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安,是你么?”
他吃力地问着。
我握紧他的手。“是我,师兄,你还好么?”
他嘴角轻扯,浮出一个轻浅的笑。“太好了,真的是你。”
我只是点头,说不出话来。
他说:“琼安,说起来,我是第一个带你上招摇的人。”
他说:“琼安,第一次见你,明明很讨厌,可是又莫名想靠近。”
他说:“琼安,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小七’的人?”
我心中一颤。“师兄。”
他眼神迷离。“我老是在梦里看见你,那时候你不是琼安,是小七。”
“琼安,你的子卿,在黑齿。”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去找他吧,师兄我,也要去找小七了。”
他又闭上眼,嘴角的笑尚有余温,身子却在我怀里渐渐凉去。
“师兄。”我的嘴唇颤抖,只是傻傻抱着他。
师兄,你去找小七吧,小七和老二,总是好兄弟。
“你少在这里假惺惺。”我面上一痛,已然挨了一巴掌。而有人一把推开我,将寅见的身体抢过去抱住。
一样的明黄长衫,一样的俊眉俏目,一样的泪眼模糊。
寅宕死死抱着他,手轻轻擦着他的脸。“师兄,早说了不要理这个坏小子,你看看你,白白在鹿台山送了性命,现在好好躺在这里,还被他搞得一脸眼泪鼻涕。”
他的脸贴住他的。“师兄,现在你又是我一个人的师兄了,不会坐在我身边,却想着另一个人了。我们一起去练功吧师兄。”
他横抱起寅见的身体,眉眼温柔,脸上是淡淡的喜悦。“师兄,你说今天师傅会教我们什么术,如果师弟学不好,你要记得教会我。”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我默然看着,伸出手想叫住他,又始终叫不出口。
师兄,我比不上他,寅宕师弟,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我心里牵扯太多,你说的对,我还要去,找我的子卿。
我走出丹室,吹着山风,默默梳理情绪。
师兄说子卿在黑齿。老头说武尊那么厉害,一招全灭了鹿台弟子,还能搞昏了蒲牢,活捉了子卿,这个什么武尊,泰半就是玄黄了。
不然,整个乞罗大地,又哪里突然跑出一个这般厉害的人物。
要找回子卿,只能去黑齿,去不周山。
但是去之前,我还想去看一个人。
不然,或许以后就见不到了。
我一个人慢慢走着,走到月上招摇,走到夜罩山冈。
最后停在丁级弟子厢房西二行左数第三间门口。
轻轻地推门进去。
淡淡月华洒在屋里。一张床空着,却收拾得十分干净。
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清瘦的人影。
我并不曾走近,只是远远看着他。
就像看着那段遥远又轻松无知的学徒生涯。
那时候的琼安,只是一个傻傻的,自以为是的渔村来的穷小子。
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却爱强出头,一门心思招惹着他心里念着的人。
那时候他的世界很小,可是黑就黑,白就白,欢喜和难过,都一清二楚。
那时候他身边朋友不多,却每个都不曾辜负。
我笑笑,终于又带上了门。将回忆和单纯岁月都关在里面。
再见了,丁大妈,愿你终能修得正果,哪怕比常人慢一点。
再见了,琼安的招摇山。
我跃上空中,眼前又站着那个熟悉的人。
“终于要走了么?”他金棕色的眼眸总有潋滟炫目,如今更是。
我点点头。“该我的债,躲不了。”
他也跟着点点头。突然张开手。“小羲,来抱抱。”
他说。来抱抱。
我傻笑着,给他一记暴栗。“少来倚老卖老。”
下一秒,已被揽入一个温暖馥郁的怀抱。
他把脑袋埋在我的肩膀。“小羲。”抱得很紧,又不是让你痛的那种紧。
“我有没有说过,你不要去喜欢什么骊渊,不要去喜欢什么子卿。”他喃喃说着,“如果你喜欢我,就不会那么难过了,你看看你现在——”
我跟着苦笑。“嘲风,如果一个人可以控制自己喜欢谁,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
或者你,也就可以选择不喜欢我了。
他深深吸口气。“小羲,你千万小心睚眦。他从来不曾有过对你那样的感情,执拗起来,不晓得会怎么样。”
我说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古怪的脾气。我那般任性地跑去长留山,他生气是应该的,等我把他救回来,一定好好跟他解释。
我以为我明白,其实我不曾。
我没有留心听嘲风的话,以后再后悔,也是没用了。
嘲风终于放开我,回复了照例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去吧,我也不拦着你,只是看到夜帝,别太吃惊了。”
我诧异地瞟他一眼。他却甩甩袖子走了,最后留下一句。
“如果见到朱厌,叫他差不多该死回家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些事,他们没有告诉我。
不过这一去,我想我大抵就都能明白了。
西北海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山海经】
不周山是黑齿惟一一座名川。
不若十日,有五峰会临,一山(长留)霸顶。
然而只这一座,虽名不周,却绵延壮阔几万里,纵深幽冥,不知其限。
我在山上转悠数月,奇神怪兽见了不少,可子卿的踪迹,夜帝所在仍无半分头绪。
这一日行到一片密林,觉得有些累,就爬上某棵树,小憩了一阵。
迷迷糊糊间,听到人声。
一个沉浊,一个尖锐。
而那后一个,听来颇有几分熟悉,不由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你收着他,到底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关你屁事?”
