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点水。”
孟知年说不用,略坐起些,理了理头发。快要宵禁,或许该让他出去了。明天早上军策府还要练兵,是轮到他当值
。
乔北辰言道宵禁算什么,飞檐走壁的谁能看得见,只不过要是换了个文人,那就麻烦得很。孟知年坐着,淡着脸:
“快点走吧,我要睡了。”
乔北辰看看他,说好啊我走了,就站起来掀开寝帐。孟知年向里侧了侧,正没留神呢,被他整个揽住扑在床被上。
这一下扑得很结实,只得“嗡”的一声眼前几乎全黑了,乔北辰用手掌托住他的脑袋,但那头疼还是炸了蜂窝似的
发作起来,孟知年无力地呻吟了一下,心想这人是找死吗?不狠狠整治一下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乔北辰哈哈笑着,很乐,但也没再动他了,而是拉过床被来,孟知年还是要他今夜就回去,乔北辰一径摇头,原来
早刚接到消息就跟人换过班了,一壶酒几句兄弟的事,算得了什么……
这宽大的寝殿有些空旷,木制殿梁器具散发出沉晦的香气。床畔由红琉璃盘盛放着夜明珠,有一点点温和的光,只
是幽夜里怎样的富贵都显得冷寂了。每一代主君都会在这里留下些许自己的痕迹,而孟知年住着时,一切都很淡雅
。
病中那人很快就沉沉睡去了,乔北辰却有点睡不着觉。来也数不清多少回了,还总这样。他本不应该留宿在这里,
这位置属于一个女人,每每想到那些狗血淋头的后宫传说,总觉得心情塌陷下一块。
他是睡习惯硬木板,吃习惯糙米饭的,停留在权势名利的风暴中心,只因为莫名的喜欢。这迷恋的心情就像吃了罂
粟粉似的,原本只是图刺激,最后一个跟头倒栽进去。孟知年起先总有些讨厌他似的,但一定不是真讨厌,否则怎
么会越走越近,最后近到贴身相亲的地步。
乔北辰对他那冷酷锐利时的模样还是有些怵的,就不由得希望他多生点小毛病,多乖一点。
乔北辰从小长在市井间,吊儿郎当的,没把忠君报国很当回事,这样的日子,还真是挺不踏实。
这严冬之中缠绵的一场病,果然直到快要开春才完全好起来。大约是知道病因的缘故,孟知年自己没有特别在乎,
病中疏懒,升殿之外也不太见人。孟太师突然辞去,带来的变故不小,但更是一个契机。孟知年由此而逐渐将力道
用到朝中各处派系支脉上去,一面又挑着他们互相斗,互相克制。他觉得这是个挺有趣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这场风波于是进入到收尾阶段,由于暗中的保护,孟鸿文本人行踪已经彻底无法探知,剩下的,只是尘世中人的事
而已。
祭祀大典之后例行筵席,毕秋庭暗中授意鸿胪寺,将前往蜀中龙行道与星罗宫使者会晤谈判的重任交给了傅友达。
后者已经开始从出入三才馆,到出入紫微阁,占据着一方派系的力量。但可堪称奇的是他依然一脸土色,好像行走
殿上跟走山路没有分别。大概因为这种不知真假的人畜无伤,他意外吃得很开。但这任务毕竟很重要,孟知年这样
爽快地答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傅友达也有些意外,还有些难以察觉的不悦。他感到孟知年挑逗他露出想法,又像蜗牛的触角似的,毕竟习惯往里
缩。
这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春分的时候风里还有着寒意,想见农事收成不会太好。北边不好,南边也不好,所以孟知
年并不担心。筵席正在高潮中,孟知年捻杯听着席旁乐司琴女弹唱,与左近之人偶尔交谈几句,忽然发现傅友达正
在看他。目光相对,傅友达没有回避,而是向主君有礼地笑了笑。
这笑很有儒雅书生的味道,不呆。
隔着一桌,孟知年遥遥向他举杯。在这样璀璨通透的宴园中,在这样淡如秋水的月色下,傅友达无动于衷地坐着,
仅仅把自己面前的杯酒饮尽,以表示对主君的回礼。
宴毕后,傅友达醉了。或许不是本意,向他敬酒的多是毕秋庭那边的人。孟知年也留在宴园,说是夜色好,明天清
晨直接从这里去往大殿。
傅友达被侍从半扶着,慢慢往附近的殿所走。孟知年跟上去,挥手轻退了众人,自己扶住傅友达的右臂。侧头看去
,那张脸在月光下其实并不显得木讷,鼻梁俊挺的,倒很清秀。眼睛不会对人说话,却绝不丑陋。
也许不是不会说,是不愿意说吧。孟知年想,谁都愿意结交,谁都愿意对他好的人,毕竟非常稀少。
傅友达低声说:“多谢主君。”
孟知年扶着他,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慢慢地走:“你能明白我的用意,再谢不迟。不要总是缩在自己的壳里,若
要缩,当初就不要到天一殿来。”
傅友达微垂着脸,听他又道:“刚才席上,我忽然有些犹豫,觉得这一步并非一定要走。这是太师留给我的题目,
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回答我了。你说是吗?”
