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骨 下——陈小菜
陈小菜  发于:2012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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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束月乍听得一个死字,方寸大乱章法全无,摇头喃喃道:“你刚才说不会杀我……”

凤双越若有所思,道:“你怕死?”

董束月牙齿格格直响,蓦的尖叫道:“我要活着!我要活着!你都不死,我为什么要死?”

“我当然不会杀殿下,我只是不喜欢殿下的眼睛。”凤双越好脾气的掸了掸衣袖,笑道:“既然龙弧刀已经应过见血之命,那便用芜菁子熏吧,这种不见血的法子,倒也不算唐突佳人。”

董束月看着凤双越星子般的眼眸明而空,闪烁着金石的冷光,知他今日必定不会放过自己,若执意硬抗,更会有无穷无尽的比毁目更加阴毒的法子等着自己。

一念至此,也不再求饶,冷笑道:“凤公子,你有滔天法力无敌神通,你要折磨我羞辱我,根本不需任何理由,莫说只要我一双眼睛,便是要我性命魂魄,也不过举手之劳,又何苦张机设饵诱我如猎物一般自投罗网……这般浩大的阵仗,这般海样的心思,用来欺辱一个小小的幽冥王,真是做作得好笑!”

凤双越轻笑道:“殿下不懂,纵马弯弓自是豪兴,但垂钓撒网,亦有十分的乐趣。”

董束月一滞,只觉眼前的凤双越面容气质虽一如既往的矜贵清华,但内里似乎已然偷天换日,差之毫厘,却是谬之千里。

以前的凤双越有喜怒哀乐,嗔痴爱恨,一双琉璃目春深似海,但也能窥出些许热烈温柔、愉悦惊喜、排斥不安、甚至愤怒崩溃,那些情绪都是真真切切的,不大肆张扬,却也不虚浮不刻意。

而如今他的完美更似一尊玉雕,似乎有一种视万物为无物的冷漠已经渗透在一呼一吸之间,那些喜怒哀乐嗔痴爱恨,倒更像是故意形于外而示诸众人的面具,他的心却始终远远的被这些情绪隔离,冷冷的跳动,单调而空洞,不疾不徐,节奏温度再也不会变化。

有个可怕的想法一瞬间如闪电掠过脑中,董束月想起了一个传说,蓦的头皮一紧浑身发麻,深吸了一口气,方试探着问道:“你……你已心化琉璃?”

凤双越打量他一眼,赞道:“轩辕一族果然不愧有七窍玲珑之誉,心思聪慧令人刮目相看。”

董束月低头自语道:“难怪……”

声音低回暗哑,紫眸却流过一道皎皎的星河水一般,从未有过的明澈无翳,打心眼里笑出声来。

心化琉璃,从此非关情爱,于爱人被爱,不过废物而已,终是绝了情路。纵有翻天覆地的法力,倾尽天下的权势,却换不回一颗活生生的心。

一时连失明之厄都不再畏惧,抬眸挑衅的看着凤双越,柔声道:“凤公子既要我的眼睛,那便如你心愿。”

举刀捧到凤双越眼前,横刀出鞘,笑道:“烟熏火燎,太不痛快,龙弧刀主凶,凤公子不妨还用这把刀罢!”

凤双越奇道:“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我不喜欢沾上血腥气。”

董束月看着刀刃青光吞吐,心中一寒,忍不住闭上眼睛。

他素来爱惜自己,发肤手足,无不细心呵护,此刻知不可挽回无从求救,不得不割舍了这对眼睛,但要狠心自残,却是万万做不到,只愣在当场。

凤双越极有耐心,也不催促,只漫步到窗下,仰头看那株桐树,有风吹过,浅紫色桐花落在他的衣襟发梢,极淡极清的香气,若有若无的萦绕身遭。

董束月静待良久,见此人心如铁石,只得走近前,咬了咬唇:“那……束月求公子。”

凤双越微微一笑,对他知情识趣极为满意,便不再客套谦虚,欣然受累,接过刀来直划向董束月眼珠。

一道青光袭来,董束月不由自主飘身后退,死死攥着拳,大叫道:“等等!”

