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复捏住我的下巴。“真是聪明脸孔笨肚肠。自身难保,还有心惦记我黑齿的殿下?”
他的脸戏觑中带着兴味和鄙夷,这轻慢的动作和样子——他绝不是骊渊。
我实在看不下去,错开了眼。
“祸斗!”玄黄笑毕,冲门外喊了一句。
须臾,一个精瘦的人影走了进来。
“帝尊有何吩咐?”
我看着这人,瞪大了眼。原来如此。
“去把睚眦叫来,我倒想看看他们两个鸳鸯相会,是个什么有趣情景?”玄黄咧着嘴道。
“禀帝尊陛下,殿下这会又闭关思功了,估计没五十年出不来。”那人恭谨行礼作答。
“真是个武痴!”玄黄有些索然,“罢了,下去吧。”
我越听越是迷糊,看着这祸斗尊者的背影,有个念头在脑子里跳来跳去,却始终不能捕捉。
“嗯。”玄黄一掀袍子,躺上了屋子中央那张紫檀木蟠龙床。
这床的尺寸非同一般。说起来,少昊的床也有这样大。
而骊渊的床也很大。
除了我恐怕再没人知道,外表如此威严的昊龙陛下,其实有滚床的脾气,睡相着实不好。
而我陪着他的那些日子,老被他抱着,从床的这边,滚去那边。
不管他滚得如何厉害,抱着我的手,总是揽得很紧。
玄黄解了束发的赤金环,一头直顺黑发垂落下来,散在宽肩,衬着无俦俊面,眉间一点慵懒,一手支起下巴看我。
眼里明灭,带着些居高临下又淘气的光芒。
这个动作和表情,已经多年不曾见过。
只有在那五千年的甘渊涧里,那个青衣少年,才有这般神气。
招摇山上的骊渊没有,长留山上的少昊也没有,没成想却在这黑齿国的夜帝身上看见。
我心头唏嘘,嘴角倒挂上了一个浅浅的笑。
小青,别来无恙么?
玄黄看着我的眼,突然有片刻失神。人顿了一下,冲我招招手。
“你上来。”
那一年在甘渊涧,他也是这样散着头发,半是风流半是游戏地躺在竹榻上,冲我招招手。
“小羲上来。”
我撇嘴。“上去做甚?”
他咧嘴一笑。“上来陪我睡觉。”
玄黄也是一笑。“上来侍寝!”
我闭上眼,揉两下,再睁开。
他有些不耐烦,扯着自己身上的衣襟。“还不来,帝尊我还没试过男人呢,你有什么本事,让我看看?”
我立时又清醒过来,嗤笑。“夜帝陛下不是看不上旁人这古怪嗜好么,怎的也有心效仿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我对上这一眼,再也不能挪开视线。
他妈的,我这几辈子,都载在这个叫骊渊的男人手里了。
不管他换了什么身份,叫了什么名字。
只是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一点他的气息,我的脑子,就变成一坨肉疙瘩。
昏昏沉沉摆在那里,不再有任何作用。
眼前这个人,差点杀了少昊,又分明捉了子卿,然我可以静静与他对视,心里没有一丝怨愤。
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
如果这一世,我乖乖地做我的渔村少年,如果我没有一心去求仙,哪怕最后成了那引车卖浆、屠狗负贩之徒,怎么也好过现在,什么仙界少君,什么天命火体,什么长留帝后,每一个身份仿佛都显赫无比,而每一个也都让我无福消受。
傻傻看着眼前人,一颗心走进了密不透风的死胡同。
玄黄在空中抬下手,我就被一股大力拉上了龙床。
他嘿嘿笑着,将我揽在怀里。
头枕着我的脑袋,满意地哼哼两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相比少昊,玄黄更像是少年时的骊渊,有几分任性,脾气也更外露。
而多少年过去了,又被抱在这熟悉的怀里。
我不由记起甘渊涧里那些日子,没有这个人抱着,会睡不安稳。
所以说做神仙麻烦,岁月漫长却非静好,那么多记忆,每一段都沉甸甸的,没事跑出来脑子里遛一圈,就够你受的。
我深吸口气,动了动身子,手慢慢向下,摸到缠腿的位置。
“别闹。”他嘟囔一句,将我抱得更紧。
抬头,入眼是他弧线漂亮的下巴。
心中一颤。真可怕,这一切,熟悉得惊人。
可是我毕竟不是从前的伏羲,而这个人,也不是骊渊。
掏出缠腿里那一柄蚌壳做的匕首,反手插入身后那人肚腹最柔软的地方。
身周立时萦绕了一股骇然冷意,我不曾回头,也能感受到玄黄冰寒吃惊的视线。
“砰——”的一声,我的身子摔到黑曜石支架上。
丁玲乓啷,架子上的摆设碎了一地,如同我勉强拼凑的意识。
“把他扔去地字间。”玄黄漠然发涩的声音响起,有人架起我,抬出了寝室。
自始自终,我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我总是记得那日在轩辕台,伏龙令没入他的身子,他嘴角带血,望着我的眼,仍是无尽温柔。
“小羲,我不怪你。”
是,你不怪我,我却不能不怪责自己。
即使知道应该,即使知道没有选择,我总不能接受,我又捅了他一刀。
我知道他死不了,我也不是真想他死了。不过要离他远一些。
我坐在地字间潮湿阴冷的地板上,手指着不见天日的头顶,仰首大笑。
“贼老天,”我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我玩不过你,你够狠,真狠。”
“我怕了你了,”我笑得浑身脱力。“真是怕了你了。”
不知道这几世,活得像我这般可笑矛盾又窝囊的人,有没有第二个?
