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复问 上+番外——柳沙
柳沙  发于:2012年03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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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是吃了皇甫君不少的赐食,按过去下毒的份量来看,已经中毒很深。

孟知年又去看皇甫君,只见玄武宝座上面目依旧威严且潇洒。过不多时轮到他和潘筠两人奏报,事情其实办得很漂亮,利益无失滴水不漏,和星罗宫也保持了友谊来往。但皇甫九渊并未有一句夸赞,只是点了一下头算过,自此直到下殿不往这边看一眼。

潘筠是少傅,平素没有明确的职责范围所在,没事的时候大可以闲着,而孟知年是从来忙碌的命,这回竟然一交任务也给闲下来,不免叫人斜着眼看,那眼神里议论里,不免有些兔死狗烹的味道。

太史令今日则依旧风光,不过做些日常修订,就给皇甫主君称赞“一丝不苟,见解独到”,因而赏赐下珍珠两斛,绸缎数匹。这评语从前经常是送给孟知年的,听在谁的耳里都不会听不懂。汉白玉覆道上不少人前来搭话恭喜着,太史令一向谦逊,话说得皆大欢喜,平稳无缺。孟知年正和潘筠并肩走在前面,察觉到后面有人快步走近,想着大概会给拍肩,没想到冷不防竟给捏了一下腰。

“孟大人安好啊,几月不见别来无恙。”太史令脸含春风地道。

孟知年眼色微冷,但语气平平常常:“彼此彼此,多谢关心。”

太史令睨着他,又瞧着潘筠,道:“我可不如孟大人得意啊,你两位双宿双飞这么久,连殿上的事情也轮不到做了,还谈笑风生,可真是招人羡慕。”

孟知年知道他嘴里说不出好话,但当着潘筠的面,觉得这话可真有几分恶心。潘筠一边也瞧见方才孟知年给捏了一下的表情,猜想这两人大概有着什么过节,这时听说话刻薄,便道:“如何安排事情,主君自有调度,我等依命行事便是。”

太史令笑道:“的确,主君的眼光,自然明白谁有能为,谁只是绣花枕头。不过潘大人,您可要审时度势,别和无用的人绑在一起,贪恋一时滋味,到时可会脱不了身。”话说得不响,附近也有人,但只模糊看见太史令脸上人畜无伤的笑而已,想来是得势者与失势者的劝诫关照,又开始有些啧啧。

潘筠并不在乎这些,只笑笑:“各人恪尽职责,结果自有上天定夺。有劳关心了。”这时孟知年已经加快脚步,便也顺势跟上,把太史令留在了后面。叫人看去又难免是失意羞愤之类的猜测,所谓毫厘之差谬以大,只是浑然不觉。

孟知年神情不怎样好,走得很快,像要尽快摆脱背后的目光似的。潘筠就跟着他,一直走了一刻工夫,才轻轻拉了他一下:“别走这么快。”

孟知年回头看他一眼,慢下来,再走几步,干脆停下。

潘筠道:“生气了吗?旁人这几句话就生气,不像你啊。”

孟知年开始没说话,后来摇了摇头:“我不是气,刚才一时在想些事情。这个人以前认识我,也认识你,但你大概不记得。”

于是说了过往文曲馆之事。潘筠听了,想起这人就是最近代替孟知年吃毒药的人,不禁也有些沉思了。

稍后回到三才馆,唤来侍官整理久不使用的殿所,孟知年发现那缸白莲花果然全部枯死了,长久没人来管,沿上竟然还生了一层青苔,枯叶沉在里面,几乎不能看了。

这样子让别人伸手来找东西也是不妥,想了想,就让侍官抬出去倒了,缸搬回来放在原处。潘筠来看时,也想起那时的话,有些歉疚,道:“明年开春长叶子了再编给你。”

孟知年略笑点头。侍官忙碌了半个多时辰,两人的殿所都整理好了,暂时没有别的事,皇甫九渊也尚未传唤,就各自思量长江水患的结语,酝酿着写奏呈。重回禁城的第一天状似往常,上司下属同僚都有来访的,态度各有不同,也带来不少讯息。

