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骨 下——陈小菜
陈小菜  发于:2012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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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待定~

百里静默片刻:“这我也不懂,但姬迦那说碧波潭是她和敖圭的家,她既然已经是敖圭的妻子,便要在家里等着夫君。”

“后来我法力大成,练就覆海珠与裂魂枪,姬迦那的内丹化为屠龙蝎,便封印在裂魂枪中。我去了北海,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去北海……北海可真美,美得我一直都忘不了,无论浪潮汹涌还是平静无风,甚至后来被血染透……都美不胜收。”

其实若论气象磅礴碧波逶迤,北海又哪及得上东海?但百里毕竟是北海后裔,魂魄骨血中,对那片汪洋自有天生的亲近向往。

“北海龙宫胆敢害死姬迦那,我不能让他们有一人漏网,就用覆海珠将一海之水尽皆吸干,逼得龙宫所有人倾巢而出。敖圭那些年纵情酒色颓废不堪,上得岸来仍是糊里糊涂醉眼朦胧……可他竟然一眼就认出了我,你说古怪不古怪?”

此刻百里已沉浸于数千年前的往事之中,季复生明白他不是当真问自己,也就默不作声。

百里神色间有些难得的孩子气的怔忡,又隐隐藏着决绝冷酷:“他说,百里,我一直都在等你。嗯,他跟姬迦那给我取的名字叫做敖百里,是纪念他们在百里城的初见。”

“堂堂北海龙王,在我面前骨头软得像是喝了雄黄酒的蛇,说不出的憔悴潦倒,可我一点都不可怜他……哼哼,为什么要可怜他?我可怜他,谁可怜姬迦那死无全尸?谁可怜我孤零零的无父无母几千年?”

“我就笑着问他,你认得我?你等我做什么?心里却想着,一枪下去洞穿他的咽喉,屠龙蝎撕碎他的魂魄,姬迦那定然会十分欢喜……”

“他死死盯着我看,说,我当然认得你,你眼睛跟你妈妈生得一模一样,你是替她来杀我的,是不是?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他身边簇拥着的龙妃龙子们听到这些话,脸色都变了,有恶狠狠瞧着我的,有祭起法宝兵器准备围攻我的,也有浑身发抖怕我的,还有眼神游移想借机逃跑的,有一个最美艳的女子,依在他怀里娇滴滴的让他快杀了我。我真是不明白,北海龙宫尽是这些下三滥的货色,敖圭当年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连话都懒得再说,抬起手就是一枪直刺敖圭,那些龙子龙妃们有胆子大的,纷纷抢上前来,哼,这些龙宫娇生惯养的泥鳅又哪值得我多瞧一眼?我吐出覆海珠,祭起龙取水结界,将他们尽数困在阵内,只管一心对付敖圭……”

“奇怪的是,原本以为敖圭多年修为,估计能在我手下过个三五十招,不料他竟毫不抵抗,我只一枪,便穿透了他的喉咙。”

百里静了静,阴沉沉的古怪一笑,方又道:“他不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枪锋入喉那一瞬的感觉,我却永世都不能忘记,很轻松的就透过去了,哧的一声,没有半分阻碍,比撕开一幅薄薄的丝绢还要容易……你知道后来我为什么纵|欲无度?为什么要收罗那么多美人艳妖?”

声音突兀的尖锐:“因为我一想到那时的感觉就毛骨悚然连骨头缝都在哆嗦,但浑身的血又热得仿佛要烧起来……”

百里银灰色半透明的眼眸蒙上一层隐约的血光,轻轻发着抖,掌心却滚热,季复生见他颇有失控之意,忙唤道:“百里?二哥,二哥!”

直视他的眼睛,缓缓道:“敖圭是心甘情愿死在你手底的!姬迦那死后,他就不曾活过,你杀个行尸走肉,又有什么稀罕?他若对你娘无情,你杀他是报仇,他若对你娘一往情深,你杀他是成全……二哥,你别这样……”

百里眸光轻转,看了他片刻,似乎笑了笑:“成全么?我成全他,谁来成全我?”

