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那一道红线已渐渐变成了红带、红云,乃至红海,一切,都只待一轮旭日东升。
盗圣却忽然叫了声:“不好!”,一手将离殊挡于身后,一手则按在腰间软剑之上。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追逐缠斗的声音。
“离,我们还是先躲躲的好。”说着,元五便拉着离殊钻进了一处蒿草丛生之地。拨开草丛,看见几个官兵打扮的人正与刚才那几个北狄人打斗,北狄人一路奔逃,竟是又逃回了山顶,只是奇怪,不见多儿——难道是已经死了?鄂多城主心里七上八下,不敢去看身边人的表情。
那头两拨人正打得难解难分之时,忽听后面有人高喊:“前方何人,敢在此斗殴?”
这都拼命了,还叫“斗殴”?真是官腔十足,元五心道,果然,后面一队人马——人数不多,仪仗倒是很齐全的缓缓行上山顶来,他忽然想起这几日正有什么大人物在边境视察,不由暗叫声倒霉,只能更加提防的提起内力,屏息看着外面。
正在打斗的人自然不理会他们,还是纠缠不休,后上山来的队伍中便人不悦的问道:“你们是谁的队伍?对信王千岁的命令也敢置之不理?”
元五感到身边人身体一晃,忙转头,悄声问:“你认得他们?”
离殊没有回答,苍白的面色在暗夜中瞧得格外分明。
他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宫灯聚拢,照出正中肩舆上人的身影,石青袍服,五爪金龙,正是亲王服色——想不到这次来的大人物居然是当今皇帝的大哥——信王!更想不到会在此地邂逅,他感到两个太阳穴都突突的跳了起来。
见到信王驾到,作官兵打扮的打斗者愣了一下,北狄人却是手下不停,于是两股人马依旧兀自厮杀不休。
如此不给面子,信王手下立时就恼了,刚要再喝止,却听一慵懒干涩的声音缓缓道:“山野小民,不用跟他们一般见识。”正是那信王千岁。
元五刚要舒口气,却觉手上一痛,竟是离殊一把握住了他手,指尖寒凉。
还不等他开口询问,便听那头信王懒懒的又道:“把这些碍眼的都扫干净不就行了?别耽误了看日出的时辰。”
元五倒吸了口凉气,看见信王手下竟纷纷弯弓搭箭,对准打斗的几人——竟是这样草菅人命!一股怒火噌的就窜了上来,一旁离殊的手指已几乎掐进了他肉里,像一根冰刺。
只听“嗖”的一声,不知是谁第一个拉开的弓弦,箭雨如蝗,不分方向的扑将过来,连他们藏身的草丛也不能幸免,元五挥剑格开几根流矢之后,再忍不住跳将出来,施展绝世轻功,一把软剑舞如游龙,银光闪烁处,箭矢纷坠。
“好俊身手!”听得一声叫好,语气里却尽是冷酷。
更密集的箭矢于是朝他方向袭来,他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却见那头交战双方一觉压力大减,便急忙后撤,竟恰恰正是往离殊所在的草丛退去。
他暗叫声苦,忙不再缠斗,格开流矢之后,便又扭身急速后退,正在这时,却听有人叫道:“你们这里还埋伏了人?!”
另一方却叫:“是你们的人!”
盗圣此刻总算是退了回来,一把抢过被他们夹在当中的离殊,苦笑道:“不相干,不相干,他是我的人,我的人。”
如此,再藏不住,信王那头以利箭相指:“统统放下武器,走过来!”
草丛里的人各自僵持,既怕信王箭雨,又担心对手突袭,便都先选择了不动。
明晃晃的寒光和亮堂堂的灯光交织,照亮了黎明前的黑暗,只见肩舆上的信王不耐烦的转过眼来,扫过对面几个不知王道教化的山野贱民。忽然他目光一跳,从椅背上弹坐起来,手指着,眼瞪着,喝道:“你,转过身来!”
元五一看清他指的是谁,就暗叫了声糟,赶忙盯着那人,眼中恨不得能生出一双钩子来将其死死拖住,沉声道:“离,不!”
