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待多说,右手持令向天,左手画圈,嘴中诵咏咒语。
熊熊幽冥,迢迢来袭。
天魔地鬼,六界轮回;。
彼之判决,尔之死期。
深狱烈焰,唤我琉璃!
少年清冷无情的嗓音飘散,仿佛念咒的是另一个人。
我身周渐渐聚起无数细小白色火焰,每一朵都镶了幼细黑边,愈聚愈多,仿佛一众白色冤魂呜咽不绝,叫嚣不已,蠢蠢欲动,只待我一声令下,就择人而噬。
“啪-啪-啪。”对面响起清脆的拍掌声,骊渊终于淡淡笑道:“很好,你果然练就了冥界琉璃,看来我的话,你并没有全然忘记。”
我愣了一下。这法术,怎么成他教的了?
然后就听他又嘿了一声。“今日,也让你看看我的手段。”仰头,抬起右手,沉声念道:“冥界深焰,唤我琉璃!”
“璃”字方才出口,天地顿时混沌一片,仿佛有人瞬间吞噬了所有光明。而他身周万道黑光,无声漫出,渐次浓厚,密密沉沉,直烧得整个天际一片乌黑,只余下我身周白色火团。
我只看得眉飞色舞,这远古龙神,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不由长笑。“好家伙,这一半黑,一半白,倒把这轩辕台,搞成了八卦阵!”
人与令顿时心意相通,右手一振,伏龙令绿光陡长,幽幽刺目。
我揉身控令,疾奔而前,嘴里喝道:“骊渊,受死吧!”
此时却见眼前白影一晃,台下一个少年倏然跃上台来,回喝道:“休得伤我父君!”
“睚眦下去!”听得骊渊沉声急嘱,而台下众人齐声惊呼。
看着面前少年漆黑剔透的眼眸,我皱起眉头,不知为何,千钧一发之际,将那令错开了少少。
顿住身形,冷冷道:“莫非想要多对一么?”
那白衣少年一声低呼,一手掩住左眼,鲜血自指缝流过他白皙的面颊。
这伏龙令戾气过人,只是擦边而过,竟已渺了他一目。
我心头莫名烦躁。“下去吧!少在这里添乱!”
他抬起头,用剩下那只黑宝石一般的眸子静静看着我。
“要杀我父君,先杀了我。”
“睚眦!”骊渊又唤一声。
我怒火攻心。“这么想死,今日就成全了你!”
伏龙令倒转,直劈向这白衣少年。
他眼波不惊,竟是毫不畏惧,我咬咬牙,把心一横,手底再不容情。
这一刻骊渊已纵身向前,眼见拉拽不及,飞起一脚。那少年一声闷喝,直如一只破碎纸鸢般,落下轩辕台。
“啊——”台下众人齐声惊叫。
转眼间,又见一团极细的红影,尖啸着随他跳落那万丈虚空。
“蛮—蛮!”一个红毛小子撕心裂肺地叫着,而另一个眼作金棕的少年,死死抱着他腰,免他随之跳下,人则魂不守舍般,直勾勾盯着我道:“伏羲,你会后悔的!你是来真的么?”
“吵死了。”我冷笑一声。“都这时候了,还有真假。”将令往台上狠狠一杵。“谁要再来,我一并送你们回老家!”
那少年眼里一片雾气弥漫,嘶声道:“为什么?”
一瞬间竟看的我有几分辛酸难耐,别过脑袋,不耐烦地道:“这是天命,有什么为什么?”