下午安静些时,有侍官带着随从三人,各自手捧托盘前来赏赐,道是皇甫君犒劳两人治水之功的,都是御酒一壶,烧鹅一只。揭开后,潘筠的壶里装着一满壶珍珠,食盒里金银大锭各五锭,孟知年的食盒里也是金银,但酒是真的酒。

那侍官是生面孔,在一旁道:“主君说了,请孟大人喝过酒我们才好回话。”

孟知年看着随从替他斟酒递到面前,心里疑惑,但面上什么都没表现。接过白玉酒杯,见杯中清澈晶莹,酒香也是四溢。

酒当然是好酒,就不知是不是毒酒。

以皇甫九渊的行事作风,对不信任的人的确会采取极端做法。但他近年来火气已经敛去许多,纵然把孟知年在朝势力大半架空,好歹孟鸿文那里并无消息。孟鸿文和皇甫九渊是过命的交情了,孟知年揣想着,也许皇甫君是在试探他。果然是毒酒的话,只能赌一赌运气了。

酒饮下,侍官离开,潘筠过来看他,方才知道两人赏赐的不同。

潘筠有些紧张,问他有否不适,孟知年上下左右感觉了一会儿,也没什么不正常,到了快黄昏的时候,皇甫九渊还是没命人传召,估计今日也便如此,潘筠就要回殿所整理东西,稍后两人一起出回去。

事情便在这时来了。

孟知年正望着倒空的莲花缸出神,一边等着潘筠的时候,觉得手臂和腿上微微有些发热,还有点发麻。开始想是不是黄昏时躁了,但后来不仅手脚发热,身上也燥热起来。他对这感觉不陌生,心里沉了一下,有点不相信。要杀直接就杀了,这算是什么意思?

身上的感觉很真切,孟知年手扶着书案,慢慢抓住边缘。潘筠很快过来,见他仿佛有异,也惊了一下,伸手要去摸腕脉,手被抓住了。孟知年有点喘,轻声道:“你介意在这里吗?”

潘筠又一下反应不过来,问了句:“什么?”孟知年扣紧他的手腕道:“可惜有个人会来偷看。有个很无聊的人。”说时脸有点微微晕红了,眉间透出刀锋般的恼怒。

潘筠看他的面色,又感觉到手上炽热的温度,有点明白了:“是不是那壶酒?”

孟知年点头。能在御赐之物上动手脚,那人最近真是春风得意得很了。心里想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药酒挥发,脸上的红晕渐渐加深了。潘筠一时也有点没想到,这里是三才馆,打死他也没想过在这里和人办那事,刚想说什么,外面有人来了。脚步很悠闲,但是直接往这边来的,一路望着亭桥深秋风景,几乎穿花拂柳好整以暇。

不见了几个月,好容易等来这个机会,怎能不好生利用。皇甫九渊最近对他愈加信任,就算真知道了也不过笑一笑而已。于是买通了前来赐酒食的新任侍官,又估算好时间,心里想像着殿所中那般春情荡漾的风光,脚步几乎都飘飘然了。

渐走近,还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隐隐有人说话,但没有呢喃喘息,也没有身体碰撞的暧昧声响。再走近,近到能看见殿所中的情景了,不禁发怔。

人没在地上,也没躲起来,而是靠在书案边,手里握着卷书,在给潘筠读。潘筠出身将门,对典籍掌故不十分喜爱,故而平时没事也不会去翻。帘栊拉起着,深秋的凉风拂动两人头发,简直是很安宁的景象。

到底也是惯看了风月的,怎会这么容易着了道呢?潘筠先看见他走进来了,有礼微笑道:“太史令大人,有事来访么?”

孟知年便也抬起头,把手中的书放下,指了指一边的硬木椅:“请坐。”

太史令有点弄不清状况,犹疑了一下才坐下:“两位好兴致啊,在读书么?”

孟知年略笑道:“活到老学到老,从前先生不是这样教的?”

太史令笑笑,打量他全身,衣裳穿得很整齐,根本不曾被下了药一般,暗想莫非出了差错?正疑惑,孟知年道:“特意前来必是有事吧?”说着走近,提了茶壶给他倒了茶,“请用。”

甚有风度的,手臂提起茶壶的姿态优美如画。太史令心里一迷糊,抿着茶,不由道:“到处都听说你的美名,上天待人实不公平。”

孟知年一笑:“道法自然,万物因循,没有公平不公平之说。大人,前来究竟何事呢?”

