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渊默默将我揽紧,下巴放在我脑袋上。“小羲别怕,总有我陪着你。”
我身子轻轻颤抖,笑道:“我不怕,好端端的怕什么?”一面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
“怎么了?”骊渊俯低脑袋,轻声问。
“没甚么,就觉得胸口有些闷。”我微微舒展一下,“骊渊,不是我说你,以后抱人别那么紧。”
他低笑一声,放开手。“我们进去吧。”
“诶?”我又愣一下,“不是说这结界谁都进不去?”
“你忘了你有小仙毛?”骊渊摸摸我脑袋。
我恍然,是了,居然就忘了我顶上的灵界仙毫。为什么呀?
此时看到骊渊眼里水波一闪,不由想起当年他离开甘渊涧时的纵声长笑,心头立刻一窒,赶紧说:“走吧,走吧,快进去了。”
是因为怕那笑声刺耳,所以选择忘记吧。
那粉色云雾一触到灵界仙毫,立时自行散开,露出一条道来。
一进这山,我就觉得心跳加速。
悠悠仙乐自深处飘出,总有种很熟悉的气息,徘徊其间。
我走快几步,突然听到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道:“羲儿,你终于来了。”
我也不晓得怎么了,脱口而出一声:“爹爹。”
叫了这一句,眼前烟雾尽去,不远处现出一栋精致楼阁。
轩窗棱镜鹦鹉台,琼花玉景象牙梳。
每一个陈设,每一处转折,都熟悉到人眼窝发涨。
楼阁边一弯清透碧蓝泉水,水中央立了个美人雕像。
一看到那雕像,我就站住不动了。
其笑浅且倩,其目美复盼。
仿佛随时会得叫我一声:“小羲,你又调皮了么?”
“乖乖娘亲,”我喃喃地说,“刚才儿子不小心,踩到你那顽皮蚂蚁小小啦!”
那美人仍是笑,一动不动。
我有些惴惴。“乖乖娘亲你生气了么?小羲骗你的。我给小小找了个新老婆,叫小不小,你说这名字可好?”
我在水边站着。“乖乖娘亲,你在这里,没有小羲陪着,寂寞么?”
此时有人凭空“哼”了一声。
我打一哆嗦。“诶,你相公还是那般小气。算啦,看在他对你不错的份上,我不与他计较。”
又有人伸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纵横的泪水。
手心有几分粗糙,却如此温暖可靠。
然后,抱住了我。
“骊渊,”我有些茫然地问,“为什么我那么爱她,却记不得她的事?”
“因为她给你施过一个忘却咒,让你失掉了关于她的一些记忆。”
“哦,她为何要那么做?”
“我想,”骊渊顿一下,“是不希望你活得有负担吧。”
“这个咒,你能解么?”我默然一会,问道。
骊渊盯着我的眼,半晌,点点头。
继而说:“其实我同你娘亲一样,惟愿你无牵无挂地活着,所以才一直没帮你解开。小羲,你只要好好做我的傻瓜小羲就够了。”
傻瓜小羲。我苦笑。我一直都是傻瓜小羲。
即使没被下咒的时候,也一样是够傻的。
骊渊看我的脸色,有些紧张。“如果你非要我解开……”
“不了,不要。”我打断他,看向水中央的雕像。“如果乖乖娘亲希望我忘记,我就听她的话。”
如果你不想我知道,我也就听你的。
心中起伏,一时又想落泪,赶紧忍下这阵酸气,四处张望道,“咦,天君又在哪里?”
骊渊冲那池子一努嘴。“大抵是在这幻泪池里。”
我咽口唾沫。“堂堂天君,倒搞得自己像个水鬼。”
云雾里响了一声惊雷。
我吐下舌头。“泪可够多的,居然蓄了一池子。”
又一声惊雷。
我还待再说什么,骊渊抽着嘴角扯我胳膊。“走了,多留只怕人发觉。”
我点点头,多留估计还会被劈。
又跪下拜了拜娘亲的雕像:“爹爹妈妈莫操心小羲,反正你们的乖乖媳妇会照顾我的。”
然后我就在一声更大的惊雷里被面色不大好看的骊渊扯出了结界。
我趴在骊渊背上,咬他耳朵。“丑媳妇见公婆,你害臊了么?”
骊渊反手拍了下我屁股。“坐稳了!回去我就好好操—心你。”
我哈哈大笑。
此时头顶突然响起一声炸雷,一记白光闪过,差点将我打落,而背上微微一痛。继而听到有人喝问:“是什么人,竟敢擅闯五重天?”
我循声望去。又听到有人惊叫:“小七!”
那声音充满意外,隐隐发颤,而且好生熟悉。
我看到高空中那一朵祥云,其上四人。
一眼扫去,居然个个认得,尤其是喊我那人。
不由笑着喊回去:“扶苏!你个龟—儿—子!”
骊渊低喝一声。“走!”
朱厌猛一旋转,倏然加速,我耳边风声大作,也跟着大呼小叫地笑着。
“好大胆子妖龙!好厚脸皮殿下!”