“夜里很凉,你穿得太少。”孟知年说,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他身上。那披风上还有淡淡的气息,中腰处系
着一串雅致环佩。傅友达伸手抓住,垂着脸,仍是一句:“多谢主君。”
孟知年笑了:“我以为你醉得舌头打结了呢。”
傅友达也略笑了笑:“没有。”
口齿清楚得很。
“主君心里的想法,不该告诉我。”
孟知年已经放开手,与他并肩慢慢踱步:“我若点头,就会有无数人醉卧沙场。你见过骨塔吗?用阵亡的士兵骨骸
堆成的,烧起来,火光格外亮。天一殿平顺太久了,我想他们不一定能忍受。”
傅友达道:“你可以投降。”
“向星罗宫投降,将疆土全部送出,奉上首级,让一个皇帝坐拥这天下。”
孟知年不失时机地看着他的眼睛,心内竟是一震,但表面上,他笑了起来:“你这句话,对我说就够了。”
夜风真的有些寒冷,傅友达抓着披风的两襟:“若这样,天一殿今天的臣民将永远低人一等,可是他们还活着。”
这时,鹅卵石铺的小径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轻轻的,像是女子。孟知年回头,一时怔住。傅友达脸上立刻又弥漫
起那种逼真的醉态,推说不胜酒力,先行向小径深处折转,往殿所去了。
三 长在
珠璃微红着眼眶,身上是侍从女官的衣饰,身影在琉璃宫灯映照下有些飘飘渺渺的。
孟知年大概有两三年没看到她了,月色灯影下,心内感到些许熟稔的亲切。
珠璃在掖庭做事,当年那件事之后,并没有长久留在紫微阁。孟氏初继江山,很长一段时间内危机重重。孟知年出
于种种考虑,刻意冷淡了她。
她或许有怨,但此刻不会流露出来,只是说:昨天接到一封信,信上写姐姐数年前已经去世了。是在山道上出了意
外,葬在巢湖之畔。
是琼玉吧。孟知年想起来,好一阵无话:“巢湖吗?”
