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宫外,一干宫女侍从已经容不得叶远兮犹疑,将他簇拥进门。叶阿娇盛装长跪,却已是长颦减翠,瘦绿消红,
比不得当初姿色。脂粉虽艳,但遮不住那番认命颓然神情。叶远兮可怜她和自己些许同命,都是身不由己之人,不
过自己尚有知己,略胜她孜然一身、相思累牍。
退了宫女侍从,阿娇又还回当日厉色,不肯靠近叶远兮半步。叶远兮不语,卷了一席锦被睡在外屋卧榻上,留了内
屋给阿娇。阿娇困惑许久,终于奈不住性子问道:「皇上不是来找阿娇侍寝的吗?」
叶远兮阖了双目,反问:「皇后可愿意侍寝呢?」不必睁眼,他也猜的到阿娇又羞又恼的神情,于是又道,「近些
时日我还会频来长门宫,打搅皇后……」话音未落已被叶阿娇打断:「好啊!你还是打我的主意,我偏不许你得逞
!」
叶远兮揉揉眉心,思索着如何同这个火爆烈性的女子商谈下去:「我敬皇后,也请皇后自重。我来长门无非是为了
避人耳目,皇后乐意如何想我不阻拦,但决无侍寝之事。你还是刘彻的。」那两个字尤为铿锵,将叶阿娇说的一愣
,片刻竟大哭起来,一肚子委屈呜咽道:「我好想我的彻儿啊,他到底在哪里啊?」
他……叶远兮不敢睁眼回复她,黄河岸,生死托付,又上脑海。他是代叶远兮死去了,黄泉碧落,天涯海角,从此
逍遥。苦的是他这尚活的死人。心头酸涩,再难入眠,叶远兮索性睁开双眸,起身看那玉立啜泣的美人,叹息道:
「莫问了,问了倒叫他泉下不安。」
阿娇哭的声音更大,连肩膀也抽,叶远兮任她哭着,心中却嘲自己为何是个男子,连此般哭泣亦不可。而少年身影
恍惚又现眼前,一双凝眸好似宽慰好似安抚。叶远兮不由得舒展眉心相对——他还有他,至少比那孤苦伶仃的阿娇
要强几倍。这厢皇后哭累了,终于缓了些悲怆。转身走入内屋。一炷香的工夫,里面竟传出抚琴哀唱之音。是叶阿
娇。那歌,虽比不得萧陌玉洒金杯,玉鸾长吟;也不及卫子夫悠扬和声,却仿佛孤猿迷踪,杜鹃啼血,凄厉惨切。
去年登长门,君我两欢欣,夜冰风犹暖,晨寒不敢侵。
今朝又相临,唯剩独一身,旁者说移情,唯我知故人。
累累浮云沉,赘赘雨倾盆,绰绰宿霜叹,飒飒西风吟。
百鸟早入林,百花碾作尘,千思惆怅倍,千泪徘徊紧。
听闻神仙宫,逍遥乐无双,四季都如春,鸟语又芬芳。
不似人间攘,不似泉下凉,众人皆是说,我也期所望。
郎君去已长,何时归故乡?故乡有阿娇,阿娇盼君郎。
泪衰魂三殇,月半魄七扬,枯荣又一年,茫然又一重。
叶远兮听着,却不敢随声高唱。这诺大的宫里,什么人也不属于他,什么物什也不属于他,而他却连悲哀的权力都
没有,象阿娇一般恸哭出声的权力更是奢望。他有的仅仅是心头那一丝想念。想念那头的人儿,你又在何方?
