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骨 下——陈小菜
陈小菜  发于:2012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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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皱了皱英挺的眉:“与其他伤你,不如你伤他?复生,我倒不知你竟这样的狠。”

季复生凤目微垂,良久叹道:“没了我,也许他更自在快活,金翅大鹏,本就不该有任何束缚牵挂。”

百里见季复生心意已决,知他虽换了个身体改了些许性情,骨子里的执拗却是不变,也就不再多说,但眼睁睁看着凤双越千年心意百般爱惜付诸流水,不免又有兔死狐悲之念,再看一眼庄轻侯窗口的烛光,心中更有几分满山夜色般说不尽的怅然:“自在快活么?希望如此罢。”

季复生只是低头默然,百里摸了摸他的头发,哑声道:“听说往西千里处,有一繁城名唤狮驼。”

季复生啊的一声仰起头,眼眸黑钻一般璀璨闪烁,百般情绪翻涌不定,惊喜、悲伤、心疼、憧憬、迷惘、犹疑……

百里淡淡道:“狮驼国王姓凤。”

狮驼国十年前莫名其妙的一场宫变,名讳凤双越的新王登基。

登基后朝政一改横征暴敛奢侈昏聩之风,轻徭薄赋,吏清而民富,数年后,狮驼高昌西梁祭赛并称西牛贺洲四大繁城,而狮驼却又比别国多了壮丽峥嵘的大气。

狮驼国地势龙盘虎踞,四垂百转,华盖紫墟,不愧有天府瑶都之号。而护城河活水通流,三街六市千家万户,又是生气勃勃的热闹烟火气,酒肆花楼商铺歌馆,更添了几分桃红柳绿的闲适旖旎。

只不过新王来历不明神秘之极,据传十年来容貌不作稍变,除却廷议大事平日少见人影,就连宫中贴身内侍护卫也仿佛一朝凭空生出,更是从不与外臣结交亲近。

坊间不乏既八卦又智慧的真相帝们,于是就有传言说狮驼国主本是妖怪大王,宫中之人尽是妖怪喽啰。

对此狮驼国的百姓们嗤之以鼻:妖怪?妖怪不吃人肉,倒使得人人有肉吃,便是妖怪,我们也认了!

有本钵国通国男子皆为兵勇,素来穷兵黩武,觊觎狮驼城太平充足,兴兵十万企图攻城略地,再不济亦可定盟城下,捞些金帛货资,孰料屯兵城外的决战前夜,兵营内飞沙走石鬼哭狼嚎,数万铁骑强弓无故而亡尸骸遍野。

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后,妖怪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但久畏本钵国的狮驼城百姓却欢欣鼓舞窃喜偷笑:我们有个妖怪大王,你们有么,有么?没有还敢来打我们!做梦娶媳妇儿想得美天上掉铁饼砸不死你!

因此妖怪大王的江山城池坐得愈加牢靠水泼不进。

这一年是个暖冬,城中孩童期盼良久的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宫墙内枫叶犹红新梅初绽。

凤双越斜倚在美人榻上,一身鹤羽白的长衣袍角垂落于地毡,从半开的窗往外看去,正是一株高大挺拔的梧桐,虽桐叶落尽,树干仍是青碧如翠。

无终轻轻推开门走进寝殿,只瞧见凤双越斜躺的背后侧影和一头流水般的长发,因不知他是睡是醒,一时不敢出声,却趁机偷偷一眼一眼的瞄过去,越看越是粘住了眼珠子也似舍不得移开目光,心里渐渐弥漫开一种古怪的酸楚苦涩,这四壁珠玑满堂锦绣中,大鹏王的身影竟是如此刻骨的寂寞苍凉。

小妖无终眸光热烈,人却呆呆的怔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凤双越慢慢回过脸来,轻声问道:“有事?”

声音清亮优雅中带着几分懒散的郁郁,像是雪花轻盈的融入清水,看似悄无声息,却已在无终心里惊起涟漪温柔波澜摇荡。

无终半晌不答话。

她是大雪山上刚成年不久的彩翟雀,不谙世事的天真,心灵手巧细致而温顺,凤双越到狮驼城后,便将她召下雪山贴身随伺,却不想这小妖怪越来越呆,竟呆到了自己问话都不知回答的地步。

凤双越忍不住微微一笑,也不生气更不追究,只阖上眼淡淡道:“没事就下去罢。”

无终啊的一声终于还魂惊醒,脸红了红:“王,那幽冥泰山王又来了,我还是让他在锦香亭候着。”

低头时一眼瞥见凤双越手中果然又握着那弯芽黄镶青黛细线的月钩螺,也不知打哪儿来的胆子,脱口问道:“王,你为什么总拿着这只月钩螺?”