我自己听不出来,那声音其实满是不忿。
天命如此,神仙世人,不过是蝼蚁。
你当哪一只,会像我娘亲养的小小一般好运。
此时骊渊森冷的声音缓缓响起:“自现在起,谁也不准上台来。睚眦是龙神之体,跌下去也不会散了元神,别嘈嘈了。”
他的话非常管用,轩辕台霎时只余风声呼啸。
玄衣墨袍无声鼓荡,骊渊冲我微微颔首。两手捏了一个诀,立时金冠散开,乌发根根直竖,无边杀气笼罩了整个轩辕台。
我知道必是头先杀他儿子勾起了龙神怒气,也知道胜败就在此举,当下丝毫不敢怠慢,双手紧握住伏龙令,嘴里催动口诀,连人带令,幻化成一道绯红暗绿的地狱之刃,以万钧之势,直刺对面那人。
苍白火焰与漫天黑火互相咬啮吞吐,交齿相错,而我的人,已杀到骊渊面前。
然后就在这雷霆霹雳的一刻,他突然收了诀,熄了火。
眼角勾起,对着近在咫尺的我,温柔一笑。
“小羲,”他唤着我的名字,“我爱你。”
什么?
我只觉天旋地转,还未能有任何思考。
手里传来异样的感觉,低头,却见伏龙令已整个没入他的身体。
脑中一片空白,而骊渊复又笑着张嘴,喷出一口鲜血,射了我一脸。
霎那间无数尘封记忆以倾盆之势没顶而来,随着嘴角苦涩咸腥的味道一起,将我击成碎片。
我听见天君跟我说:“羲儿,哪儿都可以去,什么都由得你,只甘渊涧,不要进去。”
我听见乖乖娘亲跟我说:“小羲啊,你要知道,娘亲一辈子,只图个一心一意,人对我,我对人,都须得如此方好。不然这一世,过得殊无意味。”。
她笑着,俏如春日。“小羲,我本就是天地所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过是从头来过。”
我看到扶苏的俏长双眸,流露出无比的悲伤。
“小七,我不想的,你原谅我。”
他对我说:“小七,自从把你娘亲逼落了轩辕台,我就没想过你会饶了我全家。”
他靠近我,满眼哀痛。“小七,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我看到那心心念念的青衣少年。笑意盈盈,神采飞扬,嘴里叼着一片竹叶。
“我不叫小青,我的名字是骊渊。”
他拉着我的手。“本来不觉得寂寞,前阵子突然觉得了,不过从今而后又不会再寂寞。”
他眼神荡漾,在我耳边轻道:“好小羲,帮帮我。”
眼前物换星移,青衣少年变成了玄服男子。他眉头微蹙。“小羲,我就是骊渊。”
他紧紧抱着我。“我答应你,不再出现在你面前,只是你不能离开招摇山。”
他掰过我脑袋对着自己。“我要你看着我,就这么厌烦我么?”
“傻瓜小羲,我喜欢你。”他亲了我一口,黑色眼波荡漾得不行,“嫁给我吧,老婆。”
还是他抓住我的手,十指紧扣,举起,眼里是淡淡的喜悦,对所有人说:“我的帝后。”
五千年甘渊涧里朝夕相对,五千年招摇山上蜜意温存,每一个深吻,每一次颠倒,都历历在目,让我一点点沉沦到炼狱底层。
他说:“小羲别怕,总有我陪着你。”
他说:“谁叫你用伏龙令捅我?”
我痛苦地紧闭双目。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可是却由得我,让着我,配合我。
我松开一直紧握着伏龙令的手,满掌的冷汗。
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骊渊轻轻将我揽过去,捧住我的脸,亲吻我的泪,那里面,掺着他的血。
“小羲,别哭,我一早知道,如果我死,就是死在你手里。你自己都说了,这是天命。”他抬起我的脑袋,让我不得不看着他,然后很认真地说,“小羲,你听好,如果没有你,这天下我无可畏惧。但是没有你,这天下我也无可恋慕。所以,不怪你。”
“小羲,你给了我一万年如此欢喜的时光,是真正的神仙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无法控制泪水如潮般奔涌,正如我无法控制胸口的痛如潮般泛滥,一颗心早被绞成了碎片,再也不能拼接。
我吸口气,亲了他一嘴,将他唇边的鲜血舔尽了,然后站起身,仰头大笑。
“你说,这他妈的叫什么事!”我吼着。
贼老天啊,你就这么戏弄我么,我伏羲,到底做错了什么?
