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平稳,毫不颠簸地行了大半个时辰,渐感冷意,想必已天黑了。金石市不同于普通市镇,交易不在夜中进行,以应光明无欺之意。是以夜里很安静,再静一会儿到了宵禁的时候,街上就没有人了。
孟知年被带到一处府邸,抬头一看依稀是“红梅山房”。果然是谈风月的地方。门进处出来左右侍女四名,各提红纱罩宫灯,珠围翠绕,椒兰喷衣。孟知年被她们四方一站顺着向前走,廊道送风,鼻端一直嗅着些甜香,七拐八弯走了好一阵,左上的侍女恭请他先脱鞋,才好踏上簟席。
孟知年照做了,一上簟席便换了四名侍女,照样是纱灯四盏烧着甜香,照样引着他向前走。这时脸上微微有点发热,也不知是灯香熏的还是怎样,身周四女红粉绰约,不轮哪个方向都有片红影子。两眼看去心头竟然呯呯跳了起来。隐约有些明白了,但不动声色,脸上甚至还带笑。
随后走进一个全无烛火的所在,四名侍女红影一晃,翩然退下了。身后是月光,身前是黑暗,谁都会想转身往亮的地方。孟知年往黑暗中凝起神,慢慢走进去。
一声女子的叹息飘起来。说叹息又不如说呢喃,仿佛在暗里尽头。若平时声音出自何处孟知年一听就明白,但被那萦萦绕绕的甜香熏了这么久,再听到这般暧昧妖娆的声音,竟也没能听出人在哪里。
纱袖轻舞,黑暗中什么人轻盈地围绕他身周,若即若离,偶尔碰到些边幅,但总是触不真切。孟知年慢慢走着,自己不曾有什么动作,但身体各处总被那些衣袖触碰着撩拨,心内有些恼,还是不动声色。
舞蹈的女子发出轻声笑,时而聚拢,时而散开些,孟知年停下了,额头微微有点出汗,像喝了酒一般。脑中那根弦绷起来,心一诀,听准女子舞步间隙,黑暗中准确闪出了红粉包围。
四周便静下来,呢喃没有了,舞蹈也没有了。只剩自己强烈起来的心跳声和欲望,青玉牌上的胭脂印被捏得化了,腻在指尖。
过了一会儿,一双手游到他前胸。
又轻又软,温柔且暧昧地抚摸着他,吹息已经在他的颈间:“公子,来到红梅山房的人,还没有一个像您这么好看。”
孟知年笑了一声:“你见过我的脸吗?”
那声音就道:“公子若愿意,一会儿就会见到。奴家是和主人打了赌才前来的,公子可不要狠心为难啊。”手就不断地游动着,灵巧地穿过衣扣间,又回来,慢慢往下去了。屋子里变得非常安静,只剩下琐碎的响声。
孟知年半回过身,伸手就捻住了那女子的下巴。滑腻得很,可以想见是不错的皮相。心想他平日身边的红粉娇娥也不算少,如此直接的倒没有遇见过。若在平时未必要立刻拒绝,但这里嘛。心里冷冷一笑,继而“啪”的一声,莹红的气息陡然被打断。灯火突亮,映出一室。
那青玉牌给他狠狠插在墙壁中,兀自微颤。人站起来展展衣角,身旁那女子好似惊住,一时没有反应,只望着他。只见是衣饰齐整,扣子还未给她成功解开一个,脸上微微的红已然消褪了。
屋外传来男子的笑声。
“哈哈哈,玉儿,下去吧。赌输了就输了,这点阵势,哪能把他降住?”
女子站起来笑了笑,又望了孟知年两眼,仿佛有点意犹未尽似的,才拾裙而去。
孟知年早就给人看得无所谓了,这时背手站着,声音淡略的:“来而不往非礼也,下次毕大人前往天都,我一定也会精心准备一份这般的礼物,才不负了你盛情。”
那男子道:“不必不必,本来么,小小玩笑无伤大雅。只是久慕孟公子盛名,想一睹风采而已。哈哈哈……”
那人仿佛很喜欢笑,笑声倒也不难听,还很有些气势。但孟知年却明白此一时彼一时,这“一睹风采”倘若成了真,恐怕今夜要达成目的走出红梅山房,就不知道要拖到何时了。
“本是互利而已。我此行隐秘,但仍授命于君。我方便办事,你也左右逢源。此地只谈风月,话说到这样,毕大人想必也明白了吧?”
