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一股青烟突然自他身上漫出,少昊整个人渐渐变得轻软,变得透明,渐渐在我怀里,变得不可捉摸。“小羲——”他最后唤了我一声。
然后就这么眼睁睁的,在我面前散了个干净。
一些些痕迹,都不曾留下。
我惶惶然抱着一团空气,张着嘴,只是不能相信。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肯定是在做梦?”我盯着苍白伫立的子卿。“你说这是怎么了?你知道这是怎么了?我是在做梦对吧?在做梦?”
我托着那团勿须有的物事,两个手不敢有分毫动作。只怕伤到了骊渊。
“嘘……骊渊,小羲乖了,小羲不骂人,你赶紧出来吧,别玩了!”
我真是着急了,这人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
“是焉非焉,善哉恶哉?万事皆有因,比比皆为果。”
一个人平平念着佛偈,缓步踏入厅堂。
“师傅!师傅!”我一见他面,仿佛见到了救命的菩萨。“师傅,广日上仙,快来帮我看看骊渊,他究竟是怎么了?”
祝余瞟我一眼,深深叹口气。
“当年你跌落轩辕台,昊帝为保你本体不失,吐出元丹摩尼珠护着你。他本已为伏龙令所伤,这一下又去了一半元神,立时神识碎裂,失去八成功力,身子不能承受,分裂成两人。一个继承了他所有感情和记忆,就是少昊;另一个,继承了他剩余的大部分力量,正是玄黄。两人复原后,各自占山建国,而骊渊原先的九子,因理念所化,分从二主,这就是十日和黑齿的来源。”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缓缓道:“玄黄少昊,本属一体,一灭俱灭。睚眦用伏龙令伤了玄黄,少昊自是感同身受,他本已受伤不轻,这一下烟消云散,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听到这里,只觉天旋地转,上去就给了他一耳光。“你胡说!”
祝余苦笑一下,“啵”一声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殿下,你这急脾气,总改不了,我剩的牙本来就不多了。”
我想着他一路诓我和子卿去取这战离剑,一路护着我,不过是为了现在这一刻。不由也跟着笑道:“你成心的,你早有预谋,臭老头,我便打落你满嘴牙,也是不够。”
手中空空,心底更是空空,仿佛开了个大洞,阵阵寒风乱舞。
“我不怪你骗我那么久,你只告诉我,骊渊在哪里?”说到后来,嗓子已带了哭音。
祝余摇摇头。“我们看不透放不下的,不过是一个执念。”他踱着步子,“如今我的执念已了,殿下,现在就替你解了你的执念。”走到我身后,伸手在背上几处穴位戳了数下,注入白光。
我顿觉一阵翻江倒海,一记狂呕,竟吐出一腔碧水,而其中一粒滴溜溜的白色药丸,滚个不息。
祝余手指遥点,那药丸冉冉升至空中。
“殿下可记得,这是什么?”
“当年混元善算,早知他日灭昆仑者,乃是你自甘渊涧释放的昊龙骊渊,你与他彼时恩怨纠缠,却并未完结,万年之后,骊渊有一子会持令弑父,卦象显示,有火神助之。殿下,这火神就是你,而这弑父的龙子,正是睚眦。”
我呆呆听着,呆呆看向那泥塑一般漠然挺立的少年。手持战离,面白若纸,胸前伤处映血重重,衬着黑色衣襟,暗若凉夜。见我看向他,点漆双目无波无澜地回看。
仿佛这故事里的人,并非自己。
“混元以自身一半仙力,蒙蔽了你的记忆,另一半仙力,制成了这个执念丸,嘱咐我一定要喂你吃下。这粒执念丸,可使吞食者对那弑父的龙子产生不可遏抑的爱慕之情。当年你一见子卿,即刻心生眷恋,就是这个缘故。”
我身子一震,看向子卿的眼迷离起来,而他的墨黑瞳仁里,似乎也闪过一丝颤意。
居然是这样么?我对子卿的痴恋,居然是这般可笑的一种缘起。
由这样的执念,开始的这一段畸恋,却纠缠至此。
如果我是活该,那子卿又有何辜?