身后人骂了几句,匆匆追来。
奈何朱厌速度太快,追之不及,那声音也愈来愈小,终于杳不可闻。
我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一事,笑声随即哑了。
骊渊见我不出声,拍拍我在他胸前交错的手。“怎么,见了故人心里难受?”
“不是,”我懊恼地说,“我刚才不该骂他龟儿子!”
骊渊一怔。“不该骂他?”
“如果我家老二是龟儿子,那我爹不就是龟!”我哭丧着脸,“我爹虽然对我一般,好歹是昆仑天君,而且人刚没了,我就骂他是乌龟……”
骊渊不说话了。
原来不是不该骂他,是不该骂他龟儿子。
我说着说着,又再尖叫一声。“爷爷的,我爹要是龟,我是他生的,我岂不也是龟儿子!”
骊渊风中凌乱,而朱厌开始东倒西歪。
“我为什么要骂他龟儿子,我就应该骂他王八蛋!”越想越是不甘心。
“王八蛋跟龟儿子,好像是一个意思。”
朱厌一边抽搐一边挖苦。
你说这傻鸟,此时说话,也不怕嘴里灌风!
我揪住他背上的毛。“你别来回乱晃啊!好恶心……”
骊渊叹气。“你这不是自找。”
我紧紧环住他腰。“你为什么见他们就跑那么快?你不是很厉害么?”
“五重天上设有专门压制我力量的结界,最主要的,混元老头手里那个东西,我惹不起。”
我很好奇。“什么东西?”
骊渊淡淡地道:“伏龙令。”
我把脸贴在他背上。“诶,要是给我就好了。”
骊渊反手一抄,拎起我在空中兜个转,塞进怀里,一口亲住。
……
这几日我住在松风轩。
我只是来怀旧,绝对不是因为跟骊渊吵了架。
就算我有些气他嘲笑我堂堂少君,连飞升这样初级技能都使不好。
我要不是被天君这个老糊涂施了策轮法封印了力量,哪能这般没用呢?
我就嚷嚷着,骊渊你莫要嚣张,有朝一日总教你尝尝我的手段,知道爷爷三昧真火的厉害!
骊渊淡淡笑着说,“好啊,我现传你我神龙族终极火法‘冥界琉璃’,到时候看看,究竟是谁使得漂亮。”
我自然说好,真的用心记了心法,然后手里比划一个诀,假装抓了个武器,冲向骊渊,他笑着将我揽住。我嘴被他含着,手还是顶到他胸口,直到能出声了,就说:“骊渊,吃我一记伏龙令!”
平时再怎么玩闹,这人都不会生气。然而听到我这一句,他突然面色大变,想都没想,将我踹出了窗子,重重跌落在地。
我又气又痛,不过开个玩笑,至于下那么狠手,怒目瞪向他。
然而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目光过处,如寒霜临世。
我噘嘴:“骊渊你作甚踢我?”
他慢慢地,一步步靠走,每一步都很是沉重,脸色更青得吓人,我不由有些害怕起来。
“骊渊?”
他语调无情,一字一顿地质问:“谁叫你这么做?谁叫你用伏龙令捅我?”
眼睛里迸射出无穷恨意。
我只看得呆了,伸手想摸他的脸颊。“骊—骊渊?”
他愤然打掉我的手,这一下力度不小,我的手背立时红了一片。
他飒眉轩起,似乎有意抓我手查看,我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骊渊动作僵住,呆了片刻,立时起身走掉了。
临走时看我一眼,是如此沉重的悲伤。
太过分了,这人,太容易被得罪了。
我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并没有留意到,整个后背,早已汗湿。
我在床上打了个滚,下午时分,人很是倦怠。然心里有事,又无法入眠。
等了无数次,门也不曾响起。
上午倒是响过,我对着门喊:“别以为我随便就会原谅你!”然后打开门,看到嘲风立在外面,立刻泄了气。转身,心里念着,好在没有真的喊出声。
“怎么,看你的模样,不甚欢迎我?”嘲风脸色不善,也不进来,最后扔了一包肉脯给我。“我跟负屃他们出去办点事,一阵再回来找你。”
我一早拿被子闷了脑袋,只伸个手出去抓了肉脯。“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没一会觉得气闷,刚要掀开被子,又听到他低声问:“你前阵子跟父君回了长留山,还好吧?”
我的动作顿住,并没有回答。
等终于憋不住气钻出脑袋,门外人影全无,只得松风送爽,嘲风一早就走了。
算了,到底躺不住,还是出去溜达下。
我走出屋子,没几步,却见那五棵松树的某棵上,有个白影立着。
这个,不是睚眦?好好的,作甚上了树?我有几分好奇,一跃而上。“在看什么?”