二十六
这几日,太皇太后来不得金殿,可美了皇太后,随便发号施令。但她其实不懂政事,小事还当勉强。一遇到两国交
好、和亲战事这等大学问便浑然不知所措。叶远兮在旁看了暗笑,君临天下本不是件容易之事。好比耕耘纺织、烹
饪酿造一样,各有各的诀窍。
皇太后被百官问的实在尴尬,无奈求助叶远兮。叶远兮缓缓起身问道:「和亲不过是为我大汉求的个祥和,但正如
太乐令大人所说,」提到这个官职,叶远兮顿了一下,才又道,「我汉室将匈奴单于当做兄弟,对之甚好,厚礼相
赠甚多。背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退让也不过数岁,数岁过后单于贪婪复发,只会变本加厉,贻害我边境之
民。所以和亲之策,已不可取。」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也不敢言语,统统低眉顺眼的听着,叶远兮续曰:「朕已决意要给匈奴小儿一点颜
色,你们谁有良策?除了和亲,但说无妨。」
除了和亲?那就是说皇帝已决意起战事了,大臣们更加惶恐,几十年小心维护的平静而今已断然。可是谁人为将呢
?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战场之上,谁人可以统帅三军,威慑匈奴?大家正犹豫着,有一个人却悄悄站出列,
恳求率军出征。
此人正是卫青。
叶远兮颔首,反正今日无论如何不可让窦家的人再掌兵权,当即应道:「卫青听旨。朕令你为车骑将军,统领骑兵
一万,至边境,驱逐匈奴。明日便出发。另外朕会谴李广将军等兵分三路,为你布下疑阵,助你一臂之力。」卫青
领旨谢恩。一干老臣们赶紧顶着苍苍白发出来阻止,却被叶远兮一句退朝的旨意,生生将话塞回肚子里。
夜幕刚刚垂下,便有一个人领了小谈来到平阳公主府邸。小谈吓的直哆嗦,哀求着:「皇上回去吧,要是让皇太后
或者太皇太后知道,小人就没命了。」叶远兮瞥了他一眼,笑道:「难道来瞧朕的亲姐姐也要禀报什么人吗?」
小谈不笨,听出皇上言语间的不快,便闭了嘴巴不再吭气,只乖乖的跟着走。平阳却是已经等候良久。
叶远兮进来没见到卫青,只看公主坐在当庭,面前香炉香案,一把古琴,便知公主有话说。索性也坐下来,听个仔
细。平阳却十指撩弦,口唱新曲:
「云淡淡,水汤汤,挽剑江湖阅兴亡。
石锵锵,月琅琅,拈花对饮笑沧浪。
山莽莽,风怅怅,三弦琐碎聚散长。
诺九鼎,轻风霜。
马的的,角弓张,仰向东南射天狼。
夜迢迢,雁成行,烽火骁悍将军帐。
雨滂滂,情耿耿,霹雳难绝相思往。
意长长,人生何处不风光……」
叶远兮听了一怔,没料想公主一辈女流竟会弹这等铁血峥嵘之歌,稍一盘念忽又明白,随即莞尔。歌决不会是卫青
可以谱的出的。那么只有一个人可能。
静了心思闭了双目倾听,仿佛瞬间到了那人身畔,一起急行军六百里,包围了右贤王。望前方,龙城下,铁马冰河
金戈凌乱,匈奴千万如决堤水泻,气势汹汹,一时间杀声震,神鬼避,风沙惶惶,刀枪叉戟,纷纷如红眼猛兽般包
抄迫近。而他仍笑,仿佛那深眸中只见着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其他只是蚊蚁蝼蝇,恶敌当前,生死攸关,也不过
尔尔。光影动,磅礴现,忽然间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众人掩面,良驹还来不及长嘶便失了主人。瞬间后,尘落定
,一切重归平静。唯独百尺高城上,匈奴首领被挟。挟他的少年依旧笑如灿阳,自有些舍我其谁的孤高傲然。手握
短短剑柄,不见剑身。所有人都屏了气,呆呆的看着少年,竟是谁也不曾瞧见他何时出手何时冲破万夫之军,又何
时登城何时相挟的。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晚秋风袅袅,夹带些寒意扑面。此役结束。俘虏无数。
一曲而终,末音绕心,久久不散。直到公主站起身来,叶远兮才转回思绪,谢过平阳。平阳温柔:「皇弟谢我做什
