头向孟知年身旁的侍从女官道:“我乱说的,你们都没听见啊。”侍从女官面露

微笑,屈身退了下去。

孟知年也不看奏簿了,端起茶杯,道:“你这张大嘴什么时候才能闭上呢?”

乔北辰笑着,继续逗他乐,说些一路所见的新鲜事给他听,这位主君一贯都甚是自矜,不过微微笑而已。

孟鸿文的出家为僧,并不是暂时的退避。旧府已经挂锁,家财全都送给了国库,他决心要离开天一殿,应该不是一

年两年内的打算了。就在年前,他在跟孟知年夜谈了几次后下手革除了一些已然过时的旧制,自然引起极大的反弹

,孟知年对他大开大阖的强硬手段一贯略有微词,替他摆平之外,不免做了几回老好人。

想起那时的光景,又想起皇甫九渊昔年,仍是无可言说。孟知年隐约能明白他的心意,以自己残年之躯尽量多做一

些,也终归要独自前行。他们不像嫡亲父子那般无话不说,但这从施政手段上了解到的意义,却更深得多。

“你说,天一殿和星罗宫谁更适合成为中原霸主?”孟知年从小道跨出行宫,后面是一片枯寂的山林,道路蜿蜒通

往山的深处,许是散布着温泉的缘故,浓雾弥漫。

“我能说不是你吗?”乔北辰抬头看天色,孟知年可以随意往里面走,他可得注意着东南西北。

孟知年笑了声:“自然可以不是我。不是天一殿,就是星罗宫。即使是天一殿,也有可能不是我。”

乔北辰瞥他:“您自称第二,还有谁敢称第一呦。”

孟知年笑着摇头,将手背在身后,又往山林深处走:“你这个人,跟你没法说话。”

乔北辰仍是耸肩:“你又不是找我说话的。而且你不跟我说人话,我只好跟你讲鬼话。”

孟知年没理他,微微抬头呼吸着清润的空气,山风吹来,将那低调而华贵的衣摆略托起些。

十年了,在他手下的天一殿仍然盛大而强势,雄踞中原以北,与星罗宫分庭抗礼。天一殿的势力延伸到北域瀚海以

外的国度,东瀛使节登上中土之后,与外域的率先通商使得近海地区出现无数富有的商人,五库充裕,让天一殿的

臣民安然度过接连两年的大旱。

他专心致志在这些事上,目光于中原版图长久停留,有时候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好像山风吹过的时候,分明触碰

着,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孟鸿文去后,朝中权柄最为深重的是大司农毕秋庭。放出的权力必将再瓜分,其势如流。孟知年回到禁宫中,仍与

毕秋庭保持着不错的关系,他们过去就时常谈得来,政见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这次他有心看中毕秋庭手下那人,

要叫他走到台面前来些。毕秋庭会意,不管心中有否不悦,都顺意而为。

是叫傅友达的盐铁监司。五年前给荐来天都的。荐者是潘筠,不过事起无心。

傅友达听说被主君传召,一向内敛木讷的脸上浮现出恍惚的表情,呆呆的样子叫人难以相信他的政治能力。

都说吉人天相,可惜他是个衰人,一般程度的好事坏事不会轻易落到他头上。这样终日碌碌,无功无过的,宛如土

黄色的蛤蟆,一个不留神,还能蹦到王子的脚背上。

孟知年不在意旁人怎么说,他要用傅友达,就有他的用法。那人像埋在土里的蝉,要愿意爬出来自然好,不愿意,

就当是打个哑谜。毕竟在这世道,尤其在天一殿这样的氛围中,深谙随波逐流吃干饭技巧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年是傅友达来到天都城的第五年,零一天。他是跟潘筠来的,就这样私底下结识了孟知年,随手看了点面子,混

上吃皇粮了。

那一年后,潘筠没有再来过天都,没有什么重大的理由,只是不来了。自皇甫九渊薨逝,他与孟知年实际已身在两

条道上,彼此不能认同,也不能谅解对方过去的作为。还微弱地联系着,每年冬天短短相聚一会儿,最后不来的时

候,也不撕心裂肺,一如潘筠待人待事的风格。

孟知年问着傅友达家眷如何,并着意关心。

傅友达一味无甚感觉地称谢,叫孟知年有点无奈。他看着薄雪覆盖的地面,手背在身后,问:“来天都五年了,已

经习惯了吧?”