他不知道那个地方。潘筠从没有告诉他自己隐居在哪里,每次相聚,他们只谈友谊,不谈过去。
珠璃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轻轻哭泣起来。好像这样冒险来到宴园,只为了能在昔日服侍惯了的公子面前哭一会儿
。
孟知年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拍拍她的肩头,或者搂住她安慰一会儿。但珠璃擦了擦眼泪,道:信上字迹很不工整
,也许是他们在那边的朋友写的吧。
孟知年略颔首,看着她,过片刻,相视着微笑起来。知道自己软肋的人,有一部分要杀,另一部分则非常亲近。
离开宴园之前,珠璃一直陪他回到寝殿,又向里张望一眼。银白色的静谧月光撒在殿前,映下人影。那里面已经迅
速地被布置好,焚起了解酒宁神的熏香。
欢乐也好,愁闷也好,即使是什么都不想,他心里也总有那人的影子。只是心底里的影子,无关任何一件具体的事
情。
孟知年想,在他如今的生命里有一些东西已经画下句点,可为什么他对那人的怨恨竟这样深切,这样有耐性,晃晃
悠悠地度过许多风浪,有时淡些,有时猛然翻上心头,突然而来,疼得叫人晕眩。
暮春的时候,星罗宫与天一殿之间数十年的太平相处终于露出绷不住的情状。最直接从互市镇开始的,为往来税收
价格的问题双方官员矛盾不断升级,终于演化到暴力冲突。这些年来虽然承平,但因为过往百年间的战乱,民风依
然尚武,民心依然彪悍。事情捅到天都,孟知年起先没有表态,后来对左近说:既然谈不拢,就拆了吧。
他有信心可以撕破这种局面,他想,对方一定也是同样。
依据这些,有人建言不如将之列为下月例行会晤的议题,反正都要谈的,事情多一些,高潮迭起才能达到效果。对
外问题上,殿上并没有太多分歧。孟知年略颔首,算是答应。另外,这天是军策府主仲忧的五十寿辰,喝酒蹭饭是
小事,落实一下仲府主的想法比较要紧。
仲忧与孟鸿文昔年是君子之交,属于那种也不称兄道弟,但互相明白是很铁的关系。仲忧五十了,最大的爱好还是
去校场抡大杵砸石头什么的,胆敢看他的年纪就藐视他的,一般下场比较凄惨。
仲府主捋着赶时髦蓄起来的长须,他是真正的儿孙满堂,家臣从属争相道贺着,有一种旁人看来人生完满的感觉。
所谓月盈则亏,然仲府主盈了许多年了,依然非常威武。
孟知年到时,堂中人俱都出迎叩拜,将他奉在上座,孟知年笑,察觉到仲忧看自己的目光,竟有几许慈祥的意味。
从前不曾怎样留意过,仲府主儿孙绕膝,又因着孟鸿文的关系,看他大概也像半个儿子吧?可惜还是带着试探的意
味来的,并且因为孟鸿文对仲忧的特别信任,天一殿的兵权始终有一半掌在他手中,日后倘若政见分歧了,多半会
掣肘。在这些事上,君君臣臣,谁都僭越不了,不免是遗憾的事。
仲府主说:吾辈虽然领了数十年风骚,不过今日也不见得就死在海滩上了,前几天兴起在校场跟年轻人比试,下手
重了还打伤一个,好生对他不起。
席上的御史大夫笑着恭维,孟知年听着,心中忽然一动。
他快两个月没有见乔北辰了。殿上的事忙,心绪又有些聊赖,想着冷一冷他也好。太过亲近下去,恐怕在这风口浪
尖上要给他招来灾祸。以乔北辰的身份是没办法自行出入内禁宫的,于是在这闲淡的两个月里,就没有任何人提起
过他。
毕秋庭在一边,有意无意地问:“姓什么的?回头赏赐些不就是了。”
仲府主一下子忘了,捋须想了一会儿,身边伴着的小孙儿说:我知道,那个大哥哥姓乔,给我买糖吃。
毕秋庭十分优雅地笑起来,但那孩子见他指甲上绘着梅花,看起来挺妖怪的,拽着爷爷的衣摆,忽然又往桌子下面
钻去了。
第二日休沐,孟知年去了地坤馆一趟,回来后就懒散在内殿煮茶打谱看书。传去的是:无事就过来一叙,不来也无
妨。他思量自己这话是不是有点废,因为他要人来的时候,有事没事都没有一次是不来的。
乔北辰神情里非常欣喜,逞强着自己走进来。还是甲胄正装,只面色有些灰白。孟知年先时在看殿前风檐下放的几
样盆景,暖风拂在脸上,挺舒服的。
孟知年道:“前几天刀兵市送了把七彩剑上来,试试。”