那人道:“嗯。这样听起来,倒像是我不上道了。共事一天,本来也无彼此。孟公子这样说了,我当然就放心。哈哈……”
一帘倏然升起,露出红木几案。上面是六枚交易令牌,正雕天一神印,反雕龙虎貔貅图纹,端正放着,一派灿烂富贵。
孟知年走近一拂,就将令牌收起,依旧甚是有礼:“如此,孟知年告辞了。来日天都再会。”
“但愿,但愿,哈哈……”
自始至终,居然未露一面。但孟知年并不介意,对这些情趣癖好的,他也并不是完全排斥。又想卢玉盘那一针果然是用来解救的,以至疼痛下很快就清醒过来。当时隐约有觉,没对卢玉盘如何,倒也是猜对了。
不免笑笑,真不清醒又怎样?毕秋庭没有认真刁难他的心,只不过人风流些而已。交易令牌每年铸造有限数,交付何家也都要上报,但这区区六枚,帮了他好办事,却难不倒金石市之主。
脑子里乱转着念头,走出红梅山房数十步,背后有刀风拦腰袭到。刀势是直接要命,孟知年急抽折扇架住刀柄,左边白亮刀刃又到,他折扇一推向后疾退,背后刀刃又到。急切间拔身而起,想若是上面也有人那也就算他倒霉。
好在上面没人,但终究叫刀锋伤了后背,于是返身一踩那人头顶,侧翻同时左手成爪猛出,生生抓碎了那人颈骨。尸体前抛,剩下两人毫不犹豫一齐挥刀将之剁为三段,冲破血雾又攻过来。当真是十分的狠辣。
孟知年几退间得了地方施展,这时逐渐游刃有余。辗转腾挪飘逸着,刺来的刀被他巧妙一踢歪向第三人,锋刃离着自己不过一分两分的距离,却是不再有损。几次三番下来,两名刀客相看一眼刀势加快,孟知年心中冷静,觑那两人正焦躁着,左掌劈出冒险掐住泛着寒光的白刃,一运劲折断了。
两刀客同时一愣,孟知年把握时机硬拗劲力,反转断刃就刺穿了一人脖颈。
这一下虽是利落,手指间到底割开了些许,好不疼痛。孟家公子虽没有富贵病,但也一直好衣好食好玩物地娇生惯养着,甚少有受伤的机会。心里冷笑着,对付剩下的那一个更是戏猴一般将他刀也打了,脸也踢了,踩在地上快断气了才问:“谁指使的?”
他想到过毕秋庭,甚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但转念又排除了,毕大人的癖好是“一睹风采”,但此人身家老小都在这里,退一步说他真有什么异心,近该近在红梅山房,远该远出金石市,否则回头翻脸追究起来,决脱不了干系。
再来么,不外乎孟鸿文大人朝上政敌,几张人脸一一浮过,等孟公子踢翻那人仔细看时,才发现人早魂归太虚去了。
街上静静的,但马上会有人来。金石市夜里宵禁。
孟知年突然一惊,打了这么一会儿,动静这么大,附近就算人没醒,狗也该醒了。他实在不想在这个地方曝开身份,于是将折扇插回腰间,闪身轻巧离开了现场。
夜里雇不得车,飞廉又被他留在镇上保护潘筠,方要发出讯号召来别的影子,车辙声响,香辇来到。卢玉盘探出娇艳无比的头来,笑问:“公子是不是想谁了?”见他身上染血,又不由一怔。
卢姑娘虽然被撑着腰,但也不好在金石市中太过嚣张。香辇径往小镇去了,直过了子夜才将孟知年送到,临别依依的,挥了好一会儿帕子,款款落了垂幔。
孟知年早先订了客栈,这时敲开了客栈门,二话没说丢了个银锭子进去,重重砸在地上,把那小二睡眼惺忪的都砸晕了。
既回到了镇上,令牌也已经到手,但他心中总是不太舒快。回来好一阵了,还吩咐那小二跑去傍晚吃饭的馆子看了一回,始终没潘筠半点踪迹。包扎好伤口又换了一身淡紫宽袖对襟袍子,重新梳了头,忽然不放心起来。因为到现在,连飞廉也没出现过。