话音未落,就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矢迎面扑来,他毫不费力的扬手格开,却不料那箭头上竟有火药,一着地就立刻燃着了身边的一蓬蒿草,在此杂草丛生之地,一点火星就可造成燎原,旁边的人此刻也顾不得分敌我,都围过来灭火。
中间对视的二人却似浑然不知身遭火患,四目相对,仿佛水火交织。半晌,离殊望着元五,淡淡的,轻轻的,问道:“你轻功最快能有多快?”
“你……什么意思?!”大盗瞪着他。
明灭的光映在那深黑的眸,离殊的眼波很静,声音也很静:“我转身走过去的时间,够不够你离开?”
“不够不够不够!” 新月眸瞪成了满月眼,里面像能喷出火来。
离殊却笑了笑,目光掠过他焦急的眉眼,无言。火光和剑光中,只见他微转过身,侧影溶溶,宛如一道清亮耀目的冰瀑,无可阻挡的飞流直下,决绝的落入这腌臜人间,扬声对身后人言道:“我过来,你放不相干的人走。”
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信王眉骨蓦的一抽,露出是惊,更是喜的神色,大手一挥,手下弓箭手稍稍退却了几步。
这头元五却顾不得他的反应,他只见到不知何时,那人竟握了一支羽箭在手,指着自己的咽喉,凤眸淡静,仿佛并无半分留恋,只是那决然里却为何又掩不住丝苍凉的悲哀?离殊望着他:“你走不走?”
“呵。”盗圣低眉轻笑了一声,随即猛然抬头,深深看来:“我不走,我干吗要走?你落进他们手里,你活得成?你一样会自尽的,对不对?!反正怎样你都是要死,那干吗要我欠个死人的人情?你叫我将来找谁去还,我一代大侠,岂能是欠债不还的主啊?!”
絮絮叨叨里,离殊的目光渐渐模糊。
元五便再无犹豫,伸手握住他持箭的手,慢慢的,将那坚冰暖化。箭矢终于落地。他抬眼,见那凤眸已然又恢复了清明,只是其中隐隐有波光在闪。离殊凝了眉,眼睛里却分明在笑:“那你待会儿记得把我扔下山崖去。”
盗圣愣了一下,后即反应过来他是连尸骨都不肯留与他人之意,便点点头,扬眉笑答:“你放心,我保证拖你垫背。”
离殊垂睫一笑,眉终一舒。
后头信王死死盯着他们,转眼间表情已换了数种,眼见那人已存了死志,焦急中竟灵机一动,高声对原先缠斗的两拨人喊道:“谁若是能将那披鹤氅的人给本王活捉来,本王便襄助你们一方!”
老狐狸!元五咬了下唇。果然,心底骂声未落,便见北狄人率先将刀锋一转,朝向了他与离殊方向,而那几个“官兵”也跟着向他俩这边看来——信王这匹夫居然想让他们鹬蚌相争,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哼,便是拼却性命,他又岂会容他得逞?!盗圣冷笑一声,于身前挽个剑花,挥舞间,雄浑内力灌透软剑,寒峭剑锋铿然一挺。人都以为他是要摆出守势,正要蓄势来攻,却未料他忽猛地转身跃起,长剑一递,剑锋冷冽,夹着纯厚内力绵绵袭来,受到突然袭击的北狄人自然抵挡不住,纷纷下意识的向后避让。
盗圣要的就是这一刹那的空当,看准了他们一错身的机会,拉了离殊便飞纵出战圈。
信王见了,心急如焚,但为要活口,又不敢再放火箭,只好连忙指挥手下包抄过去。而醒过神来的北狄人也随即跟了上来,竟连身边“官兵”的纠缠也置之不顾,一意追赶——原来,他们人数远较“官兵”为少,刚才格斗间已然损失惨重,现在只能不顾腹背受敌,铁了心去抓离殊献宝,从而获取信王支持,以求逃生。
于是,三路人马一面各自相搏,一面紧追不舍。