太史令望着他,眼光肆无忌惮地,仿佛眼前人是他掌中玩物一般:“主君有令,你明日晚间单独前往紫微阁。”

二十一 蛰伏

药下得烈,照理发作起来是什么都顾不得的。孟知年也不是神仙,他只是身上备着一枚针而已。带槽的针,里面含着醒神的药粉,无论何种迷药都能救得。昔时毕秋庭的爱姬给他设迷阵,便是这一针给扎醒了。但终究刺激强烈,用多了也没好处。当初卢玉盘送给他时,看了还不由笑笑,卢玉盘到底是风尘中人,是精通这些玩意的。后来潘筠中了岩介堂的迷药,也是她给解救过来。

太史令没有看到什么,若有所失地走了。孟知年看他的背影冷笑,潘筠拿过他手里这枚针,看着摇了摇头:“难怪你平时老是防备,长得好看也未必然全是好处啊。皇甫君选他如此提拔,真非幸事。”

孟知年转身,冷哼道:“一枚棋子而已,不过我也是以牙还牙的人,你知道的。”

潘筠一怔:“怎么?”

孟知年将太史令用过的茶杯拿起来看着:“没给他看见我们亲热,他好像不尽兴。”茶杯摔在地上,碎成片,“茶里有酒味,不过他没喝出来。”

潘筠愕然:“你什么时候做的手脚?我都没看见。”

孟知年道:“给你看见了就不叫手脚。”

潘筠“唔”了一声,孟知年瞧瞧他,微微笑起来:“反正不对你做就是了。”他倒不介意真的就在殿所里,不过那事啊,还是要看高兴的好。

走时,潘筠坐在辇车里,慎重思考了一会儿,道:“明天你去紫微阁之前,我会暗中往尚膳监一趟。”

孟知年略笑:“快十年都这样,你去一次大概也不会有结果。我以前也动过这个脑筋,盯了三个月,从传膳到送进阁都没看出问题来。”

潘筠道:“你打暗桩,也有要查这件事的意思?”

孟知年点头:“有。总是我自己的身体,按过去的情况再拖几年,我大概也要半残了。不过这件事,皇甫君一直都不曾花大力气直接掀开,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打什么主意。”

潘筠道:“反正无论查不查得到,我会去阁外紫藤廊道下等你,你得好好出来。”

孟知年笑了,答应下来。潘筠便道稍后要早些下车,趁着天还没黑拐弯去街上买些东西。是家里人托他买的,不用问也知道,大约就是琼玉最近身重了,自己不爱出门。潘筠家里下人少,还是保持着以往的习惯。孟知年问了句:“她最近好吗?”

潘筠道:“挺好,就是不能忙前忙后了,她自己很不习惯,说没事做。”

孟知年点了下头,便不多问了。不一会儿到了地方,送潘筠下了车。

皇甫九渊召见大臣议事时,多半是在大殿,传到紫微阁来的多不是议什么正事,有说体己话的,也有布置些暗事的。故而这个地方他素来不允许旁人埋眼线,察觉了也要一个个拔掉。

孟知年故意拖了些时候才来,果然进去就没看见用膳的阵势了。皇甫九渊在后殿书房,听说他来了,命稍事等候,一幅字写完了,才命人传他进去。侍官在侧,伺候着笔墨纸砚,见是金香座钟砚台,白玉银毫笔,字迹龙飞凤舞,霸气之中又显露细节处的雅致。是好字,孟知年看着,也不禁心悦,觉得皇甫九渊毕竟是文武风流的一代君主,样样拿出来都比人强。而他自己虽然在人眼里都是好,却总自觉比不上。

皇甫九渊今天没有怒颜了,见他来仿佛还有些高兴,命赐了座,道:“几个月没你在,我身边也寂寞了些。诗书之类,旁人总不如你见解佳妙。”

孟知年道:“有劳主君记挂。”