于是思量一番,孟知年照旧把折扇别在腰里,令牌随身带着,开窗飞身几个起落,跃到客栈楼顶。共是三层,顶楼足够高了。正扫视间,身旁人影一晃,站定看去却是飞廉。
“去哪儿了?”孟知年微微一喜,面上表现的却是琥珀般的眸子直利对视过去。
飞廉被他看得一颤,开口声音还有些涩着:“有人跟踪主人,我发现了,想捉他,但潘大人帮了那人把我捉了。直到刚才他们喝完了酒,才……才放了我……”
他越说越轻,因为孟知年的眼神变得有些冷。这张脸一冷起来,让人格外不敢看。很美,也很尖锐。
然后孟知年对他缓下脸来,轻轻拍了拍他手臂算作慰抚:“我知道了。没关系,事情已经办成。你去吧。”
飞廉抬头看他,觉得他仿佛真不生气了,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但主人的命令他惯来不曾违抗。点了点头,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孟知年也不再去找人,回到房里来吹熄了灯就躺上床。不提防背上有点吃痛,过了一会儿才和衣拉过床被来盖着,不久入睡了。
五 困杯
杜青衫好酒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年两年。潘筠说,他好酒是一辈子两辈子了。
杜青衫是蜀中岩介堂的人,和潘筠在江湖道上相识,几年里喝了十几次酒,每次都让潘筠抬他回去。杜青衫除了岩介堂没有什么私窝,所以岩介堂的人看着潘筠的脸已经会觉得有些烦了。
但这次杜青衫不是来喝酒的,虽然也找了酒楼,但纯粹是当作谈事情的地方。潘筠见他郑重其事的,又想孟知年有很多神出鬼没的影子们,权衡一下点头答应了。潘筠不是太好酒,喝过三杯若后面还有正事,劝死他也不会再喝。但他其实酒量不错,闲起来也能喝上不少。并且还很慷慨,多半会自动付酒钱,杜青衫相当赞赏他这一点。
杜青衫说,岩介堂的一半人马困守在金河床,已经快崩溃了。其它五派大概也快崩溃了,但他们不知道御史大人真正的行踪,往官道上去找多半被挡回,所以只能干崩溃着。
潘筠看着他,慢慢地放下了酒杯。
“那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杜青衫讪笑着:“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也不是我知道……堂主先知道的,说我跟着你肯定能见到他。”
“你跟了一路?”潘筠严厉的时候,温和的神色也会全然消失不见。杜青衫也不跟他嬉皮笑脸了:“对。”
潘筠记得听孟知年说过订了客栈,具体是哪一家也约略有印象,天亮后找了快半个时辰,总算找到了。那店小二一听说找一位华丽的公子哥儿,双眼放光地就给指了方向。潘筠有些闷笑,上楼敲了房门,却没回应。
他又敲了敲,道:“知年,你在么?我是潘筠。”
这时门打开了,孟知年站在门前,穿得好好的,手臂拢着对襟,脸色却不甚好。潘筠关起门来探了探他额头,果然烧得不轻。
“你昨天跟人动手了么?”潘筠扶他靠在床上,瞥见他手指间缠着的绷带。
孟知年“嗯”了一声:“事情办妥了。”
潘筠道:“那好啊,可你怎么受伤了呢?”