刀光一凝,凤双越即刻停住,似笑非笑:“殿下又后悔了?”

董束月喉头细腻的肌肤被刀气激得一粒粒乍起,声音异常干涩嘶哑:“我毁掉眼睛,你能让我见复生?”

凤双越不置可否:“你说呢?”

董束月留恋的看一眼紫檀桌上的月之断,两滴清泪从睁开的紫眸中,顺着脸颊落下。

凤双越仅有的温柔善良都交付给了季复生,董束月便极其顺畅的得到了所有的残忍冷酷。

凤双越爱季复生越真、越深、越纯净、越绝望,对董束月就越恨,越厌,越凛冽,越狠毒。

龙弧刀明刃如镜,赠予自己的那日,季复生一身黑衣鹤势螳形,强悍俊美笑容明朗,自己轻盈飘逸眉目如画,心如花开满目华芳,那日晨光如洗,街市繁华,他与自己并肩出游,还一起吃了一顿牛肉面。

眼睛凉凉的如飞入雪花,一片血红过后,便是浓墨般的漆黑。心中涌上一种空虚而不见底的无依无靠,董束月目中无意识的滚下掺着血的泪,忍不住伸手向前,想去触摸一点坚实的存在。

他摸到了凤双越的胸膛,听到凤双越清浅快慰的笑声。

这一刻,董束月所有的惊慌失措如风流云散涓滴不存,心中日出般明亮通透,无比清醒的确认,自己绝不会死。

自己若死了,凤双越的种种孤寂悔恨何以排遣?又哪有同罪之人一起熬受这日夜煎心之苦?

对凤双越而言,自己是恩人,是仇雠,是始作俑者,是同谋共犯。凤双越与董束月,早在千年之前,命中注定,已是千丝万缕的纠缠不清。

董束月额头抵着凤双越的胸口心脏处,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低切而痛快的笑了:“凤公子,你好可怜。”

凤双越的鼻音有几分沉郁的淡漠:“嗯?”

“我不过盲了眼,你却没了心……季复生便是魂魄重归,你这样又能如何?”

凤双越并不着恼,只淡淡道:“殿下操心过甚了。”

后来董束月思忖着,凤双越这些年始终不让自己见一见季复生的尸身,是否就是因为今日自己的一言之快。

虚九鸾倒是一语中的:“殿下,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让你见那具尸骨。”

第五十七章:待定1

锦香亭中董束月看不到外面的雪花,肌肤指尖却知一阵阵寒凉的雪意:“十年了……”

凤双越静默片刻,叹了口气:“是啊,很久了。”

的确是太久了,久得每一天都仿佛已经度过的数千年一般漫长无尽,能清楚的感觉到血肉一分分凋零枯萎,而妖族特有的嗜血狂暴,却在魂魄深处呼啸冲突汹涌升腾,心是冷得无知无觉,血液却前所未有的滚热喧嚣。

有时夜深人静,凤双越独立在宫殿飞檐的最高处俯瞰城中生灵,风越冷杀意越是沸腾。

狮驼城中数百万安详宁谧的生命,他们的睡梦中,有成熟麦子的香味,有爱人的怀抱气息,喜怒哀乐枯荣更迭,虽不过百年却日日鲜活流光。

自己的光阴却像是沙漠里风干的一架白骨,沉沉的死气,曾经悠然纯净的快乐和希冀像是穿过骨架的流沙,不做稍停。

这样的夜晚,凤双越会涌上一种屠戮殆尽让鲜血汇聚成河淹没一切的欲望,会想化为大鹏,将整座城池用尾羽的烈焰焚烧成天际的曙光。

这种欲望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几乎已经快到了无法压抑不能自控的地步。

但季复生说过:“我要一个真正的人界繁城。”

