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复问 上+番外——柳沙
柳沙  发于:2012年03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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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每一段过往都不曾例外,有缘聚就有缘散,有记得就有忘记。终有一天会舍得,而我也拥有天下。待彼时,你就在我的天下里,我却再也找不到你。

十年仗剑问来处,青山答我,且去红尘。

百年弄酒忘归处,青山知我,且醉红尘。

一 天都

天都的夜晚与别处没什么差别,能有家住的人都回家,没家住的也找个地方躲起来,以免应付上什么盘查问话。天一禁城里的殿所里亮着些灯火,安安静静的。外面则不知哪一府摆着筵席,有一阵没一阵飘出淡淡的热络。

这是北方的夜。天幕高远地气干爽,与江南到底有些不同。江南花开时旖旎风光好,这时节清雨纷纷的,总是细软。他想起以前那人偶尔说想去江南,但都只是说起而已,从没有真的准备过。仿佛因此特别留意了,但也没有说给人听的意思,只是留意而已。

江南有星罗宫,江北有天一殿,这样的格局许多年了。几乎从他一生下来就是。隔着滔滔江水,两边看似都很安宁。真的也好粉饰也好,反正现在他无官职,也没必要当命似的穷想。夜深了,不好惊动旁人,他思量一下,脚尖一点上了墙。

好像熟稔太过了也不嫌失礼,反正也没旁人瞧见,他几个起落下到院里,就往风檐下走去。

“珠璃,出来。”

很快侍女就推门出来。月光下见一人翩翩而至,简直很光芒四射着。于是也没有惊慌,反而很惊喜地笑了。“潘……”刚说一个字,就听那人道:“嗯,你还要叫我潘大人。我辞去多时,你该改改称呼。”

“那喊什么?我可不是公子,能随便喊您的名字。”珠璃跟进来,脸上还是笑。

“你高兴就跟知年一起喊潘筠,我保证不生气。”那人微笑,见她要掩上房门,又道,“门别关了,别人要是进来,我和你共处一屋就不便。”

珠璃便不关门:“您可真细心,瞧出公子不在?”

潘筠倒是一怔:“他真不在?”

珠璃“嘘”了一声:“您小声点,公子吩咐过,这事不能有旁人知道。”

潘筠朝内室一望,又朝外面一望,也不觉得有人在偷听:“听说他奉命要离开天都办事,要出门居然还不在家。”

珠璃道:“的确是奉了主君的命令,但公子说他自有道理,您也知道他的性子。”

潘筠微笑:“我知道他道理很多。能告诉我他的去处么?几年没见也不知他长成什么样了。”

珠璃道:“说实在的,公子去处我也不知道,他说明天一早车马就离开天都,但也没说自己会回来,我只能按单子准备东西,别的也就不用管了。”

潘筠道:“看来他也没出城,可能又在谁家商量大计。这样我先走了,明天早上再来。记得早点把后门打开。”

珠璃想笑,答应了。夜风清凉,那人这回不抄近路了,正正经经走门出去,珠璃替他引着路,还是不由得露出些许笑意。

潘筠回到自己家,在前门站了一会儿,又到后门站了一会儿。两扇门都向内挂着锁,以他家人的耳力,大概要把门给砸穿才行。

潘筠踌躇一下,摸了摸额头,又翻了自己家的墙。

身体抬升几尺,一只手忽然按在他肩头,一搭之后劲力陡然向下压,用的手段很巧,恰好让他使不出劲来。都快攀到墙头了,就这样被扯下去,好在快落地时斜身一翻脱出,才没整个人摔到地上。