傅友达点头,或许是很久没有和主君如此切近地说话了,还有点唯唯诺诺的样子。

孟知年嘴角动了一下:“你还有朋友吗?”

傅友达说没有,孟知年也不再问。他要傅友达去做几件不能浑水摸鱼过去的差事,要他按着想法做,但面上始终淡

淡的。

雪又细碎地开始落,转眼快要是鹅毛大雪了。侍应跟在后面为两人打伞,孟知年嘱咐完了,继续走过亭桥,有些碎

雪飘进眼睛里,眨一眨融化掉,再睁开又飘进来。微凉的,很纤弱。

雪下大了,主君。侍应轻声说。

嗯。孟知年微笑道。

晚些时候,乔北辰被传到紫微阁。他们常常直接在这里见面,这让乔北辰感到不快。他身在军策府当副将,公务上

与主君没有交集,但私交甚好的话,大可以到宫外去觅个地方玩乐。孟知年从没答应过他这要求,总是直接传过来

孟知年已经在寝殿,看样子要就寝了。两名侍从女官将象牙棋盘搬出去,上面的棋子都收了,见称“乔将军”。桌

上,紫砂茶注旁摆着两叠点心。

“你没吃饭?忙的吧?”乔北辰过来,得了他示意坐下。看这点心颜色玫红,大概又是云痕夫人命摆在这里的,花

式很别致,每次有都不一样。

孟知年摇头,站起来略活动一下,觉得肩膀很硬,大概是方才打谱坐得太久了:“吃少点,总给她当回事。你今天

来得晚了。”

乔北辰不以为意,看看他,又觉得这神情有些不同寻常。虽然旁人都说这位主君貌似好说话,那严苛并不是很直露

的,却分明存在着,敢于无视的后果非常严重,可乔北辰觉得自己打从第一眼见到他,就没觉得这人有多可怕。

都说傻人有福,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形。

乔北辰随便地坐着,拿块点心充饥,孟知年自己走到半开的雕花格窗旁边,去看深远夜色。在紫微阁的这个位置,

可以看到许多纵横错落的殿所,偶尔有宫人走动其中,宫灯明灭。过去他不住在这里时,经过了也要看上一眼,现

在简直成习惯了。

乔北辰边吃边打量他的侧影,估摸明天殿上有人会倒霉。孟知年的脾气并不大,但其不可捉摸之处却叫人难以招架

。比如,一到冬天这人的心绪就会时而变坏,坏之外,还有些飘渺不定。他仍然笑着,不会更暴躁,只是难以说动

,难以撬开牙关,像要讨人情、求睁只眼闭只眼、求升官进爵包养,最好都不要选在冬天。

乔北辰吃完了,拍拍手又拿起茶杯:“每次我来这里感觉都挺奇怪的,你这里床太舒服,我睡不惯。”

孟知年道:“你要是敢搬床板过来,我就把你扔出去。”

乔北辰对着他的背影吐舌头,安静了一会儿,向他走近。孟知年正把格窗完全推开,忽然一阵冷风,他想叫乔北辰

先滚进去,别说话,但微咳了一下,喉头竟感到些许腥甜。

二 难医

孟知年好像有些病了,整晚上一直精神不好。乔北辰在黎明前起身准备出禁城溜回军策府,发觉身旁的呼吸声有些

不对劲。手一探,挺烫的。好在并不特别严重,孟知年已经醒过来,感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有些气恼,低声道:

“你要弄死我?才睡了多久。”

乔北辰呆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赞许他的幽默感,于是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你难不难受啊?这样还挤兑我,我

去叫人进来。”

孟知年按住他,摇头,披衣起身,觉得浑身一阵阵酸痛,手臂的力气有些回不上来。这征兆并不好,但他只是喝了

点温热的茶水,就命人进来准备升殿理事去了。这天有御史台和三处馆所的一些官职需要调度,已经商定的,耽误

不得。到了晚上乔北辰没被传召,留在军策府无话,第三天上灯再去的时候寝殿外面已经有医官,两三人低声交谈

着,表情略严肃。

说是平日积劳,又为时气所感,虽然正在盛年,但从前身体有过久病,自然会有耗损。那太医令并不知道曾有琉璃

骨的事,孟知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直很保密,不常传宫里的医官。太医令眉头一皱,便认为可能是天生体弱,就