下面掏空构建的密室中季复生兀自在沉睡,容颜不改,笑容骄傲。

凤双越的丝履踏过晶莹的冰面没有半点声响,走到他的身边,双膝跪地,鹤羽白的长衣半夕蝶梦一般,迤逦收敛在他的身侧,拉起季复生的手,将自己的脸紧紧贴上去。

只要你魂魄归来,睁开眼睛,看着我轻轻的笑一笑,我就能得到救赎、真正的狂喜,内心的宁和平静。

董束月良久不闻凤双越说话,起身摸索着走到窗口,掀起一小块暖幄,让纷扬的雪花扑上面颊,幽幽道:“最近我总是在想,我到底长什么模样,越想却越是模糊,竟记不起自己的脸了……我真怕复生醒来后,会认不出我。”

凤双越道:“殿下容色之美,与你我初见时并无稍减。”

董束月嗤的一声笑:“是么?”

转过头看向凤双越的方位:“公子想必还是不让我见复生吧?”

不待凤双越答话,自顾笑道:“其实我今日另有所求,想必公子不知,我虚食重禄,素餐尸位,已被天庭降旨,夺去泰山王之位,如今的泰山王是虚九鸾。”

凤双越眉梢一挑,有些奇怪又觉好笑:“那姓张的竟也会管事?”(注)

董束月也是抿嘴而笑:“是我自己进表请罪。”

虚九鸾虽已是泰山王,但伺立董束月身旁,恭谨端肃之态,仍是一如既往,此刻听他二人谈及此事,颇有些不安尴尬。

凤双越抬头看一眼虚九鸾:“怠慢殿下了。”

虚九鸾十年前虽被凤双越薄施小惩,摔得浑身骨骼俱断,足足将养了好几个月,但面对凤双越,却无畏惧之色,不卑不亢的一躬身:“不敢劳动大鹏王。”

董束月道:“冥界我已无立足之地,只得挟恩图报,想求凤公子,容我在狮驼国定居度日。”

他这一出倒是神来之笔,凤双越略一思忖:“束月想居何处?”

董束月慢慢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自然是王宫,我想与凤公子日夜厮守。”

虚九鸾满脸忧色,但想来董束月已提前有所警告,只得紧闭着嘴不吭声,一双眼却紧张的盯着凤双越,眼神中有强烈的恳求之意,轻轻的摇头,示意凤双越不要应允。

凤双越神色不动,只道:“甚好。”

董束月似不想如此顺利,一怔道:“你答应了?”

凤双越微笑道:“自然,这又不是难事,束月肯在这里常住,我求之不得。”

董束月不禁展颜,却得寸进尺:“那……还请公子给我名分。”

凤双越温言道:“你要什么名分?难不成要我立你为后?”

董束月的笑容狡黠,十分的媚|态却又十二分的无辜:“我母亲是殷商国后,难道我还做不得狮驼王后?”

一手支颌,又道:“何况狮驼国尚未立后,后宫空虚啊。”

虚九鸾脸色死白眉眼都僵了,凤双越却是拊掌大笑:“有趣有趣!九尾狐妖端的是天生尤|物,单是闲话,便有无数风流。”

转眼瞧向垂手立着的两个侍女,随手点了一个,道:“他要当狮驼国的王后,你觉得呢?”

那侍女也是小妖一只,正暖洋洋的站着打瞌睡,突然被旁边的小妖用力掐了一把,待听得这句问话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心道王你立后关我屁事,又少不了我每顿半斤肉一只鸡两屉包子,一时张口结舌的看着凤双越,坚决不肯表达自己的建议。

凤双越也不为难这吃货,指了指另一个:“你说。”

另一个伶俐很多,先打探清楚利弊得失:“王,立他为后,会给我每顿多分一只鸡么?”

凤双越纵容的笑:“不会。”

“那不立他,我每顿会少一只鸡么?”

“也不会。”

“那干嘛要立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为而治,王你不懂啊?”