右手已经按在剑柄,又停住。

眼前一人,恍然间一身似玉,淡银色锦缎衣袍触手滑开。半边脸庞在月光下,眼角狭长微翘,有几分妩媚。下巴是削尖的,一对琥珀似的眸子隐约流动神采,鬓发飘逸风流。

这般好颜,不细看道是姑娘,好在潘筠清醒得很。

孟知年冷冷地,一句:“翻墙好玩么?”声音很清泠。

“唉,我是替你担心,反倒挖苦我。你刚刚在哪?怎么不出来。”潘筠道。

“你销声匿迹三四年,连个信也不传,现在突然又关心,目的何在?”孟知年背着月光,眼神看不太真切。但那好似着恼,又不是真恼的样子,总还是未曾改变。

“走到附近了,回来看看。听说你接了个倒霉差事,恰好我前阵子路过金河床,或许能帮到点什么。”

孟知年瞧着他,过了一会儿“嗯”了一声:“反正多你一人也不多,最次还能干苦力挖金矿。”

潘筠笑了,微微摇头。孟知年看他一眼,把两手背着,食指扣在一起:“明天我不和他们一起走,有人替我过场面上的道。今夜不回家了,去你那吧。”

潘筠迟疑了一下:“那你跟我进去,不过要翻墙。”

孟知年笑笑:“自己翻就算了,还要客人也翻。”

“你这几年没练功夫?我看不像。”潘筠说着,腾身而起跃上。孟知年还留在原地,一双眼睛在月下浮动着光泽,高处看得更清晰了。

“上来啊。”

孟知年略略笑着:“别跟你家里人说见过我。”又道,“否则我就喊你是采花贼。”

潘筠脚下一滑,险些摔下来。

潘老夫人早已歇下,府里甚是安静。孟知年不太认得里面的路,自从潘筠数年前离开天都,他就完全不来这里。走了一会儿道:“有什么味道。”

“什么?”潘筠想是不是他家什么地方着火了,孟知年又道:“上好的,渭水里出来的。”眼角含着微妙。

潘筠想不出来,就不说话。再走几步,孟知年停下来摇摇头:“可惜有年份了。还是当年用的好。时不待人呐。”

潘筠心中稍微有了数。转角里冒出一团烛火,罗裙颜色不是非常扎眼,但身段很好。那是渭水磨坊里出来的胭脂,人更是个很秀丽的美人。脸颊的轮廓与珠璃很像,但下巴更圆润,不似珠璃有些棱角。

美人走近了,灯火照到潘筠时,孟知年闪身不见了。暗夜中传来他话语:“我只认识你房间,你带她找别的地方睡吧。”

潘筠在原地无语了一会儿。那美人瞧着他,故意一般轻轻叹了口气:“你的魂魄怎么不怕烛光呢?相公。”

潘筠用一贯宽厚的语气道:“嗯。急着回来办些事,忘出窍了。”

美人笑起来,眼里闪耀出些许光彩。潘筠想,琼玉比别的女人家好的地方就是,这种时候打死她也不会一哭二闹求他别走。

第二日黎明,潘筠匆匆地走出厢房。昨夜硬说自己房里睡不惯,把琼玉拉到别处,好是尴尬。孟知年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挺突发奇想的。

他到卧房寻了寻,不见孟知年踪迹,床榻上被褥叠得好好的,看起来不像有人碰过。再有一个时辰御赐车驾会离开天都,去那个如今草也长不出来的地方。他总不好那时候上去掀车帘找人,再说那里面多半也被人替着,不是真的孟知年。

轻车快马走捷径就比官道灵活许多,许多事也更方便去做。潘筠稍微估摸一下,也就了解了深夜爬墙的好处。

金河床金河床,原本只是一条干枯了的河,开春时村人往河床上打井以图灌溉,没想到打出一片狗头金矿来。

出矿的所在是天一殿统辖范围,但天高皇帝远的,等天一殿派往的官员给暗杀了两名之后,金河床已被蜂拥前往探金的江湖帮派包围了。他们以除山贼为名,先争抢了一阵,接着发现如此下去金子还没挖,人就要死绝,就默默地在金矿方圆十里地围成了一个圈。

谁也不先抢进去,谁也不后退。这种时候,先入的先死,谁撑到最后谁赢。这些帮派的势力虽远不及天一殿、星罗宫,但在那一块地方内还是屈指可数,动则必伤。所以什么时候是个头,谁也说不上来。