回过神来摇摇头,安抚道:“我没事。杀都杀了,有什么好悔的……嗯,他死得太过容易,我当时便怔住了,心神不属之下,覆海珠结界告破,那些龙子龙妃脱禁而出,脸色一个比一个有趣,我看得别提多高兴了,杀意更是按捺不住,便一枪一个,屠尽了北海龙族!”

“敖圭毕竟是龙族正神,虽被裂魂枪刺穿咽喉,魂魄却一时尚未散尽,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同族亲人一一死去,神色没有一丝悲伤,反而很轻松也似,只从手上摘下一串龙血骨链,勉力举起让我接过,说,将来若是遇到自己喜欢的,无论是妖还是神,把这个送给她。”

“再后来,我重回碧波潭再建水晶宫,声名鹊起一时无两,整日和各洞妖王畅游把臂,人间妖界见惯各色美人,这串骨链却一直戴在手腕上从未送出。”

“对了,龙血骨链的来历你想来不知,那是敖圭对姬迦那动心后,以自己一根肋骨所化作为定情之物。”

季复生想起那年从花果山回热恼地府时,凤双越带给董束月的那串苍青色骨珠,指肚大小的十八颗穿成,色泽冷硬而沉郁,却有经年抚摩的净润手泽。

一时若有所悟,道:“原来你对董束月,并不是没用真心。”

百里却有些犹豫的沉吟:“真心么?也未见得……当日我以为自己必会战死,死到临头若还不能替这串骨珠找到命定之主,一定会被敖圭和姬迦那耻笑。”

突的挑眉一笑:“你跟董束月千年的交情,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性情?”

季复生想了想:“他是一把刀,出鞘必见血,不光要饮别人的血,也要喝自己的血。”

百里颔首:“董束月很有几分像姬迦那,我一见他就觉得十分亲近熟悉,他若爱上一个人,定是飞蛾扑火痴缠如鬼,即便死也会拖着爱人一起死,他本该是这串龙血骨链的主人,可惜他却扔了它。”

笑得有几分凛冽和骄奢:“他却不知晓,这串骨链封印着北海龙宫的镇海凶兽……他若对我有三分情意,哪怕只是眷顾善意,便能继承足以扰乱北海的封印,真是可惜可叹啊。”

季复生听得这段弑父屠族的旧事,再惊闻他对董束月虽动情却又试探的复杂心思,登时觉得百里与凤双越不愧为兄弟,只不过一个更为邪肆任意,一个更加从容深沉。

夜风渐大,吹在身上愈发寒冷,季复生默然放眼看去,见一派深深浅浅的黑暗中,庄轻侯所住木屋的窗纸映出橘色的浅光,心头宛然一阵暖风掠过,忍不住低声问道:“你喜欢狮驼岭还是碧波潭?”

百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那一盏微光摇曳生|春,明白季复生所想,道:“碧波潭虽有无数夜明珠,却哪有轻侯点的灯盏暖心?”

季复生扬眉笑道:“那你就是喜欢轻侯了,既如此,为何还要躲着他?”

百里冷笑:“喜欢又如何?敖圭难道不曾喜欢过姬迦那?”

季复生稍一思忖已然大悟,百里有那样一对疯狂的爹妈殷鉴不远,对情爱一事自然而然的心存隐约的惧意。

果然只听百里道:“我方才说,束月其人,爱而欲与之共死,以前我总觉得,我也是那样的人,所以若是喜欢上他,倒是无所顾忌的天作之合,即便一朝情变,最坏也不过一起死罢了。知道他扔了那串龙血骨链,我是真心难过,这份心思,终究要再见他一面,方能了结。”

季复生怔了怔:“你要见董束月?”

百里露出一个蛟魔王的经典笑容,足以让一切淑女变身荡|妇的情|色|诱惑:“是啊,那等绝色容貌,多见一次也是赏心悦目的妙事。”

季复生嫌弃的看他一眼,不说话。

百里却起了玩心:“复生脸色不好啊,难不成吃醋了?不枉我这十年这般疼你,你总算瞧上我了!”