祝余手指遥点,那药丸在空中碎裂。
“七殿下聪颖过人,唯独性情过于炽烈,于情一字甚是执着,混元唯恐药力不够,方才以身化丸,若是常人吃了,遇到那命定之人,怕不变成花痴……”
我不由嘿嘿笑了起来,那时候的琼安对子卿,又何尝不是一个花痴。
子卿回看我的眼里,竟漫过一丝温柔之意。
嘴角笑意未散,心中却是抽痛。
祝余也跟着苦笑,旋即又是一声喟叹。“却没成想你对骊渊的执念如此之深,每见到他就乱了分寸,差一点坏了混元的安排。”语毕深深看着我,“你果然是你娘亲的孩子,本心难违。按照原先的算法,应是你和睚眦,一起灭了龙神,如今虽则过程有误,结局终究还是合了预言。”
我轻轻敲着脑袋。原以为自己不过是个妄人,却原来是被牵了线的偶人。
这万年多的辰光,竟是在出演他人排好的戏?
何其荒谬。只可怜同我配戏这人。
我与子卿,不晓得谁更像个笑话。
祝余看着我,眼里是淡淡的悲悯。“殿下,其实所谓种族天下,我一早不放在心上。我放不下的,只是混元湮灭了自己,硬交托给我的使命。这事对你,着实是亏欠,如今一切已了,你便一把火烧了我,我也是无怨。”说完闭上了双眼。
我低头看向手心,原先禁锢手腕的红线已然消失。想是因为下术的玄黄昏迷了之故。
只是要我举火去烧谁?我扯扯嘴角,只觉从心底泛上无尽的疲累。
便是要烧,也是烧我自己。
我走过去,抱起躺在地上的玄黄。
少昊既逝,这已是骊渊留给我的仅有。
我伏羲几世人,受尽天命纠缠,这一次,一定要陪在骊渊身边,他死我也不再苟活。
至于子卿,我默默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少年。那些年招摇山上结伴同学,望仙涧里朝夕相对,一幕幕一点点尽在眼前。
心里仍有悸动阵阵,却不知是药丸的剩余作用,还是经过这一世的纠缠,在看不见的地方,我竟也动了真情。只是现在,我无暇分辨,也无力分辨。
我抱紧玄黄,默默念起口诀。
熊熊幽冥,迢迢来袭。
天魔地鬼,六界轮回;
彼之判决,尔之死期。
焚身以火,唤我琉璃!
身周瞬间燃满白色火焰。我在火光里,方觉出一点宁静安慰。
轻轻吻了下玄黄的额角。“骊渊,我们总是在一起的。”
火势渐盛,我看见祝余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不曾拦我,也许是知晓拦不住。
我再看向另一个人,他双眸闪烁似星。我对着他的眼,不由绽开一笑。
子卿,让我的负心贰意,随这火化了,还你一身清白。
我却再没料到,他就这样直愣愣地走进来,抓起我的手,就往外拖。
“你做什么?快出去!”
这冥界琉璃,唤出的是地狱深处真火,即便龙神之躯,也是禁受不住的。
“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他的手脚,乍起无数燎泡,可那对眼,始终冷静无波。
我就知道,他是认真的。
子卿,你为什么总是这般死心眼?
而我,哪一次,也拗不过你。
罢了,我叹口气,闭上眼,收了诀。
“阿丑,你不要死,你陪着我,好不好?”子卿蹲在我面前,神色仍是天真。
自看到少昊在我面前消散,我以为自己的心不会再有知觉。祝余的故事那般曲折,我也不过是泛泛听了。如今子卿随意的一句话,却叫我已经麻木的心阵阵抽搐。
我说,子卿,我不再是你的阿丑,我对你的执念,早已吐了出去,碎得干净,你也看到了。
你我之间不过是场误会。就连你以为我爱吃烤鱼,也一样是误会。
我最讨厌吃烤鱼,当日在梦里提起,不过是因为骊渊给我烤过,你还不明白么?