听到孟知年接了这个差事,潘筠真是相当同情他。所谓讲理的遇到不讲理的,不讲理的遇到不要命的。都不是好相与的主。

寻到一处小亭,终于瞧见亭子里坐着个人,斜靠亭柱半向着外,目光凝在半空,不知在想什么。

潘筠本是天一殿南北军统帅,开的府规格在三进,亭台楼阁精简到只有亭,不过他没想到孟知年会把这清晨好睡的时光用来发呆。

“你昨天睡过觉么?看起来呆了很久。”

孟知年坐直起来,略侧过脸:“我不如你心里没事,随便往哪一倒就能睡。”

潘筠往石桌边坐下,摊开手中的布包:“有事好啊,有事才有滋味。你有什么打算?”

孟知年看他布包里的馒头,还冒着热气,也没经路途奔波压扁,样子很好看:“很难得的机会,如果巧妙利用,可以达到许多目的。我们往西门出城,和官车分两路。我已经安排过了,你跟着我就好。”

他一边在说,潘筠一边拿自己的手巾包了一个递过来,孟知年接过,盯着看了一会儿。

“那我能帮你什么?闲散好几年了闷得慌,找点事情做也好。”

孟知年略笑:“你力气大,多给你准备两把铲子。”

潘筠也笑,看着他道:“这馒头长得像谁?这么舍不得吃。”

孟知年瞥了他一眼:“像人头。”说着撕下一块慢慢吃起来,脸偏到别处,过片刻又偏回来打量他。温和端正的眉眼还是记着的样子,没瘦也没胖,好像没变,但看着的时候又觉得变了。也许太久没见一个人,忽然相见了都会有这种感觉。

而那暗暗的心思原来到底也未曾断绝,只不过见一面,竟这样高兴。一夜几乎没有怎样睡,要盘算来日的事情,盘算盘算就给偏到别的地方去了。自他渐渐在诸事上老练,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心绪。不觉默默的,有些出神了。

二 渭水

舟行顺水,风很大。潘筠向天都的方向眺望了一会儿,心里竟然还有些恋恋。天都的白天应该很热闹,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回来看看。风吹着,潘筠走回舱里去了。孟知年眼光跟着他走,绕过阻挡着视线的东西,绕了一会儿绕不过,就走到舱里去。

这船不华丽,不张扬,但布置得相当雅致,不失高贵。桌上的茶具是木做的,磨得十分光滑,握在手里透着温暖。虽然不如瓷杯能承茶味,但船上也没人会计较。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喝了一会儿茶,孟知年问道:“你旧年的伤好了没有?”

潘筠道:“几年了还不好,你当我是豆腐做的么?”

孟知年不以为然:“那你怎么见不得风似的。”

潘筠笑了一声:“真稀奇,铁打的人就合该整日给风吹着?”

孟知年好没意思般地将茶杯握在双手里,慢慢地转。

渭水两岸有着不少石磨坊,专产上好的胭脂,专史送到天都,最好的送进禁城里,次一等的散在达官显贵家。

转着转着,不免想起那女子,盛华的容颜肖似珠璃的样子。看着一个能想起另一个,只是琼玉嫁给潘筠后,姊妹便少了来往。

孟知年想说什么,又没说。潘筠好像感到了什么,又给漏进来的小风一吹,溜过去了。

不一会儿,侍候人端上些上好的点心,看去是水晶糕,顶上还用枣泥点了一点,晶莹可爱。

潘筠道:“这糕点该是比馒头好,吃点东西吧。”

孟知年看看,问那侍候人:“谁准备的?”