“哼,招摇来的刺客,我一个黑齿尊者,如何不能管?”
“嘿嘿,显摆你是尊者么?我倒不知道,这黑齿上下,还有比殿下更能耐的人?”
“蛮蛮!你少仗着你家殿下,在这里作威作福的,你当黑齿是什么地方?”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一凛,赶紧从树缝中向外张望。
那一抹鲜艳的红影,堪堪印入眼帘。
“黑齿是什么地方?我蛮蛮活了那么多岁数,还真是没怎么在意过!我只知道这是不周山,我在这里逍遥了几千年了,后来遇上了殿下,什么黑齿白齿,也就你们这些闲杂小仙当回事罢了。”
这么长时间不见,他的眼眉仍是明艳,脸上照旧写满不屑。这鸟果然没死,明明当日在招摇被迷谷一掌毙了。
“嘿嘿,瞧你说这大逆不道的言语,在招摇被捉了也能活着回来,如今又死护着这个东西,果然一早就是十日的奸细了吧!”
说话这人额阔膀粗,声如洪钟。黑齿四大尊者,飞镰肥遗我见过了,尚有祸斗与白泽,却不晓得他是哪一个。
“白泽。”蛮蛮突然冷冷唤了一声,解了我的疑问。“你觉得我今日说这话,还会给你机会回去说与玄黄听么?”
待这一声后,两手一晃,一把金针撒向白泽。
那人冷哼一声,俯低身子躲过。虽则身材粗壮,动作竟也悍捷异常。
“好哇,果然是撕开脸了。”白泽冷笑着,朝天狂吼一声,一阵青烟过处,幻化原型,却是一只白额金睛虎。立时整片林子腥风大作,利爪翻飞。
蛮蛮轻笑一声。“傻大个真要拼命么!”伴着一声尖啸,血鹦鹉脱袍而出。
遍体鲜红,眼利如隼。
这两人我都没有半点好感,所以只坐稳当了看热闹。
却见白影沉重,鼓带劲风,而红影灵动,翩若惊鸿。
风云变幻间,白泽一声惨叫,红影一击退开,而虎爪怒拍,地震石裂,树摇山曳。连我也差点从树上栽下来。待稳住身形,又听得阵阵猛虎怒吟,而白泽眼中两道鲜红,竟是双目尽眇。
蛮蛮站在一边,十指尖尖,鲜血淋漓,冷冷看着这因痛成狂的白虎。
须臾,又从地上拎起一个被绳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
再一看那朱红头发,砂般眉毛,居然是朱厌那小子。我不由瞪大了眼。
“真是笨,好好的又被白泽这老粗抓了来这里,要不是我够机警,你一早变成一只烤鸡了。”
蛮蛮一面嘲笑,一面给他松绑。
等朱厌得以活动手臂,一把抓出嘴中塞的核桃,先烧了一条火线卷上白泽的身子,在那虎嗷嗷乱叫的时候,咬牙切齿道:“看谁今日要变烤的!”
看得我直摇头,这傻鸟,永远都不长进。
没料到下一秒,他又跑到我藏身的树下,抬头叫道:“殿下,殿下下来吧,朱厌看到你了。”
爷爷的你还能再笨点么?
我一纵而下,飞了他一脚。“你是玩上瘾了,还不快滚回招摇山!”
他回头看看蛮蛮,期期艾艾地欲言又止。
蛮蛮凉凉瞟我一眼。“我倒是谁,原来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口气十分不善。
“我来做什么,要跟你禀告么?”我斜他一眼,看着朱厌。“有没有看到子卿?”
朱厌呆了一下。“子卿?你说睚眦殿下啊?”
他还待说什么,已经被蛮蛮一把捂住嘴圈在身边,手脚扑腾。
“你找殿下做什么?”蛮蛮一对眼盯着我,此时已泛起鲜红之色。
“你放开他!”我眉头挑起,手里捏了诀。
朱厌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见状不由大叫一声。“不要啊殿下!”
我哼了一声,一朵白色火花已然向蛮蛮烧去。
“嗤”的一声,斜刺里一朵黑色火焰扑来,截住白焰,两两互没。
我回头望去,那施法之人身形眼眉无不熟悉,竟是迷谷。
“二师傅?”
“你要找子卿是么?”迷谷冲我点点头,“跟我来,我已探明囚禁他的居处。”
我立时扔下蛮蛮二人,紧跟上他。
身后朱厌又叫:“殿下,不要!”之后再无声息,自是又与蛮蛮纠缠上了。
此时事急,我也无暇他顾,反正看蛮蛮那样子,也不至伤害了他。
迷谷虽不是好人,对子卿却是一片真心。既然他说子卿有救,必不是唬我。
心里陡然生出无限希望,跟在他干瘦身形后面,思潮澎湃,相思如煎。
默默行了半日,终见到铁松掩映下,一座玄黑硕高的宫殿,周围青气环绕。
时有九天狮鹫兽展开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无声盘旋。
“这就是不周山夜帝玄黄寝宫青冥殿,子卿就被困在里面的锁仙塔里。”
“锁仙塔?”