七彩剑,乃是七种钢材叠合锻制而成,剑身自然泛出七彩光芒,因为火候力度掌握都极为不易,便是内府的御用匠
人,一生所出至多也不过两三把而已。
乔北辰略苦笑着接过,轻抵剑格出鞘半分,在自己的手指上划了一下。剑刃上留下血迹,算是开了锋。
孟知年道:“久没见你舞剑了。”
乔北辰忍不住道:“在这里舞剑,不如直接喊我是反贼吧。”
孟知年淡淡然的,就命他坐,随意聊着。乔北辰也不解释,一副“你看到就看到不要老是装”的表情。孟知年最不
吃这一套了,说想睡个中觉,问乔北辰要不要一起。
乔北辰道:“行啊。”站起来,手一撑,一盘棋散了好些在地上。
乔北辰有些不好意思,气氛一时僵住。孟知年看着他,脸上神情没半分变化。看了一会儿,他叫乔北辰过来,伸手
去解那沉重的甲胄。解到里面,露出胸前缠的绷带,听说是叫铁杵前端的尖刺扎伤的,随后又被杵身撞击,校场上
斗发了兴子,一时没收住手。
孟知年拉他坐在卧榻上,把绷带也解开,仔细看他的伤处。知道军策府里的不过是寻常药物,不便特地为此传医官
,自己就备下了生肌活血的膏药。
乔北辰说,没什么,这下好几天不用当班,不用去训练那些蠢蛋,可见还是赚到了,后来又说,“真没什么,就当
是陪府主高兴,哎,哎,可以了,你别弄了浪费你的灵丹妙药……”
孟知年给他缠好绷带,掩上中衣,手指抚摸了一下:“很疼吧?”
乔北辰笑道:“疼什么?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人疼?睡几天就好的事。”
孟知年忽然有些难过,慢慢伏下身去抱住他的腰,乔北辰吃惊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石化。
要说委屈什么的,就算有,见了面不就都好了?真要像世间男女那般,一日不见就计较在心里,这日子可真是没办
法过了,孟知年听了他的话,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不起来,如此这般的,这次长期惩罚也就结束了。
睡到下午,乔北辰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两人照旧坐下来晒夕阳,再过一会儿,继续晒月亮。休沐日比平常清净许多
,帘栊卷起,殿前是一片春暖花开的光景,远远宫娥结伴而过,紫藤廊道郁郁葱葱的,依稀有入夏的味道。
也不知道多少次从紫藤花下走过,一样的地方,心绪却有着诸多变化。这世上变化着的东西往往很快消逝,那些平
淡的,反而经年长在。
孟知年给他斟了茶,自己重新摆着棋盘,一边说:“你也不知会我一声,像这样传你进宫,说不来就好了,还跑掉
半条命”
乔北辰只是笑:“你叫我来我哪敢只‘知会’,再说,我来你叫我试剑,不来你还不得叫我去试炮筒?”
孟知年瞧他一眼,虽说玩笑,未必不是出于长久以来的考量。至于来日的事,千回百转,还是在一个战字上。为了
这一日,他已经排除万难地对朝政制度进行了梳理与改良,想大动干戈,并不到时机,眼下暂且如此。这一战不知
要多久,却要把春去秋来的良辰美景都辜负了。
孟知年抛下一枚白子,走出去,到风檐下远远眺望着。乔北辰说,不在意这些,打就打啊,算什么。他大男子气重
得很,总有“只争朝夕”的味道。
只争朝夕,是知道天长日久很渺茫吧。虽然那人神经粗线条,但该是有这样的意思。这些,依然需要面对,需要愉
快、耐心。
孟知年感到温和的阳光落在额头上,微仰脸颊,在这高远蔚蓝的天宇下,心绪刹那晴朗起来。
“想到我身边来吗?”他这样问过乔北辰。
“怕不行,我就是个武夫。”
孟知年略笑:“你不是傻瓜吧。留在宫里,算廷尉的制下,平时跟我。”
乔北辰还是犹豫:“那我可不是跟你的那些夫人们一样了?”
孟知年拍了一下他的手:“我只有过一位夫人,哪来的‘那些’?再说你和她不一样,我要你长久留在我身边,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