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能服人些。”
潘筠摇头,笑,大侠什么的,只是少年人的梦想而已。
“听他们说你中暑了,严重吗?”
孟知年说没有,只是有点累。天太热,喝口茶都觉得烧心。这话是真的,自从出了天都他几乎没有一天精神爽利过
,闹事的、阿谀的、图谋不轨的、奔到驾前来递血书的,无奇不有,层出不穷。
潘筠波澜不惊地微笑,又劝他,不要总是喝甜的东西,茶能清火,对人有好处。于是客气着,寒暄着,说了许多无
关紧要的事,好像彼此真的都过得很开心。
潘筠略犹豫,道:“你成家了吧?”
孟知年点头,笑了一笑。
潘筠道:“有孩子了吗?”
“还小呢。”
潘筠看着他的神情,便不再问了,一时之间,忽然没了话。
孟知年给他斟茶,随行带着上品的茶叶,沁香满室:“你呢?这几年,武馆还开着吗?巢湖在上游,该是淹不到洪
水。”
潘筠道:“应该没有,我也没回去过。”看起来他不想多谈,是因为琼玉的缘故吗?孟知年拆解着这目光,心中不
免微微一顿。
潘筠道:“我很久没回那里了。这几年,没什么固定的地方。”
孟知年应了一声,笑容略有些冷漠。那人偶尔沧桑的神情中,有诉说不尽的无奈。昔年总见是豪情满怀,对人对事
的和气之下是自信,也许还有些许自负。经过漫长岁月的磨折,那些都变得很淡然了,如今只有那双宛若宝石的眼
睛依然透着磐石般的坚定。也许是因为过得不好才不来,也许是因为出了什么事情呢?
潘筠仿佛心下斟酌着,道:“我来找你,有些事情。”
孟知年等着,但潘筠没继续往下说。
潘筠道:“那么久没来看你,你一定生气了吧。”
孟知年淡声道:“萍水相逢,何来生气一说?”
“那地方,一年四季都没人住,总是空废着。明年我会把它改建掉的,平日里太忙,都记不起这回事。”
孟知年把折扇收在手中,嘴角甚至微微上翘。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去看外面土色破落的街道。
潘筠道:“你若过得开心,那就好了。”
孟知年没说话,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收紧着。
潘筠走到他身后,轻轻抚住他的肩头。相接触时,感到对方的身体轻微一颤,没有避开,也不顺应。这肩背脖颈的
线条甚是秀长,若相仿佛的,还是旧日模样。潘筠放开手,心里有些难过,低声说:我总在想,不知道还有没有机
会见到你。幸好你还在。
孟知年没有回头:有劳记挂。
阔别多年,早就物是人非,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他的声音略微没压住,过了很久,才重新平静下来,两人回到桌边,斟一杯香茗,继续说话。
另外一件事,其实挺重要的,潘筠道。认真说起来,他走了那样长时间的霉运,完全是从遇到傅友达开始的。
傅友达本名皇甫友达,父亲是皇甫九渊的兄长,为了继位的问题皇甫九渊从小到大一直对他的兄长捅刀子,最后捅
死了,又给他的孩子改了姓氏送到边境,基本就是这样。
这不重要,因为已经事过境迁,况且傅友达从头到脚就像一只绵羊一样没有攻击性。
但坏就坏在他姓皇甫,并且这个事实不巧被星罗宫掌权的姬氏知道了。姬氏心潮澎湃,她的想法是,双管齐下,一
手抓军事斗争,一手抓政治斗争,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军事上在于实地战术和财力,政治上在于从内部促使