么?我不过弹了首曲子。」
叶远兮浅笑应答:「谢皇姐的好曲子。敢问是什么曲名?」
平阳哑然,思忖片刻才道:「随性而做,并未取名。」
叶远兮淡然:「那朕就赐个名给它如何?」不等平阳回应,叶远兮已经转身出门,身后留下四个字,「情意天下。
」
未央宫中,刘彘已经等叶远兮两个时辰了。一见叶远兮归来,赶快参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客套之后欲
言又止,不肯再续说。叶远兮会意,摒退了左右。坐回龙椅等他慢慢说。刘彘却是等宫女侍从们退后又亲自关上大
门才回来继续禀报:「皇上,有人要加害于你。你可知道?」
叶远兮并不惊讶,自打入的这宫墙后,他就一时都没有安宁过,连睡着了都梦见宫中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生涩僵硬
面孔,隐隐悲凉,深深怨念。如果不是昼夜皆现,叶远兮都会疑为鬼魅了。在此等地方,刀剑更是无形无眼。上次
在皇太后那里误服其药之事,叶远兮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见叶远兮不语,刘彘以为他不信,立时着急起来,但仍压低了声音慢语道:「不是别人,正是田鼢。我听见昨日他
与皇太后商议,要将自己的孙儿过继来当太子。」叶远兮瞧也不瞧他,淡淡的说了句:「是母后想孙子想太久了,
所以才……」
「根本不是!」刘彘居然厉声打断叶远兮所言,不管不顾的一股脑的说下去,「是田鼢的主意,我猜他是想让孙子
当了太子后,再对皇上你有所企图,只要毒计得逞,皇上你今天的位置上坐的就会是一个无知小儿,而田鼢就可以
光明正大的摄政护国。到时候,只怕天下就要大乱!刘家王孙恐再没有藏身之所。更不要提今日之荣华富贵了!」
听那刘彘慷慨激昂的叶述完,叶远兮才又道:「这等机密之事,皇弟如何得知?」
刘彘低了头,小声应:「是我在椒房宫请安的时候偷听到的,皇上就是要罚我不敬之罪我也认了。」
叶远兮又问:「那么依皇弟之见,朕该如何?」
刘彘见皇上并无惩罚之意,胆子大了些,抬头应答:「皇上你该将那田鼢罢官撤职,交给廷尉张汤去审。臣弟保管
不出三日,他就会乖乖说出不轨之事。」
叶远兮揉揉眉心,思索了一下,问:「张汤是哪个?」
「乃是新上任的廷尉,是……太皇太后未病前任命的。」刘彘一谈到太皇太后便有些吞吐,略带惶恐的看叶远兮,
生怕他丝毫不悦。可出乎他意料,叶远兮竟好像没有半点反应。于是又问,「皇上,那个……田鼢如何处置?」
叶远兮仍未看他,却仿佛随意的应了一声:「啊,就依你所言吧。」刘彘欢喜,领旨退下。他未曾见离去之际,身
后的叶远兮已经转过头来颇有深意的望他背影。
二十七
长安城出事了。
第一件便是准备远征万里追击匈奴的将士们,在出发前居然不见了统帅卫青。而皇上闻听此事居然丝毫不慌张,还
劝慰大家说卫青奉旨领了先头部去探勘敌情,叫大军按计划急行,先头部自会在前方接应。而后讨伐匈奴不足一月
,便有探子回报,说是卫青将军所部得神仙相助,溃敌千里,直捣龙城,万军中擒敌帅,右贤王几乎全军覆没,大
军将于不日凯旋等等。群臣闻讯,欢欣不已,高颂皇家圣德,天佑大汉。叶远兮听了,点头而已。
第二件更蹊跷,皇亲田鼢失踪,一月无踪。皇太后顿时慌了手脚,追问了叶远兮几次,叶远兮推辞不知。皇太后不
得已反复召见京兆尹,可是六十岁的京兆尹正操心着下月如何告老还乡,对田鼢之事自是一头雾水。皇太后焦急却
也无可奈何,只好叫了刘彘替她跑腿查找。刘彘领旨,返回头就全都告诉叶远兮,叶远兮听了,但笑不语。刘彘也
附和着笑,虽然他有点摸不准叶远兮在笑什么。
未央宫外,上林苑里,一个女子依旧每日按时浇灌苗圃,勤勤恳恳,从不怠慢。苗圃主人却已经许久未归,仿佛水
滴,遁地迷踪。
转眼一个月到,田鼢被关的早已七荤八素,被人拉出地牢的时候,已经搞不清南北昼夜。而张汤此时才审,稍微亮