季复生的脸瞬间瘫痪:“你想打架?”

百里欣赏着他这些年难得一见的冷脸,长手长脚的搂紧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现在出息了,要跟我动手?”

季复生大怒,一拳直捣他的眼睛,百里不敢怠慢,忙撒开手全力往后一仰避开,道:“我认输!”

季复生哼的一声,闷然不语。

百里十分无奈,抱怨道:“你这狗脾气,也就老三受得了!”

季复生针锋相对:“你这脾气,也就庄轻侯受得了。”

提到庄轻侯,百里的笑容放荡里多了几分和煦的真切:“轻侯跟董束月不一样……自从遇到他,扪心自问,我从未想过与他同死,我只想着,我若有天死了,他也得好生活着,忘了我也不打紧。”

一言既出,季复生只觉心惊肉跳,他对庄轻侯的此番心思与自己对凤双越又有何异?此刻旁观者清,再没有半分怀疑,这薄情风流的百里对庄轻侯不知不觉间已然情根深种,半晌提醒道:“那你打算永远这么疏远轻侯?”

这个说法让百里说不出的郁闷别扭,凝望那盏灯光,平日稍显冷酷的银灰眸子,隐隐眼波荡漾,别有一种扣人心处,但反复思量良久,却道:“我曾系情董束月,到现在也还不能全然忘情于他……再说我法力恢复要待千年……”

季复生不由得失笑:“你喜欢谁,跟法力又有什么关系?”

“姬迦那没了法力,莫说爱人,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老三去人界寻你,不也只过两年,你便下了黄泉?”

季复生仰头看了看冬夜寥廓天空,声音清朗如淙淙清泉:“可那两年我很快活,相信姬迦那也是。”

第五十三章:待定。。

季复生出神的凝视黑丝绒镶钻也似的苍穹星空,恍惚又忆起那年大雪山中的七天七夜,那时凛冽清甜的寒风,拂面却是轻盈而柔软,天顶悬浮的星河疏朗璀璨,是凤双越飞舞于天穹的袍带发饰。

百里柔声道:“据说大雪山有梧桐树上接青天,星辰望之如在眉间,举手可摘。”

季复生声音如在梦里:“是……我摘过。”

百里挑着一侧眉梢:“你心里根本就还有凤双越,既如此,为何不去寻他?告诉他你不曾魂飞魄散,好端端的还活着,只不过换了个皮相而已?”

季复生长身站起,黑眼睛闪闪烁烁的情绪难辨,道:“我去找他?为什么?”

百里一怔,笑道:“你在等他来寻你?”

只要不涉及庄轻侯,他聪明绝顶的诸事洞明:“老三不会找你的,他根本就想不到你还活着。”

季复生摇头道:“我也没想过他来找我……只是当日五行山,卓羽玄凭空消失,他难道不会疑心?他知道卓羽玄是天生怨灵,自然也知晓天生怨灵应劫之日对魂魄的操控能力。”

百里一笑,笑容有些讥诮刻薄,又有些包容的呵护,打断道:“那个姓卓的小鬼,自己身受褫魂恶咒,却令你魂魄重聚,这等舍己度人的好事,你会信,嗯,也许老七会信,但老三绝不敢相信,甚至连想都不会往那儿想……”

季复生明白其意,凤双越本不是光明磊落的纯善之人,既有害人之意又通害人之术,自然常怀防人之心,坏事易信,但从天而降的好事,却是决计不信,一时笑问道:“那二哥你信么?”