天一殿崩裂,以孟氏登位的名不正言不顺作为由头。
姓氏问题在真正尊贵的门户中一贯都是很重要的,孟知年当初坚持不肯改姓皇甫,全仰赖那场政变的威慑之力才无
人敢于置喙。姬氏策划办一个类似中原公法庭的组织,搜集所有对孟氏不利的证据,其中包括出身不明、手段残忍
、私下建立特务组织等等,全部诏告天下,而后设法把江北的政权有情有义地推回傀儡天子皇甫友达的手里。
皇甫友达收了星罗密探无数的黄金美女,自顾自享用着,态度暧昧不明。而潘筠在北边武林中声誉甚高,尤因近年
混在沿海,那边崇拜他的人着实不少,还有人把他奉为某武学流派代表人物,邀请参加武评大会。在那大会的流水
席上,傅友达瞄准机会搭上了潘筠。
目的很简单,利用他进入天都,进入天一殿的政治集团中,彻底甩掉星罗人的纠缠,继续做一只小强。
即使当初傅友达立挺天一殿与星罗宫开战,也未必没有某种阴暗的心思在里面。只是他的确为孟知年办了不少事,
也没有借机如何。他在孟知年的身边得到了一定的施展空间,作为回报也隐藏了自己真实的姓氏。
因为那次利用,潘筠却曝露出行踪,招惹到了极大的麻烦。琼玉去世的时候,少明个子还没有很高,至危急的时候
扛了就跑,脚步踏出去真有天大地大无处是家的感觉。
他不想向星罗宫透露天一殿的内部情况,因是与星罗密探没有任何可谈的。黄金美女什么的,官场呆了那么多年看
也看饱了,唯有经营许久的武馆不能再回去这一桩,始终让潘筠觉得纠结。拒绝谈判,就成为对方要除掉的隐患,
可以利用的对象,声誉地位什么的倒还好,那种一而再再而三连根拔起的挫败感委实叫人难受。
孟知年把潘筠带来的名单看了一遍,合起来,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名单上写的,是部分涉及到方才所提之事的天一殿官员,潘筠在和星罗密探周旋的过程中得知的。这些人分布在许
多派系之中,彼此应该并不知道。为了这些,潘筠在这几年里一直漂泊,儿子也时常见不到面。但他并不提,只问
到时,大概说一两句。
孟知年想,其实潘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姬宫主说的也没错,他这主君之位本来就是抢来的。
又想,毕竟没有。虽然这件事的确让人头疼,但不知怎么的,他心思却总是岔到别的地方。
潘筠道:你小时候把你带来天都的那些人,还记得吗?
孟知年摇头,再也没见过他们,那时候我一直被装在麻袋里,还以为要死了。
潘筠没说话,望着他。
孟知年感到自尊心略微受创了,于是笑:“我可怜吗?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个可怜人。”
潘筠道:“不是。我只是想,你小的时候应该有人保护你才是。他们怎么会……让你流落到那种地方?”
孟知年淡声笑笑:“不知道。记不得了。”见他脸上风霜痕迹,心中仍有怜意,但若要言谢,又有些难以出口。不
管什么时候,潘筠与他总不长久对视,甫一触到,就很快避开,好像隔着一道墙似的。
过了一会儿,潘筠告辞出去,走前说,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星罗宫的人?
孟知年道:“我需要筹码,不会杀他们。”
潘筠略犹豫:“你准备答应求和吗?”
“如果我答应,像这样自伤子民以求胜利,价值就仅仅是三百里地而已。或者更多一点,六百里。”
“那下次呢?”