“嗯,凡困在塔里的神仙,都会被封了法力。”迷谷说着,先吹出一阵黑雾,漫向那守殿的黑甲龙禁卫。没一会,禁卫纷纷酣睡,迷谷示意我跟上,悄没声息地潜入了殿内。
殿内一片青黑,只盘龙柱顶有明珠洒光,隐隐照着极高天花下,无数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廊径。
“这么多路,却是走哪一条?”我不由皱起眉头。
“是啊,天下这么多明路,偏生你死心眼,非走上这条不归道。”
迷谷的声音阴测测在我身后响起。
我刚觉他这话和语调都甚是古怪,脑后一阵剧痛,就此扑倒昏迷。
许久,悠悠醒转。
睁开眼,但见高檐飞蝠,轩桌阔椅,而我躺在一方紫檀色巨石上,身周琳琅满目,色彩斑斓,皆是奇珍异宝。这是在哪里?
我晃晃脑袋,再看去,就见巨大的飘窗处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窗外苍穹似墨,此人一袭暗红战袍,寂寞如夜,而双眸湛湛,一张脸耀若钻石。
“少昊!”我不由失声叫了一声。伸手揉眼。
不可能,这里不是黑齿国青冥殿,他又怎么会在这里?
再定睛看去,那人露出一口锋锐白牙,微微偏着头,笑道:“少昊?”
这一笑霸气十足,而邪意外露。他不是少昊!
可这分明一模一样的面目——我心头大震。少昊长得与骊渊无异,却始终不认自己是骊渊。
这人长得其实不是像少昊,而是像骊渊。莫非——
我颤声问道:“骊渊?你是骊渊么?”
他一步又一步,慢慢走近我。
“骊渊?”一面眼角弯起,“这个名字,有多少年没听到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脸。“骊渊,你竟是骊渊?”
原来我真的,一直都认错了人么?
但那些温柔缱绻的目光和抚摸,绝不只是我的想象。
“骊渊。”这人终于走到我面前,轩眉隆起,“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说着又扯开一个魅惑无比的笑,一口白牙晃得我眯起眼,伸出一个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你还是叫我玄黄陛下的好。”
第五十二章:洪荒
“就是你么?”玄黄坐在我对面,饶有兴趣地打量我。“搞得少昊神魂颠倒,仙不仙鬼不鬼。好好的龙神也不想做了。嘿嘿,”他突然笑起来,“其实我倒要谢谢你,没有你哪有我呢?”
我真是一头雾水。
看不懂这个人,也听不懂这些话。
他的样子明明是骊渊,可表情语气又如此陌生;但是他笑的时候,手指会在鼻子下面弯曲了蹭一下,这个小动作又的的确确是骊渊的。
“你到底是不是骊渊?”除了这句话,我已经不会说别的。
“啧啧,”玄黄有些不耐烦,“天下早没有什么骊渊了,为什么你们昆仑族的人,都这么执着——什么情啊爱的,到底有什么意趣?”
他瞥我一眼,笑得很是轻蔑。“你那个傻子爹,本来还可以跟我一战的,结果非生生地陪着你早化了的娘亲去了,当真可惜!”
这人不是骊渊,绝不是,不能是。
我咽了口唾沫,嘴里阵阵泛苦。
“本来还剩个少昊,勉强跟我玩玩,如今他也废了。好好打着架,听人说你出了望仙涧,居然呆到硬受了我一爪。我派人假扮你的样子,还真的又刺了他一刀,当真是好笑。”他一面说一面把脸凑近我。“据说连睚眦,也被你迷了心窍?”他伸出舌头,轻轻舔下自己的上唇,一对黝黑无尽的眼睛却瞄着我的嘴。
“真不晓得你哪里来的这个本事,小模样长得倒是可人……”
顶着一张骊渊的脸,凑得我那么近。我一阵心烦意乱,起手只一推。
“离我远点!”
他面色一凛,霎时周围气压骤低,阴霾密布。那神情气势——
骊渊,你到底是不是骊渊。
我咬着牙,直勾勾地盯着他。“子卿在你这儿?”
“子卿?”他皱起眉头。
“睚眦。”我改口道。
“哦,睚眦啊,”他懒懒一笑,“在,当然在,这么厉害的小子,不来黑齿又去哪里?”
“你把他怎么样了?”我低喝道。
“怎么样?”他一挑眉毛,“还能怎么样?自然是好好伺候。”
“你不要乱来啊!”我怒道,“赶紧放了他!”
玄黄闻言,诧异地看了我半日,突然捂着肚子狂笑起来。
“啊哈哈哈,你这人真有意思,怎么这么天真?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