孟知年略略伸了个懒腰:“我无能嘛,没你帮忙不行。”
潘筠笑了:“谁说你无能,你厉害得很,有人千里迢迢跟踪到这里,就为了见你一面。”
孟知年看着他的笑,闭了闭眼:“不想见。”心想这人还真是会高兴,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来。心里有些憋气着,不一会儿咳嗽起来,好半晌没说话。潘筠见他精神着实不怎么好,也没多说便让他躺下去,摸了摸腕脉,出门吩咐小二去抓药。
孟知年回身看他忙碌,不知怎么的那点气也就开始消了,睁着眼默默地看着墙壁。
那人叫杜青衫,没听过。但岩介堂却是知道的,不知道岂接得了这个差事。人既然送上门来,见一见当然无妨,至于什么时候见,且等他有精神了再说。
去往金河床的日程尚有富余,休息一天尚且无碍。程中和珠璃他们会合了,照样做回他的大公子……正想着,潘筠敲了几下门,自己推开进来,手中端着个托盘,上面一碗什么东西腾腾冒着热气。
潘筠把盘放下,走到床边撩开帐子,见他醒着便道:“吃点东西吧?药还没好,我先让伙计煮了馄饨。”也不等他答应就去端了碗来,单手扶他起身。
孟知年把身子俯在膝上,一张脸烧得红晕起来。他平时公事忙碌,吃饭睡觉时常不着点,此刻又受了刀伤,压着的风寒一齐发作起来,一时就下不了床了。虽然饿着,喉咙口有些肿,吃得很慢。潘筠陪着他,有时说些话,帮着一起推想到底是谁要孟御史大人的命。除了岩介堂之外,金河床上崩溃着的那五个门派也有可能,但孟知年自问一明一暗两路分行做得甚隐秘,倘若真是他们倒也奇了。渐渐说着,又绕到杜青衫的事情上头。
潘筠对朋友总是很上心,况且这件事不仅仅关乎朋友。孟知年听在耳里,不知是没听进去还是心中早有数,半晌问了句:“这馄饨是什么馅的?”
潘筠一怔:“素三鲜的。”
“嗯。”孟知年又吃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晚上到楼下去吃吧。叫你那位朋友一起来。”
潘筠听了道:“你身体吃得消么?让他多等一等并不要紧。”
孟知年把吃剩的碗递给他:“他不要紧,事情要紧。况且最迟明天过了晌午就要离开这儿,否则来不及会合。”
潘筠知道他是照顾自己面子,杜青衫样子看起来已经很焦急,再等着面上也不好看。心里有些感激,道:“那我下午去买几匹好些的马,原先的性子躁些,车里多颠簸。珠璃那边一定备着好药,等见到她就好了。”
孟知年瞅着他,也没说什么,但给这么关心一下就舒服起来,何况杜青衫的事是直接说了,昨夜也并没对飞廉如何,可见是无心的。于是所剩无几的那些郁闷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想潘筠要是永远这样关心着他该多好。世间有哪一种关系,可以让那人永远安安心心地关心着你?孟鸿文大人待他好,但一如亲生,终究不是亲生。给千般万般的好,却不敢偶尔使个小性子。除此之外,孟知年一无亲人,朋友多在朝政之间,谁也不敢放一百二十个心地说这人日后得了势,不会打击扳倒再车裂了你。
但他其实也不贪恋别人的关心,只是和潘筠一道时,不由自主地希望他事事绕着自己转,什么杜青衫王黄河,最好一个也不要扯上关系。
想扯的扯不上,不想扯的偏扯上,那就是这世间的常理。道法自然也,唯应命从之。这天晚上就在客栈楼下包了个单间,杜青衫破天荒地没提酒,提了五六筒茶叶来,道是堂主送给孟公子随便喝喝的。过后很久孟知年想起来,命珠璃拆开来看,每筒茶叶下面垫着金条,于是也没兴趣喝了。
杜青衫以茶当酒,看那神情就不大痛快,孟知年不知道他脾气,也没闲情谈风月,直接问了金矿如何。
杜青衫一听,当下就把六方僵持着的情形无比生动地说了一遍,试探孟知年口风,但颇无成果。如何处理的事,连潘筠也不曾多问,孟知年又怎会理他。只问:“前次派去两名御史可是你们所杀?”
杜青衫忙说不知道,他只是因为和潘筠有交情才被派来这趟差事,别的一概蒙在酒坛子里,“我们堂主和五位掌门人为了剿除山贼镇守六方,和山贼互相牵制着,一动就有了缺口,想必会被山贼逃了。孟御史若带来了皇甫君的旨意,还请尽快拿个主意。”
潘筠在旁听着,心想让杜青衫这个喝醉了能骂一宿天老爷的人说官话,还真是难为了他。于是笑道:“杜兄就不必再提‘山贼’一说了,金子是个好东西,喜欢也是常事。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