凤双越琉璃星目闪了闪,并没有被冒犯的不快,反而嘴角微翘,甚是乐于分享:“这是复生留给我的,季复生……你记得么?那年我带他回过大雪山。”

无终想了想,嘴边出现一个浅浅的梨涡:“记得,无彻最喜欢他了,因想着早点下山找他,日日勤练不休,提早两百年法力大成,虽还不能幻为人形,却已然算是我们这群中天资最好最有出息的一个。”

无彻正是大雪山上那只斑纹雪豹的名字,双翼斑纹雪豹列为六界至烈凶兽之一,成年后拥有倾海摧城之力。当年季复生从西北海底飞至大雪山,第一眼见到无彻便十分投缘喜爱,那时无彻刚跟别的虎豹打完架,一身银灰绒毛都被扯得七零八落,凶悍且狼狈,一脸委屈却又十分警惕。

待季复生住了七天后,无彻对他已是眷恋依赖至深。

凤双越想起雪豹无彻,颔首低声道:“无彻喜欢复生,那自是复生值得喜欢……修炼未成的妖兽往往最是敏锐,也最是看得真切通透,待幻化为人历经世事,就失了最纯粹明净的真如本性。”

无终听不太懂语中深意,只好奇问道:“王,季复生现在在哪里?怎么没跟你一起?那泰山王为何又每年来求好几次,说让他见季复生一面?”

第五十四章:戮目

凤双越轻轻抚摩着月钩螺,不惊尘梦的温柔:“我也不知道复生现在何处……不过必定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再回大雪山。”

说着长身而起,笑道:“我去见见泰山王……你不曾怠慢他吧?”

无终忙大力摇头:“王吩咐过,对泰山王不可以不敬,无终怎会不听?锦香亭都围了暖幄,茶水点心俱备,另有两名宫女一旁伺候。”

凤双越眼睛里闪过一道深邃难辨其意的光芒:“那很好。这位泰山王于我可有大恩。”

无终这会儿机灵过来,不待吩咐,利落细致的为凤双越将长发束起戴上金冠,又捧来织锦长袍狐皮大氅,跪下为他穿好雪靴,拍了拍锦袍下摆,仰头时一双眼笑得弯弯的明丽,尽是仰慕尊崇。

凤双越心是莲蕊琉璃,自不会对这少女的眼神生出任何情绪,但看到她笑容骤然绽放的那一瞬,却想起自己也曾为季复生整理衣角鞋袜,膝盖触地却丝毫不感觉有任何不妥或是折辱,只是满心近乎虔诚的珍惜爱慕。

念及此事,便不愿任何人对自己做出这等亲密举动,伸手扶起无终,淡淡道:“以后不必如此服侍。”

无终有些疑惑不解:“王,我没怎么呀……”

凤双越看她眼波清澄如水,却是不能遮掩的灼灼热烈,已是彻底了悟,情之所至,心之所系,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是跪倒的姿态。

锦香亭虽名为亭,却是个建在湖面的小巧水阁,在御花园草木深处,春夏有杏荷,秋有木芙蓉冬有香雪梅,最是清风明月宁谧僻静的好去处。

新雪初落,地上只薄薄积了一层,雪花细碎而绵密,纷纷扑落凤双越的衣襟袍袖,漫天风雪倒更衬得他如从画卷中走出一般。

明知凤双越不畏寒冷,但看着他阴霾天色下略显瘦削的面容,无终仍是上前一步,撑开手中的伞,劝道:“王,雪大了……”

凤双越抬眼看了看苍穹风雪,道:“也好。”

顺手接过紫竹柄的伞,伞面阔大拿在手上却极轻便,无终有几分得意,笑道:“是我自己做的,王觉得可合用?”

凤双越含笑不语,甚是细心的与无终并肩而行,一把伞刚好罩着两人,但行动间却与她隔着一拳之距。

两人沿着湖上长廊,缓步走进水阁。

董束月听得门毡声动脚步轻响,微微偏了偏头,毫无血色的脸转向凤双越,烟紫双眸朦朦胧胧,却再无一丝的神采光亮:“凤公子……”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缠绵噬骨,沙沙的略显低哑黏稠,却少了蜂蜜的甜美润泽,有些未化开的盐粒的苦涩之意。

董束月对凤双越依然是旧日称呼,固执而幼稚,仿佛如此呼唤,便能留住旧日时光一般。虚九鸾一旁规规矩矩的站着,衣冠整齐神情木然。

凤双越落座,脸色如常,道:“殿下来了。”

说着亲手斟一杯热茶,送到董束月手里:“天冷,殿下暖暖手。”

董束月捧着薄胎瓷的茶杯,略低着头,颤声求道:“凤公子,我想见一见复生。”

凤双越道:“殿下双目已盲,见不着任何人。”

他避重就轻波澜不起,似乎还捎带了几分温柔体贴,但听在董束月耳朵里,却感觉是一把刀贴着心脏刷的直割过去。

情不自禁咬了咬牙,目虽盲,眼角上挑的弧度却是冥顽不灵的怨毒:“我的眼睛是你刺瞎的。”

凤双越道:“琼枝阎罗这么美的一双眼睛,毁在我手里,我也是十分难过不忍……只不过你于我有恩,当日又苦苦哀求,我这才勉为其难帮殿下这个忙。”

董束月茫然看向凤双越,低声冷笑道:“我求你?”