然而我还不能死。我必得先把子卿救出去。无论他如何,我先要确认他无恙。
这时候又有些后悔,或者我应该努力逢迎一下玄黄,再借势打听子卿的消息。
周围是粘腻厚重的湿气,身上也是,阴暗中传来水滴的声音,伴着同样粘腻厚重的脚步。
一下,又一下,最后停在我这间牢房门口。
平静地看着来人。“祸斗尊者。”
他面无表情,只是漠然立着。
我笑一下。“或者我还是该叫你一声,‘二师傅’?”见他不曾反应,声音变冷。“想不到你竟是黑齿的奸细。”
怪不得蛮蛮那年上招摇山看子卿,明明被他一掌击毙,又鲜活地回了不周山。
“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可说的。”迷谷终于回了一句。
我点点头。“是,你家殿下可还好?”
迷谷脸色终于变了变。“殿下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或者你应该,担忧下自己。”
我担忧自己,我如何担忧?
我看看手腕上两圈红印,据说这是黑齿禁术锁仙绳,我现在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
如果所谓天命是洪流,那我,永远都在随波逐流罢了。
“待在这样的地方,很不习惯吧?”迷谷缓缓道,“伏羲君,不如我送你一程。”
我冷冷地看着他。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一门心思要送我上路,肯定有个什么缘故。
他看着我的表情,居然难得地带了几分不忍。“伏羲君,天命如此,有你无他,你莫要怪我。”掌心闪起一道绿光,无数黑蚁自其中涌出,慢慢裹成一个圆球,而另一个手凌空牵引,那球又幻化成一把黑色利刃。
“怪不怪,你一样要杀我。”我说着,见那利刃凑身,也不闪躲。
心里居然想,或许真的就这样死了,倒也干净。
乖乖娘亲,做人做仙,真是累。怪不得你说走就走了。
我以前,还曾经在心底偷偷怨过你。是我不对,小羲跟你认错。
利刃穿身而过,黑光消散。而我毫发无伤。
看着突然出现替我受了这一刀的祝余,我目瞪口呆。
“大,大师傅?”
却又是怎么突然就从天而降?
“生死与共术?”迷谷眯起眼,抽刀。
“咳咳!”祝余站直身子,摇头苦笑,“我就知道你此来必有这番际遇,唉,虽是下了咒,也只盼不用真替你挡这一刀。好在一早有备,用了替身法。”转身对着我指指伤口,“但是一样会痛的!”
说完又看回迷谷。“你也算埋得深,万蚁噬魂之刃么?啧啧,也真看得起琼安了。”
迷谷不答,收刃,转身,离去。
祝余也不理会,只看着我,收了笑,很认真地问道:“殿下,你知道来这里之前,我正在做什么么?”
我再也想不到,这个人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壶酒。
“殿下,一起来喝两杯。”
我忍不住笑。这老头,真是个妙人。
看高挂牢窗紧封密闭,一片暗无天日。好时节。
看满地狼籍虫蚤横行,处处生机盎然。好地方。
看祝余清须两绺飘飞,小眼酽酽含醉。好人和。
我抢过他手里的酒壶,咕咚就灌了一大口。
他又很快抢回去。“是喝酒,不是饮牛!”