百里嘿的一笑,直言道:“若不是你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我也不会轻易就信……卓家小鬼居然会为了个非亲非故非爱的别人,做到如此地步,真是匪夷所思。”

百里边说边琢磨,终是深思后的恍然,声音里颇有几分敬佩惊骇之意:“何况那个小鬼颇有心机,重聚你魂魄,却夺舍附体,抛弃你的肉身不用,以你为魂,以己为身,这一手滴水不漏天衣无缝,竟有几分老三的风采做派。如此一来,凤双越一叶障目当局者迷,自不会疑心到你换了个壳子活在他处,而十年一过,小鬼的亲生父母就算见到这具身体,想必也认不出来,竟是毫无破绽的好局,手段至此,除非你愿意,否则任何故人旧事,都不能扰动你分毫。”

季复生只是沉默,一瞬间恍惚置身三途河边,卓羽玄的亲昵笑语仿佛天雨曼陀罗华大捧大捧的被风吹起,洁白柔软的飘落心中,深埋不殇。

五行山引发天诛,本以为必定会魂飞魄散,根本就没想过与凤双越还有异日再逢的可能,而后附卓羽玄之体,流落狮驼岭,也只一心想着好生度过这悠长岁月,与卓羽玄共呼同吸喜怒互通,偶有内心的寂寞悲苦,便会寻个无人之处低声自语,以之为倾诉期待,但从不曾刻意思量回忆卓羽玄。

此刻被百里一言道破,方知卓羽玄当日竟苦心至此,他给自己的不光是魂魄重聚,更是一个干干净净逍遥自在尽在自己掌握的重生。

季复生的眼睛有些水晶破碎的光彩明耀,羽玄……

百里一口气叹得意味深长:“这小鬼厉害!冥界中竟有这等人物,他若是不死,阎罗天子又岂是对手?复生啊复生,你对这小鬼有何恩德,他又对你抱有何等心思?为你化解天诛不说,还熬尽心血让你避过凤双越?”

季复生不曾留意百里话音里暗藏的机锋,声音有些低回的沙哑,像是湿润的海沙漫过脚背的温柔:“遇到羽玄,是我一生之幸。”

百里灰发长长的垂落,夜色中显出几分少见的柔软:“老三被这小鬼骗过,不会来寻你,待你恢复了法力原形,难道就不能去寻他?”

季复生轻声道:“不,不去了。狮驼岭的季复生,已是脱胎换骨,又何必重归前尘往事……误人误己?”

百里一手搭在季复生肩膀,眼神认真而专注:“复生,十年前我跟你说过,凤双越对不住我对不住老七对不住妖界,惟独对得住你,同样,人人可以伤他害他,惟独你不能。现如今,我还是这句话,你不妨细细思量……姓卓的小鬼对你尽心竭力,凤双越对你又何尝不是倾命不悔?这六界万物本就各有瑕疵罪孽,更何况,那小鬼使你魂魄寄生他体,未必就没有私心杂念。”

季复生抬起眼睛凝视着百里,明澈而透亮:“二哥,你心思深细,最是聪明,但此事与羽玄并无关系,羽玄是羽玄,双越是双越,我季复生唯一爱过的,唯一爱的,只是凤双越。”

迟疑了片刻,缓缓道出心中一直辗转的不安与恐惧:“凤双越没有做过半点对不住我的事,但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没有做过,还是仅仅没来得及做?”

那一日凤双越的一切言行声声犹在耳边历历如在眼前,隔了十年仍是雪地泼洒的一泓鲜血般惊心动魄。

董束月如何句句诱惑,举手投足媚骨天然,凤双越如何翩翩风流,一进一退知情识趣,以及如何一声轻笑,悠悠然说出那句“谁说我这般辛苦,为的只是替复生化解天诛?”

甚至那日凤双越鹤羽白的长衣,夕照透过海水折射的光影,香鼎中弥散而出的甜暖幽香,都一直在季复生的梦境心中来来往往日夜穿梭,从不遗忘无从逃离。

百里看到季复生轻浅的笑着,嘴唇薄薄勾勒出的一个笑意,清冷无辜得让人觉得心疼,念及凤双越素来心性行事,却是连自己也莫测高深难辨底细,登时满腹言语也只化作一声长叹罢了。

季复生看向远处山影浓密处,眼眸漆黑不见底,隔着重重的雾气般,有一种黯然神伤的孤傲:“二哥,我根本猜不透他啊,我也不敢猜透他……天诛也好,雷劫也罢,我都不怕,我只怕他伤我,他也是唯一能伤到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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