侍候人恭敬答道:“原本是孟大人吩咐给公子带了路上吃的,珠璃姑娘吩咐拿到这儿。”

孟知年点头,挥手让人退下。潘筠这才注意到这船上一共才三人在外伺候,都很年轻,看身形也该是会武,只是不识得。端点心的这个生得很清秀,看着孟知年时,眼里并不遮掩的就是仰慕和亲近。

潘筠没发问,只是捻了块糕点来吃,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渭水河岸的石磨坊后面,过一片丘陵,有一处像木茶具那样不起眼的私邸。从买下后孟知年就没来过,偶尔的过路人也只觉得这是什么有钱人造了终老的所在。占了好多地皮,想必是有精美的园子,北方嘛,脾气不如苏杭的细巧,东西照搬过来还是可以的。

潘筠道:“你这的茶杯不错,比竹的顺手些,比瓷的暖,冬天喝茶比较好。你家里怎么不用?”

孟知年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家用什么不用我管。”

须臾,转过绘着素竹一片的影壁,潘筠略有惊讶地看到这幽深大宅的正堂中安安静静站着十几个人,连同船上下来的三个侍应,一同向孟知年俯首下去。

并没有任何招呼,所有人的动作都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宅院深处有流水和竹林摇曳,层层叠叠遮掩着。平时这些人是不着痕迹的,也不知在哪里过日子,简直像是不用过日子的。于是这里就是空宅的样子。

这时候的孟知年,看上去就很凌厉了。这些人对他的命令没有任何违抗,看年岁都很轻。随意吩咐,十几个人一一领命,有些即刻就出去了。潘筠听着,想自己要不要回避,但孟知年看也没看他。

是从小信任惯了么?再见面没见有多大欢喜,但就直接把机密事情给他听了。也是潘筠已经不在天一殿供职,旧年间那些污七八糟听了发晕的事也早就过去了。事情过去了自己居然还活着,想想也有些庆幸。

“走官道的车马会走得慢些。”孟知年道,“相差个一两天无所谓,顺便可以去附近看看。”

侍应人悄没声息来来往往,上了一桌的菜。潘筠不由想,孟知年平时不是在深府中就是入禁城办事,连天都城里没空也不晃荡,到底是怎么训练这些年轻人的。一个个都很敏捷。

孟知年端着酒杯微笑:“我当然有办法。”那流光华美的眼睛向身边的少年看去,少年低下头,脸上的神情只能用温顺来形容。

孟知年慢慢抿着杯中酒,目光不经意地看着潘筠。潘筠觉得少年人真是单纯,但往往只有单纯的人能为你去死。孟知年略略地笑,眼光却低垂到别处去了,露出一副走神的表情。不久又吸吸鼻子,好似风吹多了,有些着凉。

潘筠不由得闷笑:“说谁见不着风呢?”

孟知年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道:“你现在可还练剑?”

“你有兴趣,比比就知道。”潘筠道。

孟知年斜了他一眼,看看外面的天色:“我马上要出去。这里的事情安排完,明天就要认真对付主君交代下来的事。”

潘筠答应了:“我看你都应付得不错。”又道,“一会儿你不带我了么?”

孟知年眼色带些嘲讽:“你想去?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带个影子去就行了。”

“就是那些少年人?”

“是啊。就是我的影子。”孟知年盯着他。

潘筠还是答应了,低头吃饭。孟知年认真打量他,心想这人果然和以前一样,武官当久了,就算知道事有可想,也往往不去多想。不过若非如此,皇甫九渊也不会这般信任看重,以至于豪赌了一场,果然赢得他以身拼搏,几乎把命拼掉了。

潘筠坐在银灯旁,眼望着中庭。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眼巴巴等人回来,从前是家中有寡母等候,后来又有琼玉,都是等他的。算起来,少年时他和孟知年相约了出去玩,也常常会一等等上他很久。孟知年身份特殊,总是小心翼翼的。

又想起,这次回天都也不曾见得母亲一面,但见了立刻又要走,徒惹伤心。他母亲寡了好些年了,除了花草和养些个小兔小鸡,别的也不感兴趣,不知这日子是怎样清闲。

黄昏已至,竹林被染了一片金黄,流水宛似铺了碎金。潘筠翻书架捣腾出几本书,《周礼》之类的,看着眼晕,就找厨房煮姜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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