了亮刑具,便让那田鼢尿了裤子。跪地求饶,悉数将所作所为道出,其中自然牵绊了皇太后。这边,皇太后得到逼
供的消息显然晚了,无奈亲到未央宫里睁一双泪眸哀求叶远兮。叶远兮依旧淡漠,等她哭的乏了倦了才提陌她说,
自己不曾有左右廷尉的本领,乃是太皇太后的旨意。皇太后听了,立时站起身来,一卷衣袖直奔长乐宫。看来少不
得一场争论好戏了。
叶远兮懒懒躺回睡榻。秋冬交时,朝阳分外光亮。深宫内院,高墙锁闭间,若有什么动人风景,也就是这嫩红雏形
的日头了。叶远兮眯缝着眼端详它,看久了再看别处,只觉得遍地都是红色。
赶快摇了摇头,不料就在此刻,耳边倏的飞过一阵凛冽。叶远兮反应奇快,马上低了头颅,躲过暗算。不想,紧接
着一把梅花针铺天盖地朝他袭来,叶远兮只好翻身落在睡榻另一边,动作慢了几分,手臂上扎中两根,疼痛瞬间蔓
延,连带酸麻之感,显是蘸了毒的,耳听的有脚步声近,叶远兮再顾不得其他,正要起身拼敌,用力一蹬,也不知
揣中了哪里,地板竟然翻将过来,将整个人翻至地底。原来这地板竟是活动的,下面另有秘密。黑暗中,叶远兮眼
前一片模糊。只好慢慢摸索——隧道?想必是建宫的秦朝皇帝给自己留的后路。没想到,竟救了百年后的生人一命
。伤患之处疼痛钻心,叶远兮咬着牙不叫自己昏厥过去,他明白追杀之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撕开一块衣襟,将伤处胡乱捆扎,不让毒血延至心脉。叶远兮慢慢摸索着前进,也不知过了多久,竟渐渐望见远处
一点光亮,越来越大,渐成洞口,叶远兮耗尽了气力攀爬出去,他身后瑟瑟碎碎的脚步声愈发逼近,宛若索命无常
。
爬出洞口,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座未完工的飞阁,而自己就停在飞阁半腰,离地数丈,飞阁下一处清雅秦式旧宅。似
有群人正在底下吹拉弹唱的抬花轿迎新人入门。觉察到身后一股劲风扑袭而来,叶远兮不能迟疑半分,纵身跳下巍
巍飞阁。
几乎同时,一个身影自飞阁下的众人里腾空跃起,翩然似轻灵仙雀,将个叶远兮稳稳抱在怀中,轻易避开身后追赶
而至的飞星银魄。朝阳红艳,姣美多情,直晃人眼,叶远兮看不真切,却安安稳稳由着那熟悉的怀抱维护着。他知
道,纵然世上连自己都不能信,至少还有这个人可信可赖。
偏那凌厉不肯放过二人,疾风卷雷,霹雳神速,不等落下,又撒出一把锋芒。岂料根本不见对手如何动作,已经将
那骇人毒针挡的彻底,好像自己从未撒出。刺客顿时失色,心头困惑骤起,一时间不敢再出手发力。犹豫时分,双
方已各如鸟雀扑落屋顶,漠然对峙。施针之人此时才看出端倪——救人的少年一手稳抱着伤者,一手挚一截短短剑
柄,柄上无刃——拂袖一挥,刺客甩出全部针芒,漫天飞雨般,罩住对手和伤者,还有青檐下,早就吓得呆晌的诸
多轿夫和喜客。此举实在草率却也无奈——碰到承影剑他只有孤注一掷。
可令刺客讶异的是,身穿喜服的少年并无以剑抵挡拼杀之意,反而稍稍屈膝,以无形剑身直插足下屋脊,灌入真气
,冲开鳞次栉比的灰瓦,瓦片腾起,空中裂身,一时间飞燕展翼,层层叠叠,纵横成网,将根根锋芒对挡在外,乒
乓回应,暗器纷落,归于始作俑者,全数钉上他周身,仿佛给他制了身盔甲。针彼端,瞬间已有黑血顺延而出,散
发尸臭,针下肌肤也泛起霉绿,想必气息已决绝。
早觉出怀中人中毒,却不曾料毒性如此剧烈,萧陌登时心焦,足尖一点,轻巧飘落,吼散了一众喜客,随即转身就
往自家奔去。怀中人却在此时轻扯了他一下,萧陌会意,只得又回头对着花轿遥遥喊了一声:「夏天,我有急事,
改日再去找你。」又丢给轿夫一锭白银,吩咐道,「送夫人回门!」
也顾不得轿夫听懂没有,飞身跃入家门,脚尖一勾,将门带上,就地蹲下拆开了叶远兮臂上的捆缚,察看了片刻,
突然低头一口咬下去。黑血立时四溢,浸透了伤者衣衫。一直紧闭牙关忍住痛呼的人此时终于闷哼了一声,声息弱
,几不可闻:「小心……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