眼看追兵就越来越近,悬崖也越来越近——居然,他和他死在一块……握着那微凉的手,他心里不知是笑是叹,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沉湎和盈满。脚踏绝壁,直面苍天,是谁翻云覆雨,又是谁料得到这一番波澜聚散?黑暗中,万丈深渊只是一片浓黑,看不清深浅,元五忽然有点想笑,转眸向身侧,见凤眸里清清楚楚的只倒映出他一人的影,瞳心里浮上歉疚,亦更有心安——他不禁真的笑出了声来:原来,万丈悬崖也不过深如那双沉黑的眼……不由十指紧扣,那人,并没有拒绝。
盗圣的眼睛越发粹亮,弯弯新月,笑意闪闪。“先等我会儿。”声音里甚至带着不自觉的温柔宠溺,见那人微微一笑,他也回之一抹飞扬的笑容,扬声笑道:“让我杀几个赚一点!”说着,一手紧握他手,一手挥舞宝刃,剑光纵横处,怒放的血花成这黎明之中最先升起的鲜红。
不分民族、不分官民,谁敢妄图动那人一根手指,便立时成为他剑下鬼魂,鲜血飞溅中,离殊被他紧紧护在身后,毫发不损。但一人毕竟难敌三方夹攻,渐渐的,眼见战团就越来越缩小,退路终还是只剩悬崖那一条。
正在危急时,却听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声清啸:“干里奇多汉!”——少年人的声音,说的是异族的语言。
疯狂围攻的北狄人闻言都是一退。
元五听出来:那是北狄语“住手,”那是——多儿的声音!忙循声望去,却只能见树影摇曳,混战中,一时哪里能分辨出少年藏身之所:他竟然没跟着下山,反一直藏身在侧!这狡猾的小东西,居然没钻进圈套,居然知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真是不简单。可是,他干吗又不趁机逃走,现在突然现声又要做什么?
还没想明白,就听又一句北狄语从暗处传来:“暗忽里多多齐格,亦应物!”——帮他们,杀信王!少年又吩咐。
北狄人面上虽露出惊讶之色,却是不敢违抗,应了声“遮”,二话不说,掉头便又向信王人马反扑,勇猛之势,更甚方才,全然不顾“官兵”仍在与他们缠斗不休,虽遭受两面夹击,却并无丝毫退却,竟是已抱了必死之心。
想不到小子说话还真管用!这孩子到底是何身份?元五眯起眼睛,心中疑惑。但形势不允许他想透,刚喘口气,便又有不知哪路人马杀来,他只得先招架了再说。
青冉蜂顶上,只见血光纷乱,刀剑无眼,一片光影交叠,一地血肉糜烂。混沌中,竟是谁也分不清敌友,只顾各自挥刀相向,只要撞上了就是一通乱砍。
不过,随着多儿的几声喊,战局已在悄然间一改:北狄人勇猛,又加上“官兵”大约也看出了不能教人坐收渔利,还是先解决掉那“渔翁”才能安心,便也反过来都向信王杀去。先前还打得你死我活的两股人马此时竟作了一路,将信王人马杀了个措手不及。而信王上山本为观日出,从人中是仪仗多,而兵士不多,又加上现下贴身肉搏,不能使用弓箭,渐渐倒反落了下风。
见此情形,信王再不能在肩舆上安坐,两手攥着椅子把,伸长了脖子观战,丹凤眼里满是闪烁的寒光,仿佛将那张残酷冷峭的脸都能照亮了。随从的人还从未见过他面上能浮现出这样的炽热、焦躁和兴奋,这大约便是所谓的“野心”了吧——如此狂热竟能让所有相干不相干的人都被吸引,也顺着他的目光紧紧的盯住前方恶战。
自然谁也没有预料,自然谁也不曾防范。突然,空中一阵疾风掠过,不知是哪里飞来一支冷箭,竟准准的嵌进了那坐在最高最显处的王者的心口——
野心的花之所以开得最盛,是因它开得短暂,更因,它需用鲜血灌溉。
混战之中,没有人看清那箭是从哪里来的,甚至在那箭穿透信王胸膛的时候都无人察觉,直到那高大的身躯轰然歪倒在椅上,突然倾倒的重量让抬舆的随从不由自主的一抬头,这才发现了那惊怖的事实,惊叫起来:“王爷——”
待凤朝兵士从刀光剑影中回过神来,跟着叫声回头看去,大凤天子的长兄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面上还凝固着死前的表情,极度的震惊里,亦还含着未及褪的癫狂。
那就是所谓欲望?