皇甫九渊见他神情很收敛,于是抬手命侍官取来一物。是个狭长的黄色缎面盒子,交到手里,皇甫九渊略一笑:“打开看看。”

孟知年便打开,见是自己从前的那支牛角笔,本以为定是被扔掉了,谁知竟好好收在里面,不曾缺了一根毛。怔了怔,盖上盒子,低头谢过。

皇甫九渊便驱退了几名侍从女官,亲自下来,走到他身边。孟知年便也不坐了,跟着站起来。明明知道中间有着那么多的因由算计,心里明明也存着恨,可这样地靠近了,略抬头看着这儒雅威严的面目,心里却还是不可抑止地涌起崇敬他,爱戴他,想亲近他的念头。很圣洁,很干净,也很卑微的,在年幼之时见到的第一眼,他就崇敬着皇甫九渊。私心里,也真的希望这个人就是他的父亲。

这崇敬得到的回报是少君病故,皇甫九渊病床前怒极欲斩杀他的一幕,刚刚死里逃生,又是泰山压顶,真是一辈子也难忘。

孟知年看了两眼,把目光收回了。皇甫九渊平淡道:“左右无人,不必拘谨。这几个月里我想了许久,或许我的确对你太严苛,也对你不够好。而你其实尚未有过出格的举动。所以上次的事就此罢了,以后不要再这样。”

孟知年心口猛烈地跳动了几下,去看他的眼睛,仿佛要确认这句话里又有着什么样的含义和玄机。屈膝跪下,口中说的是:“谢主君宽宥,我不会再有此念。”

皇甫九渊走得更近了,慢慢伸出手,扶起他。轻微的触碰,感觉到皇甫九渊身上淡淡的气息。

“很多人说你像我,不像孟鸿文。我有时也想,是不是你才是我的孩子,不是病死的那个。”话里带着回忆的味道,把记忆抽压出来,盈满胸怀。孟知年微微地一颤。听着这样的口气,感情和理智上作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判断,倒已经习惯了。

“我撤去了你在朝的许多势力,实乃另有用意。”皇甫九渊把手放开了,踱了几步,“最近朝中暗伏着的力量有些露头了,现在孟鸿文顶在上面,我这里也不方便有大的举措。有些事情,需要干净些的人才行。眼下这阵还不到时候,你先蛰伏,稍安勿躁。”

阁中很静,孟知年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低头道:“听凭主君调度。”

皇甫九渊略笑:“我知道你明白。你这个孩子,总是比别人聪明。最近和少傅相处得如何?”

孟知年心里一动:“尚好。”

皇甫九渊颔首:“那就好,我让他近身跟随牵制着你,是防你有所出格,但他也的确是辅佐你的最好人选。你不必对他有所嫌隙,也不必提防。”说时神情如常,但孟知年双眸中的神采瞬间凝固,手一下子握紧了。

这时,门外有声传来:太史令已到,恭候主君传召。

皇甫九渊命开了阁门,请人入内。

昨日一杯药酒,以牙还牙地给饮进了下药者的肚里,这会儿眼圈发黑着,又兼印堂上一层黑气,太史令的整张脸看起来都有些吓人。皇甫九渊见了也未免一怔,问是如何。太史令看到孟知年在场,心里就有些怯了,答道:“昨夜家里遭了贼,没曾睡好。”

孟知年在旁听着,没去拆穿。这种事,黄连管吃饱就好。

皇甫九渊“唔”了一声,命他报知廷尉,又随便问了他几句什么,太史令说话甚有门槛,虽无甚出彩,但也应得圆融无缺。皇甫九渊甚满意,回身指了指书案上,道:“你精神不济,且饮一杯醍醐,换个好眠。”

孟知年看去,见果然有金盏醍醐一盅,一思量,忽然明白了。他并没错过时间,只是皇甫九渊今日示好,把原本该他的给了别人而已。是要他稍安勿躁的表示吗?太史令闻有赐,喜上眉梢,又更当着孟知年的面,愈加得意,一脸黑气地跪饮醍醐,看着叫人心里嗖嗖的凉。

皇甫九渊看了孟知年一眼,带着微笑:“最近身体如何?久在外,见你仿佛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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