孟知年轻声略叹:“潘筠啊,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一直苟活着的大都不是好人。”
潘筠知道孟知年是在说他自己。
他没有觉得孟知年不是好人,在他心里,孟知年不属于好人或坏人这样的概念。
这几年,潘筠其实去过天都的,但天都城戒备比过去严格很多,旧部不知去向,也不在与孟知年约定见面的时候,
正在斟酌之时,逢上天一殿和星罗宫开战。他不得不回头顾及少明,又观察情势,辗转觅得机会与孟知年相见,已
经是如今。
蜀地出巡,成功地将先时因为傅友达战败而散乱的军心收复起来,也基本安抚到了民心。孟知年没有说什么特别感
人的话,他只是嘱咐毕秋庭的文书官员,不要给臭鸡蛋,不要给残次品,用好的,钱从内库出,有闹事的,先打一
棍子,再给银子。这话很奏效,大家都说,主君勤政爱民,是百姓的好父母,臣子的好榜样。
八月中旬,孟知年乘在雕龙身的大船上,看天一水军铁索横江,经过几天奋战拿回了涪陵江一役中失去的阵地。这
一次没有骨塔,是星罗人的耳朵,堆积如山。洪水中漂浮起死鱼般的尸体,血腥的味道弥漫江面。孟知年一直在看
,看不厌似的,站在船头。
乔北辰从后面晃上来,他见没什么人就总不行礼的,只靠近,跟孟知年说说话。乔北辰这人不太有敏锐心思,对这
场面产生不了太大感觉。孟知年觉得他烦,叫他也去爬铁索,乔北辰不干,说太丢脸,跟猴子似的。孟知年在甲板
上,长风吹衣飘然,一派遥思的模样:“其实我挺想去爬的,以前练武的时候我铁索爬得最好,师傅都说我属猴子
。”
乔北辰说:“你要是属猴子,我就属桃。”
孟知年看他一眼,忍不住转身,远目着走到别处去了。
九 而今
接连几次破城的时候双方都没有很激动,没有狗血淋头地四处狂奔,这是老天爷在帮天一殿的忙,或者说天一殿忽
悠了老天爷来帮忙。城中高地仍然保存着一些可以回收利用的军械,一部分星罗人选择投降,但他们是光明正大地
投降,不是半夜里来泪奔。
俘虏约有六七万人,全部用牛筋套锁成本太高,上面的命令下来是用点药。用星罗人自己的药,血海罂粟粉。
然而孟知年还是有点生气,他想要的筹码并没有完全得到。六七万人全是兵卒,一部分受困在此的首脑人物已经遁
地消失了。其中包括任无毒。大军留在这里只是个障眼法,如果不是以人数为基础,反一反大概也使得,还真挺齐
心,挺舍得的。
与此同时,孟知年放回十个星罗俘虏通知姬宫主过来谈一谈,姬宫主回复:水患未平,道路难行,且过一阵子吧。
六七万人的俘虏,要吃要住全是麻烦,孟知年不免觉得上火。双方在沿江仍有小规模战事,是互有胜败,已经左右
不了大局,然而夜长梦多,时日若久,一切都还是会改变的。
江北最后一座城池收复的那一夜并没有摆庆功宴,因为沿江仍在灾中,一切从简。孟知年登上城头时,有个随在身
边的侍官悄声上前禀报,俘虏的星罗士兵有部分因伤因病死去了,为防瘟疫已经直接丢坑焚烧。还有一部分,因为
罂粟粉用量大了,在集体囚牢中生不如死地自尽。就像生有感染力一样,死也有着强烈的感染力,这几天星罗士兵
自杀现象屡禁不止,人家是要死的,用死来威胁根本没用。
孟知年唯有冷笑,他心想,六七万精兵,死光了也好。又说了,最毒女人心,与其掣肘等待拖延时间,不如一举攻
下星罗宫,管他是不是师出有名,这天下本来不就是以暴力为王的吗?打烂了你,叫你还斗争。
晚上,孟知年便装去找乔北辰,在军营的大帐里,四处看了看,叫乔北辰把军帐的门给关上。
乔北辰忽然之间觉得神经紧绷:“我这地方不是一个人住的还有个人呢……”
孟知年看他,细长的眼角含着笑:“他回不来。”而后扒着他的肩头,忽然之间,又露出一点点很可爱的媚态。
乔北辰对他也算有了一定了解,知道孟知年能这么不要架子,一定是因为不开心。不开心一定是因为很要紧的事,
而很要紧的事乔北辰是解决不了的,所以……只有尽量做得好一点。
这军帐不是很隔音吧?