然喝着喝着,他也不再讲究。
他说,殿下啊,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有时候做一件事,只是习惯。已经不知道,是好是坏,当初又是为了什么,只知道要继续。
因为不继续,也不晓得该干什么。
我点头说是的,我明白。
就像我喜欢骊渊,喜欢到累死了,喜欢到明知此路不通,还是一门心思走到头。
拍拍他的肩膀。“师傅,你受累了。”
我晓得你本是个最散漫的人,如今却总是心事重重。
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他回头笑。殿下啊,你本是个最深情的人,如今却惹得一身情债,被人说三心二意。
所以说,指指天,他最不是个东西啊。
你要的,偏不给,要不了的,塞一堆。
语毕,将那空酒壶“伧啷”一声,砸烂在牢壁。
我哈哈大笑。老头,认识你这么久,今日说的话,特别对我心意。
不如来抱抱吧。
祝余赶紧推开我。喝一点就疯成这样。
我先走了,不过总在附近,你好自为之吧。
我没有挽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发暖。
这个人,是我与曾经的昆仑仙界,惟一剩下的联系。
即使讨厌,也是我最后的族人之一了。
他身上,有些乖乖娘亲的气息。让我不由想亲近。
更不要提,这一次次的护卫。即使每一次,他都表示是不得已,是别有用心。
然我这人向来不看目的,只看结果。
他对我好,是事实。
至于其他,不到那一步,你永远不会知道。
又有谁能说,自己做任何事,不是别有用心。
在这阴暗的地字牢待了一阵子,没多久,又被人挪到另一个场所,看那模样,竟像是客房。
我当然不问缘故,能住得舒服些,固我所愿也。
虽说还是不能随意进出,好歹没有虱子,每日还能洗个热水澡。
所以偶尔玄黄陛下来看我,也给个好脸。
我照例会问一句子卿在哪里,他照例充耳不闻,只是好奇地打量我。
他半句不提我捅他一刀的事,有时候还会突然把我叫去陪他吃饭。
真是古怪的脾气。
我想起少昊最初抓了我去玄霄殿,一样是要我陪他吃饭。
莫非我这长相,让人看了就很有胃口。
又或者,真正寂寞的人,吃饭的时候会变得软弱。
玄黄不会给我夹菜,但如果我哪个菜吃多几口,他会连盘子扔过来,汤汁溅我一身。
然后笑着说:“怕你够不到。”
我于是下次,只敢挑那些炒得干干的菜吃。这样,每天又难免喝多几杯水。
他又会凑得很近地看我,然后捏捏我的面颊。
“你喝那么多水,都跑进皮子里去了吧,果然水嫩得紧。”
他妈的把老子当女人调戏。我抄起面前的一盘菜,甩到他脸上。
他长着骊渊的脸,要我这么做,实在需要些气力。
他也不生气,先是愣一下,继而哈哈笑着,抹掉面上的菜汁。
我难得见到骊渊这般天真的模样,直看得人也痴了。
然后他得意地说:“又用这样肉麻的眼神看我,想你家少昊了吧?”
我回以一笑。“陛下,我看的是你。”
骊渊,我看的是你。
他笑得更是得意,眼角袅袅弯起。
这个人的脾气,全然是个孩子。可是谈笑间,可以随时一记手刀,将正在禀报服侍的臣下侍从,瞬间化为飞烟,而面上丝毫不露痕迹。这并非沉稳,而是此人从心底,对生命没有半分尊敬之意。
我抬起头。不知道长留山上那人,伤口是否收好了。
我住的地方窗外有棵古树,叶子漆黑如墨,其状若针。上面结的花却美得古怪,硕大一朵,乍然绽放,火红剔透。据说这树名洪荒,这花一年只开一度。
我数过了,自我住进这里,花开九十九度。
换句话说,我在这不周山,待了已近百年。
不晓得为什么,我总感觉,子卿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有时候晚上熟睡,我会觉得有人在看我,那绵长深沉的呼吸,很像子卿的。
那三百年在望仙涧,被前尘往事折磨,曾经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然后默默地数着他的呼吸。
不过我从不曾睁开眼确认,因为怕睁开不见人,连这一点臆想,都成了空。
我之所以这么想,并非没有别的缘故。
有几次没了胃口,送饭食的小仙婢,曾递上一个食盒,里面装的是黑漆漆的一团。
我尝了一口,笑得差点流出眼泪。
这么难吃的味道,只有子卿的烤鱼。
这百年来,听那些侍从仙子八卦,十日与黑齿的战事已经一面倒,现在只余长留与招摇两山尚自苦苦支撑。
“武尊大人真是厉害,指哪儿灭哪儿!”
“不过听说招摇山上那个金色眼珠的殿下也不好对付啊,不然怎么两个殿下去了也不攻不下来呢?”
“九殿下太懒了,七殿下又不肯离了轩辕台,武尊大人总不愿与人联手,这脾气都够古怪的。”
“其实也不用那么费劲,听说十日的昊帝伤势日益严重,湮灭是早晚的事,那时候十日不就是我黑齿囊中之物么。”
虽说平日听得欢喜,不该客气的时候自然还是不能客气。
我走过去,甩手给了他们两巴掌。
“他妈的你们全家死光了,昊帝也不会死,滚!”
“爷爷的你个小白脸,还挺嚣张?”一个跳将起来,而另一个拉了他就走。
“快走快走,帝尊陛下很宠这小白脸,而且武尊大人……”
我摘了一朵洪荒花,攒在手心,捏碎了摊开,那鲜红汁液漫了满手,一如浓血。
独自立了半晌,身后有仙婢招呼我用膳。
本来全没心情,但这日特别记挂长留山上的这个人,就爽快地应了。
只是看看他的脸,也算一种安慰。
我破天荒地走过去在玄黄身边坐下。
而他淡淡笑着,回看了我一眼。
心里突得一跳。或许真是太想他了,觉得今日夜帝这神情,十足似了那人。
喉头有些哽,匆匆扒了两口饭。
然后那碗就被他用手扣住了。
“那么急作什么?”他平平说着,又很自然地夹起一筷子菜放在我碗面上。
“慢慢吃。”
我嘴里那口饭就这么噎住,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
“是你吧。”我吸口气,放下筷子,“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