“哇哈哈哈哈——”
整个轩辕台,响彻我疯狂的笑。
“小羲——”骊渊的脸变得苍白,而眼底全是担忧心疼。“莫再怪责自己。”
我上前一把抓起他的衣襟。
“他妈的都这时候了,你还管我?是我捅的你,你管我去死!傻的啊!”
我瞪着他,泪水汩汩而下。
他眼角勾起,手又想伸来擦我的泪。“小羲,你才傻。”动作那么温柔,“真是个小傻瓜。”
我脑子里轰的一下,整个天地瞬间崩塌。
我推开骊渊,双手却抓住了那仅露出柄首的伏龙令,也不敢再看他,用力一下抽出。
乌黑的血液喷溅而出,骊渊一声闷哼,而台下殿下们无不惊呼。
“父君!”
此时我的一颗心,已经痛得茫然。
“骊渊,你知道我乖乖娘亲跟我说过什么吗?”
我并不等他回答。抬头看向远方,到处都是一片浓黑。
“从前有个小仙很淘气,他不听话,失手伤了最心爱的人,”我又回过头,看着骊渊。
他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惶,然而,仍是那样令我心醉。
“后来,他跌落轩辕台,死了。”
我最后冲他笑了一下,一个纵身,跃向无尽飘渺虚空。
——卷五·昆仑远·完——
卷六:玄黄劫
第四十五章:骓逝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新凉。
【苏轼—《西江月》】
人这个东西,真的是古怪。
曾经很想要的,可能有一日突然就不要了。
曾经死也想去维护的,可能有一日自己去伤害。
而神仙,不过是活得更长的人。
漫漫岁月,几次前世今生,几朝情意纠缠,恍惚起来,也不过一场绮梦。
曾经坚信,纵使日月更,星宿移,惟一不会变的,是我对骊渊的心意。
谁能料到才一转世,我偏偏就喜欢上了子卿。
最不能接受的,怕是我自己吧。
以为磐石一般的执念,原来如此经不起推敲。
彼时陪在骊渊身边,患得患失的情绪依旧清晰印刻,一如初见子卿的时候,那种不由自己想靠近的冲动。
惟其同样清晰,因而更觉荒谬。
无所知时也罢了,现在前尘一一记起,真不晓得这算什么。
明明白白的,那个谁谁谁和谁谁谁,任哪一个,甚至连负屃,都比子卿同我亲近。
我还做过一个梦,梦里我砍了嘲风,他倒在地上,嘴角漾着一丝血,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好笑地说:“你与我父亲纠缠若此,如今却跟他儿子这般亲密。”
我默然以对,只是将他抱起。他又笑了,这次却有几分凄然。“他是有个儿子喜欢你,只不是子卿,是我。睚眦眼里只有武术一道,哪里装得下人?”
有时候我也会想,经历过那般的宠爱和背叛,如果我真是伏羲,选了旁人,实在是没有天理。
但我喜欢上子卿,却是事实。
没有理由,又不能否认。
以前记忆不明晰的时候,骊渊是我心头一块大石,搬不动,紧压着情绪和真相。
如今我终于知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这石头已变成一座山,我躺在下面,奄奄一息。
为什么那个人,总不承认自己是骊渊?