凤双越刮目相看:“多谢你提点。”

那小妖也是懂礼貌的:“王,不打紧。”

董束月眼盲心更亮,凤双越如此做派,岂有不明之理?笑着赞道:“公子手底真是人才济济。”

凤双越见他知趣,也就一笑作罢,吩咐无终道:“一会儿诸殿中,挑个周遭草木丰美的,让束月住下。”

董束月道:“多谢凤公子,有心了。”

握了握虚九鸾的手:“你回地府罢!辛苦你这些年陪我来来去去的,从此可就不必这般操劳了。”

虚九鸾反手死死拉住董束月欲撤的手指,转到他面前跪在脚下,抬着头,眼中有泪,声音极温柔极恳切:“九鸾无能,殿下要做什么想什么,我从来就拦不住也帮不到。如今殿下孤零零的一人在此,九鸾只求殿下好生照顾自己,凡事不可为时,莫要强为,若有不顺心处……”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翡翠叶子,塞到董束月手中:“摔碎这个,我在热恼地府便有感知,会过来接你回去。”

这枚叶子玲珑剔透,被他胸口肌肤煨得温热,董束月情不自禁攥紧了汲取那点暖意:“嗯。”

虚九鸾起身,对凤双越躬身行礼,道:“大鹏王,殿下执意要留居狮驼国,还请多加照拂……”

凤双越嘴角含笑:“自当如此。”

虚九鸾知此人法力无边,更是心机深沉得猜不透一分一毫,思忖良久,只得劝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一念慈悲,必有厚报。大鹏王心中既有所求,就当是为那人行善积德罢!”

凤双越目光闪了闪,若有所思:“殿下所言甚是。”

漫不经心的吩咐无终:“祭赛国王下个月生辰,你传我的话,让鸿胪寺备些礼品,派个使团去贺一贺,跟那国君说,他们金光寺琉璃塔的舍利子,我瞧上了,让他交由使团带回与我。”

无终答应了,重复一遍无误后,好奇笑道:“传言那舍利子是难得的佛宝,但王这许多年也不曾稀罕过,这回为什么想去要来呢?”

凤双越微笑着起身,端详董束月的面容,董束月敏锐的感到他逼近带来的危险,却不做退缩,反而睁大双眼,睫毛簌簌的轻颤,一双手细致雪 白,摸索着去触碰他的衣衫,模样十分脆弱可怜。

凤双越安抚的拍拍他的肩,道:“那舍利子一直用九叶灵芝草温养着,生死人肉白骨,拿来为束月双目复明,岂不是好?”

却说狮驼岭上百里与季复生推心置腹一番露天畅谈,虽喝了一肚子西北风,却也把数千年的旧事宣泄一空,只觉骨头都轻了几分,笑道:“回去睡吧!明早我还有事托付与你。”

季复生一点头:“好。”

说着两人一路回到各自住所。

靠山吃山,狮驼寨的屋子无非都是石块垒山泥抹,好些的便是伐木而建。

季复生所住便是一间小小的木屋,紧邻百里。

山贼里没什么手艺出众的建筑师,屋子盖得不细致,好在木料极佳,因此虽粗陋,但冬暖夏凉的养人舒服。

季复生回到屋里,也不点灯,就着星光摸上床去,却不脱外衣,两手垫着脑袋,瞪大了眼睛默默数数,数到二百五,果然隔壁传来百里的鼾声,季复生跃起身来,狸猫似的从窗口跳出,一溜烟跑向庄轻侯的屋子。

庄轻侯已灭了灯盏,但一推门,却是嘎吱一声不曾落锁,季复生嘿的笑了:“就知道你等着我!”

庄轻侯缩在被窝里,含笑着顺毛摸:“是啊是啊,天寒地冻大半夜,你辛苦啦。”

季复生毫不客气的脱了外衣钻进庄轻侯的被窝里去,满足的叹了一口气:“真暖!”

庄轻侯半人半蛇,虽不用冬眠,自身体温却是极低,因此每到山里严冬,屋里炭火不绝,被褥又是狐狸皮的,十分暖和。

季复生被热气一熏已是昏昏欲睡,庄轻侯黑暗里眼睛闪闪发亮的睁着,殷切期盼的看着他,季复生却打了个呵欠,翻过身:“我睡了!”

庄轻侯登时很愤怒,伸出手就去扒他眼珠:“我可不是请你来暖床的!”

季复生挡开,忍住笑:“那你要谁暖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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