四周没人。
干嘛去了?
练兵。
靠!大半夜的练兵?
不行?
没有……
孟知年细细地喘着气,额上一层薄薄的汗珠,襟怀都完全敞开了,兴奋中的身体像玫瑰那样鲜艳而迷人。
乔北辰不能自拔地亲吻他,亲吻他的每一个部分,把这不能再好的身躯牢牢占据在身下,起先还担心外面有人路过
什么的,后来也就把心一横……几近昏茫之中,他听到孟知年颤着声,掐着他的胳膊,不能自控般地喃喃:“你啊
,你为什么是个好人……”
那人是谁呢?乔北辰心想,能被贴上“好人”标签的,一定是好得非常明显,好得完全没脾气了。不过,管他呢,
反正他现在和孟知年一起很快活,就是了。
因为这样的缘故,乔北辰和孟知年的关系一直都很亲近着,经年累月的,就算再小心,旁人也都能看得明白了。孟
知年没有动他的官职,任他凭功过升迁贬谪,最近已经升为正将军,鉴于其本人的吊儿郎当,孟知年对他能在这个
位置呆多久表示怀疑。
这样的天候,尸体不能堆积很久,战争过后的城池附近时常有浓烟升起,燃烧彻夜。那些从战死的敌军身上割下的
耳朵堆放了几天,被参观够了之后,也烧掉了。
攻城战留下的器械部分散落着,洪水退去后,城中的街道一片破败。孟知年看见过潘筠远远眺望战场,他知道,那
个人心里一定有许多感叹,还有许多想法,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样会轻易告诉他了。
潘筠该是喜欢战场的,那是他建立过功勋的地方,留存着前半生辉煌的记忆。潘筠带兵非常果决,但孟知年从没有
想过让他参与到这场战争。而今的潘筠,看起来更加温厚沉稳,虽然居无定所,却一定是一个可以叫人安心托付的
男子。
他很珍惜能看到潘筠的每一眼。
这场战事原本可以有一个更好的结果,可以一劳永逸。结束的时候,星罗宫割地六百里,赔款一百万两黄金,在天
一殿官员的监督下烧毁了全部罂粟田。可以说是一场损尽颜面的大败,那一场水淹三军是转折点,从此而后的抗争
显得疲软无力。
但这个结果其实也非常乌龙,孟知年为此大发雷霆。
星罗宫多种织物,粮草储备等等比天一殿略逊,姬氏用那六七万俘虏吃了对岸许多粮食,终究抵不过境内反战浪潮
,决定亲自过江和谈。她想用皇甫友达来交换暂时的和平,结果潘筠先于星罗密探一步找到了人,皇甫友达十分不
满,他正准备搭船出海,到东瀛的土地上挖坑钻下去。
孟知年微行而出,在一片竹林之中与皇甫友达见面,彼此仍以君臣相待,皇甫友达向他行礼,口称主君。
孟知年扶起他,仔细注视这张脸,找不到任何皇甫九渊的风采,仍然是那样子土色的,于是微笑道:“你到底有没
有在脸上涂泥巴?”
皇甫友达不悦,道:“没有。”
孟知年又说:“你真是皇甫家的后人吗?”
皇甫友达看看竹林叶片间的天光:“主君,你若不让我走,我只好说是了。”
孟知年一时不言。
皇甫友达望着他的脸,好像很想记住似的。
孟知年道:“你从没见过皇甫君,也会对他念念不忘?”
皇甫友达道:“我见过他,但是太远了,看不清。是他出巡的时候。”
孟知年略笑:“那你是想杀了他还是想投诚?”
皇甫友达不以为意:“只是看看,看完就走。”
孟知年颔首,目光中略有思量。他袖中有防身武器,潘筠身边也带着剑,皇甫友达忽然想到自己或许也太托大些,
要是挂在这里那可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孟知年似想说什么,潘筠忽然对他轻声道:“时间不多,再留恐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