算习武也无法彻底扭转,刻意说得挺严重的。

孟知年不太在意这话,他靠坐着,顾自看着奏簿。云痕把侍从女官遣出去,自己在他身边转着忙碌了一会儿,那动

作不像寻常宫娥般万分注重仪态,看着反倒利索。云痕有身孕了,但不因此自持,总有些普通人家主妇的味道。

孟知年感到她转来转去的影子有些晃,但也不特别讨厌。喜欢或者讨厌,都是由深切的交往相处培养出来的。他和

云痕除了为子嗣问题睡到一起,其余并没有太多深入磨合的时间,反倒少了矛盾。

人都去后,乔北辰给个侍官一招呼,从闲坐着的偏殿出来。虽然有鉴于皇甫九渊的先例,紫微阁附近是被自己人严

格掌控着,但到底不好太张扬,他都已经习惯了。

乔北辰随手拖个紫檀木凳坐下,从怀里拿出一纸包的糖,塞了一个在自己嘴里,又给孟知年塞了一颗。

孟知年正头疼得厉害,嗡嗡的像被铁锤子敲了,躲不开,只好勉强含住,脸上不免略有难以为情的神色。他平时不

怎么吃零食,大概是精神紧张的缘故。

乔北辰得意地道:“好吃吧?今天打酒的时候买的。那摊主说是新做的品种,吃起来一点都不腻。”

孟知年不看他,道:“跟你说过,不要带东西进来。”

乔北辰笑:“闻大人又不会搜我,再说不是挺好吃的吗?不好吃你怎么不吐出来。”

孟知年懒得理他,只好闭目养神。其实本来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想叫他过来呆一阵。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不喜欢一个

人,没有人给捶打,烦闷得很。

乔北辰摸他的手指,觉得凉凉的,四周都已经给云痕夫人打理妥帖,也没什么能插手,于是就这样坐着,说了两个

笑话,孟知年叫他别说了,这水平,听着都头疼,简直恨不得昏过去。乔北辰无事可做,又往嘴里塞了一颗糖,就

这样看着孟知年。

他身体比夏天时略瘦了些,还是为殿上那群傻瓜蛋吧。不过这样,面容就显得清秀,不是动不动爱叫他滚的样子。

那丝绸里衣总有种很好闻的味道,不像花香,但比花香更好。乔北辰挺喜欢看他这病中乖顺的模样,坐久了,就蹲

到他身边:“我在街上买到很多好吃的东西,你吃不上,羡慕吧。”

又说,“你可别说这里的东西好吃,好吃是好吃,但太没味道了。你看你生病了,他们就说是你自己身体不好,惟

恐有人怪罪。”

他絮絮说了一些,也不是宽慰的话,其实只是废话。孟知年没回答,听着,很不耐的样子。他在枕上侧伏了一会儿

,让乔北辰闭嘴算了,过来抱抱自己。乔北辰就放下寝帐,解下外衣,起先一下子扑住他,被推开,只好改成抱,

让他靠在自己胸前,过了一会儿想起来,又用手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

“啊,这样子要是被人看到了,我可不用再混下去了。”

他好像总对这件事十分在意,孟知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但少顷他觉得真的有些累了,闭着眼睛低声道:“你

这人怎么这样会逍遥呢,整天什么事也没有。”他反复思量着,道,“我得派人去保护太师,早年在皇甫君手下,

他竖敌太多了。”

乔北辰道:“他剃光了头当和尚,别人还认识他?”

孟知年皱眉:“你不了解他的脾气,要是得罪了人,那人就会记他一辈子。”

乔北辰道:“这可不错,多有意思,你都不见得记我一辈子。”

孟知年一怔,睁开眼睛。

不是吗?旁人说,孟氏主君也不爱倾国美女,却喜欢和年轻的将军们在一道,年年秋猎,打下的鹿角已经做了好几

把椅子了。

乔北辰低下头,难得能把孟知年这样长久抱在怀里,不觉很得意:“你生病的时候乖多了,还难受不难受?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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