明明他长着一样的脸,明明他看我的眼神,与旧日一般无异。
可是他咬着牙,双目沉沉,斩钉截铁地道:“我不是骊渊。”
其实我懂的。换了我,也不会再喜欢伏羲,也不想再喜欢他。
傻到不能再傻的一个天家子弟,自以为是到极点,又偏偏什么都不会,害死了自己的乖乖娘亲,拖累了自己所属昆仑一族,最后,还捅死了自己的爱人。
活该他跳了轩辕台。跳得好,不跳我都想推他下去。
其实我也一样。
明明长了伏羲的脸,有着他所有的记忆,但是我现在,却惟愿做个局外人。
或许我真的只是个局外人。
或许我只是截取了这个叫伏羲的可怜人,一些不忍丢弃的记忆。
它们经年累月地散落着,终于被我捡到。
三百年在望仙涧。
竹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碧池水涨水落。
我与子卿笑笑闹闹,造屋嬉戏,同看招摇山日出日息。
山月不知心底事。
表面上,总是两两欢喜的恬谧。
虽然只有三百年,与那厚重的五千年,似乎不堪比较。
但那些鲜活的快乐,透过我的皮肤,渗入了四肢百骸。
感情这种东西,并不能因了岁月的长短,决定分量的高低。
如果是这样,乌龟们岂非是最长情的动物?
我跟子卿说:“宝贝,你知道么,很久很久以前你就耍流氓亲过我。”
子卿眼都不斜我一下,嗤之以鼻。
我跳起来。“我说真的!你爱信不信!”
背过身,却有些失神。
那个时候,蛮蛮抱着朱厌,啃得很欢喜。
朱厌眼睛闭着,脸上惊惶多过甜蜜,真是傻到丢尽了我的脸。
最后蛮蛮却跟着睚眦跳了轩辕台,而朱厌,陪着同样寂寞的嘲风。
蛮蛮当时死在招摇山,死在子卿面前,他肯定是恨我的吧。
然后迷迷糊糊地,有个人扳过我身子,嘴唇贴上来,温柔地亲起来。
菱角一样分明的唇廓,擦过我的,一点点地契合撕磨。
说着他从不表白的心事。
我于是知道,他是子卿。而睚眦,于他于我,不过是一个遥远的影子。
因为睚眦不会这般亲我,只有子卿会。
而伏羲不会这般回应他的吻——伏羲那个傻小子,一心只惦记着骊渊,就像琼安,一心只惦记着子卿。
我不由紧紧抱住他。
半晌,他退后一步,淡淡道:“你说的,两个人彼此喜欢了亲亲,就不是耍流氓。”
咦,这不是伏羲对睚眦说过的话。子卿一样泡过三生池,记起一些前尘也不足为奇。
我嘿嘿傻笑,手抚着嘴唇。
是焉非焉,已然分不清。
不如就这样吧。
……
三百年朝夕更替,转瞬结界将破。
明日,一切都将回到最初。
只是其他人,怕早不是站在原处。
我翻个身,手习惯性地往身侧圈去,空的。
睁开眼,不过初晓,晨光自窗棱射入,柔和到几乎寡淡。
子卿这傻小子,起那么早作甚?
随便套了外衫,腰里胡乱打个结,岌着草鞋出去,出的竹舍就看见,子卿站在池沿,手里捧着竹做的钓竿,笔直一条,一动不动,站得更比钓竿还挺直。
哭笑不得。
人傻,真是一辈子的事。
前阵子无聊,自竹林里拣了两个杆子做了鱼竿,与子卿比赛钓鱼。
我虽然水性不佳,但这垂钓功夫,在村里也是一等的。细细的竿子,能钓上恁大的鱼来,管你多滑溜也是逃不脱。没成想这家伙特别耐得住性子,手势又稳,眼睛又尖,一日下来,居然只比我少了微小之数;而翌日再来,已然平手;及后远远胜出,我便十分用心,也是追赶不上,不由气急。
晚间趁其不备,我将他杆上鱼钩掰直了。
昨日我成绩如常,而他一无所获。
夜擦黑了,他还是静静立在池边,面无表情,之后也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小模样黯然得我都不忍心多讽刺他几句。
但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事实。
今日居然天刚亮又钓上了。估计这一晚上,不曾安眠。
我笑着几步走过去,自后面一把揽住他的小腰。
子卿扭了扭身子。“莫妄动!”
我把头往他肩膀上一搁。“我没妄动啊,就抱抱你。”手捏了下他紧绷的腰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