睚眦瞥我一眼,冲前面努努嘴。
我转过头,就看到朱厌捧着蛮蛮在亲嘴。
好家伙。我一时差点叫了出来,再一看,虽然朱厌高大些,但那姿势看去,明显是蛮蛮在强吻朱厌,而且一脸的得意,而那只傻鸟,真的变成名副其实的傻鸟。
“噗哧!”我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此时睚眦在边上淡淡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我本来都止住笑了,这下又不行了。
想不到睚眦弟弟这般清纯。“哦,”我说,“他们在亲亲。”
“哦,亲亲。”他跟着念,漂亮的鸦眉微蹙,“亲亲有意思吗?”
我又笑。“有,当然有。”
我不过是随便说一句,哪曾想他会突然转身抱住我,亲了一口。
整个人石化,还没动手,他放开,皱眉,咂嘴。
“味道并不如馒头好。”再看看我,“馒头没那么多口水。”
我气得倒抽一口气。
“睚眦,这动作要两个彼此喜欢的人做了,才有意思。你对我这样,叫耍流氓!”
他哼了一声。“我不喜欢你,你以后别对我耍流氓。”
然后跳下树走了。
爷爷的,我看着他的背影,差不多七窍生烟。
他妈的到底是谁亲的谁啊?
自己出了一会神,正要跳下去,有人拍拍我肩膀。
我不耐烦地回头。“爷爷不喜欢你,你别亲我!”
看到那人的脸,又愣住了。
一张菊花面,几根老胡须。
“混元老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诡异一笑。“我那日见你,在你身上设了咒,有你的灵界仙毫,哪里都去得。”
我撇撇嘴。这老头还是一贯那么狡猾,一点不讨人喜欢。
他说:“七殿下,早听说招摇山昊帝娶了帝后羲和,说长得有几分像昆仑失踪的七殿下,没想到竟然不是传闻,居然真的就是你。”说着长叹了一声,“唉,你以前混是混一点,不过淘气,现在怎么脸也不要了,居然给人做皇后?真不觉得丢人么?偏偏嫁的还是死对头。”
我笑。“谁是谁的对头?”
混元眼中精光一闪,凑近我的脸。“嗯,原来中了前尘咒,也好,倒给我省了一些麻烦。”
我看他的样子笑得料峭,就说:“老头你快走,小时候我没少去你丹房淘气,你也没怎么找我父君告状,今日我也不告发你,速速离开吧。”
混元稍微顿了顿,又笑了。“七殿下仍是这般纯良,诚然是我昆仑之福,为了昆仑神族一脉,少不得先委屈你了。”
说完,抛出一物在空中,却是一张光网。那网在我头顶展开,突然收缩,我避之不及,被紧紧裹住,不得动弹。
混元伸手过来,一触到我身体,即刻暴涨出一道黑色光芒,将他仓皇逼退几步。
他愣愣怔怔的,盯着我的胸口,失笑。
“昊帝居然将他一半元神所系的昊龙扣给了你,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我瞿然一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咬住他再度伸来的手指。
混元“啊”一声惨叫收手,我趁势催动心决,将那扣的系带燃着了,昊龙扣立时滚落地上。混元见状不对,也顾不得手指,赶紧去追。
此时却见身后一道匹练也似金光打来,要不这老头闪避得快,差点就被腰斩当场。
回头看去,却是嘲风赶到了。
混元吓出一声冷汗,不敢再作逗留,爪子一伸,抓起我身子,猛然飞起。
嘲风二话不说,金色长刀再度劈来,光芒陡长,眼见那刀锋耀眼,要击中了,估计连我一起挥成两截。混元忙使个金刚咒护住了两人。
我气得大声冲下面那个鲁莽的家伙喊道:“你个白痴想杀了我吗?骊渊的昊龙扣掉地上了,速速去捡!”
嘲风迟疑了一下,见混元飞得迅捷,又仰首嘬指唤起朱厌来。
混元见势不好,扔出一张瞬移符。
临消失前,我正见到嘲风一怒之下,长刀横批,哗啦啦五棵松树,倒成一片。
……
长留山。
我被混元老小子泡在澡盆里,整日整夜地浇水。
左右是跑不了,我就只管奚落他。
“我不是树,再浇水也不会开花的。”
他就当没听见,还是日复一日地给我浇水。
时间长了,我就不大记得他的名字,只管他叫浇水的老头。
后来陆续有人来看我,每个都有几分眼熟,但我都叫不上名字。
大部分看我的眼,充满了厌恶和惊惧,只有一个,眼神哀伤又流连。
而我跟他们说的,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
“骊渊呢,帮我把骊渊找来。”
然后浇水老头有一次跟另一个半老头说:“唉,没办法,碧落泉水洗脑洗髓,洗了恁多遍,居然还记得那个人,真是执着。”
那半老头看着我,表情古怪,几乎有些慈祥。我不由冲他笑了笑。
“喂他吃了后世丹了?”
“一早喂下了。”
半老头抓住浇水老头的手。“别洗了,再洗真成傻子了,又如何兴我昆仑神族?”
我突然脑子里清明了一下。想起不久前骊渊跟我说过,自天君故去,昆仑神族日渐衰弱凋零,早已不是他的对手,他如今占着五山三地,不日就可打上长留山,好为我娘亲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