他捧着我的脸。你看着我说,你为什么要流眼泪?
我泪如雨下,却更不想看他。
你走吧,你如此惊采绝艳的一身本事,莫要浪费了。
白白被我拖下水,白白陪我做这场戏,还嫌不够么?
我伏羲,真是个不祥之人。
我言罢抱起玄黄,向室外走去。
“等等!”身后传来祝余激动的声音。
这老头,又要搞什么花样?当我不累么?
我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却见他巴巴举着一个的圆而通透的小物事,塞进了我怀中玄黄的嘴里。
不由瞪大了眼。“你给他吃的什么?”
祝余兴奋地满面通红。
老实说,多少年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上一次,还是他下棋赢过了混元那个老鬼。
“摩尼珠。骊渊给你的摩尼珠,想是冥界琉璃之火,将它自你体内迫出了,有了这一半龙神元丹,你的骊渊就不会死了。”
我的心扎扎实实地停跳了一拍。半日,才哑然道:“你说什么?”
他兜头给了我一暴栗,喝道:“我说你的骊渊,不会死了!”
我嘴角抽搐,不知道该哭该笑。心里狂喜和惊惶交织,一下子腿软得站不住,坐倒在地。
“不对,”祝余看着我怀里的玄黄,如今正发散幽幽青色光芒。“他会醒,却不再是你的骊渊。少昊已亡,他失去了所有关于你的记忆和感情,而元气大伤,估计人型也是保不住。”
正说着,我怀里青光一闪,玄黄的身子消失了,而一条青色小龙,正乖巧地盘身趴在我怀中。
“他目下,当是回复成昊龙本体。”祝余得意地点头,“殿下,你有的养了。”
看着这晶莹碧透的小家伙,无数往事纷至沓来,又尘埃落定。
仿佛甘渊涧碧落池水,醍醐灌顶。
我不由轻笑一声,滚落两滴清泪,将他贴身收埋。
“骊渊,我们回家。”
回甘渊涧。
这一次,一定要好生教养你。再不能把你养成一个小流氓。
第五十五章:结局
凡人都想修仙,觉得神仙万般皆好。
其实做了,就知道不过如此。一样有太多东西,不由你自己控制。
不过做神仙至少有一个好处,因为活得够长,什么样的恩怨,也都淹没在浩浩岁月里。
几百年不够,可以几千年,几千年不够,可以几万年。
总有淡忘的一天。
然后所有人都变成了熟人,不记得交往的细节,或者见面有些许的惆怅,也想不起是因为什么。
慢慢地,都能相见欢。
山青秀色峰峦峻,招摇灵气日月明。
今日是十日国嘲风帝的五万岁寿辰,我怀抱小青,拎了一壶碧落酒,驱朵小祥云,去了招摇山。
嘲风说他住不惯五重天上的玄霄殿,还是喜欢招摇山。
这人脾气一贯古怪,但作为一个邻居。他很好。
会陪你说笑,同你喝酒,又不是经常在。
处久了心里轻松得欢喜。
一进山,就见处处金丝银带,整个招摇热闹得不堪。
摇头,这人爱显摆的脾性,万年不改。
径直去了丙级弟子厢房西二行左数第三间。
而某人居然不在。我自在床上躺下,不小心就寐着了。
直到有人拿什么东西扫我的鼻尖。
“别闹!”我一下打掉那人的手。
嘿嘿,他偷笑着,又来。
终于睁眼,入目是一对熠熠闪烁金光的眸子。
“嘲风老儿!好歹是个帝君,还这么老不正经的。”我一把揪住他用来扫我鼻尖的发尾。
看一下,“啧啧,这头发都开叉了。”
“且。”嘲风起手夺过,一屁股做倒在床上,两个手支着上半身。
我上下打量他,照旧是平日穿的浅金色长袍,除了发尾处那颗硕大金色珍珠,一点多余装饰也没有。奇怪,这么个爱招摇的人,今日正经过寿,如何不趁机装扮一番。
他看看我的眼神,懒洋洋地道:“那礼服太复杂,一会开席再穿。”
我在他边上盘腿坐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闻到你的仙气,估摸着你也就在这里。”他一面说,一面揪我的头发,“卯丁不在,今日弟子们都忙着打杂,他帮着照看去了。”
我好笑地摇头。“都当师傅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偷懒?”