望着那死人扭曲的面孔,元五有种想吐的感觉,正要去看那人反应,只觉臂弯里一沉,慌忙转眸:“离?”
还没有得到那人回答,便觉头顶刀风袭来,他只得下意识的急忙先举剑挡住——原来是信王手下见主子横死,便认定他们是最大疑凶,不由分说,更加猛烈的攻来。
元五虽技高人胆大,却毕竟要护卫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而敌人见他破绽明显,更故意频频进攻离殊,导致他左支右绌,一时险象环生。也不知混战了多久,到最后,就是盗圣也已使出了全力拼死防御,却仍然小伤不断。
峰顶之上,此时已是尸横遍野,人数最少的北狄人已俱不见,只剩了元五和几个“官兵”带伤与信王残存的几个手下还在缠斗。
元五护着离殊,处在被围攻的中心,正左右招架,忽见不知从哪里伸出一支判官笔来,竟然带着机括,迎风一长,眼看就要扫到他身边的鹤氅之上,而他手中软剑却偏偏被另一把剑缠住,营救不得,情急之下,只得痛呼一声:“离,小心!”心里却已凉了半截。
正准备着要承受剜心之痛,却见一道身影闪电般扑来,将那持笔之人合身扑倒。
瞬间空隙中,元五下意识的便将离殊往后拉,没料却遇上了抵抗——离殊反探身向前,一声轻呼:“多儿?!”
原来是一直藏身在旁的少年奋不顾身,跳出来相救。
饶是元五见了,心头也浮上些许感动:他竟然不趁机走?!
而那头离殊几乎就要走上前去,口里直唤:“多儿!”
少年扑在敌人背上,正拿吃奶的力气来死命压着,听到他唤,却还是抬起头来,艰难的露出一笑:“来得及时吧……”话没说完,便被他扑倒之人以内力震出去老远。
“多儿——”离殊伸出手去,却够不着那像风筝样坠落的身躯。
没有内力护体的少年吐出口血沫,呛咳着直起身体,正要站起,就被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信王手下一脚踢翻,口里骂道:“臭小子,差点把你爷爷的肋骨撞断!我让你撞,让你撞!”边说边是两脚踹在孩子身上。
多儿咳了两声,便趴在地上再不动了。
“多儿!”离殊要上前,却被元五死死拉住:“你找死啊?!”
离殊蓦然回眸,那眼神刺得人脸生疼。但元五就是不肯放手,月牙眸里尽是血丝,风流倜傥早丢到了九霄云外,死盯着离殊的眼神好似匹恶狠狠的狼,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的死咬住他:“你要恨我就恨!不许过去!”那样的决绝,紧扣的手指像烙铁。
离殊挣脱不开,只能别过头去,正撞上一双澄清明净的浅色瞳——少年挣扎着,自尘埃里仰头看他,带着那样的欣慰和依恋,仿佛每一眼都能开出一朵花来,带着血红的明艳——
那目光他认得,是他永世不能忘的——原来不分性别,不分年龄,那一种眼神都可以是一样的——那就是幸福的神采啊,只一眼,就能将他的心血全都抽干。离殊感到胸膛上传来仿佛洞穿的痛,如迎面而来的一支羽箭,将他钉死在原地,不能动弹。
只能眼睁睁看着:在那支判官笔狠狠落下前的一瞬,少年笑开,轻盈的身躯如一片羽毛样飞起,不容那肮脏的凶器沾身,便自纵身飘入了崖外那无边的黑暗。
无尽的夜,无尽的暗,无尽的深渊倏忽闭合,转瞬就将小小白影吞入了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