嘲风撇嘴,手指缠住我的头发绕着玩。“你还不晓得他的大妈脾气,”缠紧放松,又缠紧,“啧啧,你这头发还真顺溜。就是总不好好梳理。”
我不以为意地甩一下。“这不是本来想让丁大妈给我梳个头的,你老人家难得做寿,也不能太失礼了。”
嘲风突然一下自床上跳起。“我来帮你梳。”
我怀疑地看看他。“行不行啊,我丢人是不怕,到时候你的体面——”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还能比你现在难看么?”
我一想也是,就由得他了。
嘲风一手抓着我的发,另一手权作梳子,一下一下,有模有样地梳起来。
手势不轻不重,抓得松松的,手指划过头皮,轻轻摩梭,麻酥酥地甚是舒服。
我不由慨叹一声。“帝君真是好手势,日后就由你帮我梳头吧。”
嘲风不答,静静梳了半日,终于给我挽起一个发髻,取了自己身上一根金色丝带,缠了两圈。
走到我面前,眯起眼睛端详。
这人真是自恋,就这么一个头,也欣赏那么久。“如何,还好看么?”
我摸摸头顶,还真挺顺溜。
“很好看。”他语调有些怪,突然过来捧住我脑袋,在头顶亲了一下。
呃,至于么?
我笑:“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嘴停留了很一会,才终于放开,懒洋洋地笑说:“今日他也会来。”
我心中一跳,也跟着笑:“他,他是谁?”
嘲风瞥我一眼,鼻间冷气萦绕。
好好好,我认输。我咳嗽一声。“十日帝君过寿,黑齿国君来观礼也是应当的。人到了么?”
嘲风没理我,只是问:“你们上次见,是什么时候了?”
我偏头想一想。“不大记得了。”
不大记得是真的,因为见得也少。都是太久远的事。
嘲风点头。“那我以后多过几次寿辰,也让你们多见见。”
我抓起手边的竹筒酒壶就给了他脑袋一下。“乱没正经!”
他气得跳脚。“你又拿什么打我?”
我递过竹筒。“碧落泉水酿的酒。”
他拿来晃晃。“好小气,我这样大好日子,你就送这个?”
我抱着手。“你啥也不缺,我也只有这个。莫小看这酒,喝一杯,醉三生。有什么不痛快的过往,都可以忘了,有什么缱绻在心的,也可以重温。一般人可是喝不到。”
他怀疑地看着。“真这么好?”
我劈手欲夺。“不要还我!”
他赶紧将那竹简抱在怀里。“伏羲你在甘渊涧待得穷疯了,一壶酒送出去了还要抢回么?”
又说笑几句,有侍童提醒嘲风装扮开宴,他便去了。
我也不想再睡,就出门随意溜达。
经过乙级弟子厢房某间屋子,呆看了一会。
记得原来这里有只水缸的,怎么不见了?
走着走着,抬头见松,低头是崖。这地方,不是思过崖么?
我一个纵身跃下,思过洞依旧空荡阴沉,妄论这里面上演过什么戏码。
天真的,香艳的,杀气腾腾的,或是撕心裂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