那日用龙弧短刀剖开胸膛,流出一滴心头热血,董束月虚弱至极,却勉力笑道:“凤公子,你可又欠我一个恩情。”

凤双越星波浩淼的眼眸中闪过从未有过的明耀璀璨,唇角的笑意更是拨云见日一般,霎时之间,对董束月种种怨忌憎恶仿佛只是风中之尘一笑可泯,言语中唯有真诚善意:“凤双越谢过殿下。”

因他这一谢,董束月昏睡过去的时候,脸颊犹带笑容。

要取先予,一滴热血换得凤双越心怀感恩,却不知季复生对他已然存了猜疑芥蒂。

要活先死,不把季复生对凤双越的那颗心狠狠碾碎杀死,又怎可能让自己陷于重重深雪的僵死之心再活转来?

精心谋划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完美之局,几乎咬碎了牙磨尽了气,终于快到银瓶乍破铁骑尽出的时候,届时图穷匕见水落石出,会怎样一个痛快淋漓酣畅恣睢!

妖狐失心头热血,必会七日昏睡。

但这七日足够翻天覆地沧海桑田,董束月确信,自己再睁开眼时,一切必定尽如心意。

“天诛已降,季复生魂飞魄散。”虚九鸾在董束月醒后如斯说道。

虚九鸾不愧七殿判官,说话言简意赅绝无废话虚言,更是一语中的的精准直接。

董束月愣了一愣:“你说什么?”

虚九鸾略一思忖,说得更加详细一些:“殿下昏睡时,季复生不知为何,单身前往五行山,引天诛之威,破山放出妖王孙悟空,自己魂魄散尽,凤双越携他尸体,不知所踪。”

董束月嗤的一笑,紫眸微饧,道:“好啦,你不知道的事情,不要胡说了,我虽睡了七天,可也没有睡糊涂。”

虚九鸾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冷静而克制:“此事惊天动地,已传遍六界。”

董束月自顾换衣着鞋:“九鸾,我叫你不要胡说。”

虚九鸾看他一眼,果然沉默不语。

董束月足足花了顿饭工夫,才悠悠然整理妥当,出殿而行,看虚九鸾紧随身后,不禁回头蹙眉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虚九鸾端详了他半天,方低声问道:“殿下要去哪儿?”

董束月听他声音有一丝明显的颤抖哽咽,奇道:“我去槐真府上……你这般小心翼翼的做什么?好像我要死了也似。”

虚九鸾抿了抿嘴,蓦的一提袍子,跪倒董束月身前,嘶声求道:“殿下,别去了!”

董束月只觉浑身一阵火热一阵冰冷,热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却又冷得牙齿相碰格格作响,一脚将虚九鸾踹翻,厉声怒喝:“滚!”

抬脚便走,却拔不动步子,竟是被虚九鸾水中浮木一般死死抱住。

董束月既恚怒又好笑,低头一看,却见虚九鸾一张端正英俊的脸上已满是泪水:“殿下!殿下!”

董束月看他哭得乱七八糟的模样,更是万分的不耐厌烦,冷冷喝道:“放开!”

心中想道,这次见了复生,便跟他一起离开这西北海底的憋屈地府,只要他不跟凤双越在一起,从此自己什么事都顺着他,他要去哪儿就去哪儿,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都欢欢喜喜的陪着伴着,去山林之间,去原野之地,去人界繁城,便是下畜生道饿鬼道都甘之如饴……再不让他有半点不痛快不满足,再不伤他一分一毫。

一边想着,一边用力挣脱虚九鸾的双手。

虚九鸾全身力气灌注于双臂,如普通凡人只用蛮力,一门心思只管拖着董束月的小腿。

董束月也是迷了心窍,一门心思只管拼命抬腿踢虚九鸾,心中发狠,把他的肚肠踹出来才好,竟想不起用法力或是俯身一掌将他劈晕。

两人正极为难看的纠缠成一团,迎面走来卓家夫妇,巫风灵一见董束月,便扑上前来,眼中满是濒临崩溃的凄苦执着,恳求道:“殿下!你可醒来了!你知不知道羽玄去了哪里?他是七殿之鬼,你可不能不管啊!”

卓远鹄忙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又是焦虑又是心疼,柔声安慰道:“你且别急……”

看着董束月,也开口问道:“殿下,羽玄自你昏睡那日起便失了踪迹,我们寻遍地府都找不着他,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凤双越和复生也不见了……殿下,你素日对羽玄多有关爱,他……会不会是那凤双越将他劫走?可复生也不见了……殿下,他去哪儿定然会告诉你……”

他二人情急之下一番口不择言,倒也没注意虚九鸾董束月的异常。

董束月猛一听到季复生也不见了,脸色登时雪白,眼前却是血雾弥漫,只觉有一根粗糙的铜线从天灵盖直刺入体穿心透骨,尖锐诡厉的疼痛冲击之下,忍不住尖声痛叫,一个踉跄直往后栽倒。

虚九鸾大惊失色,忙抬手用力抵在他腰背处,顺势起身,将他搂在怀里,轻拍着安抚。

董束月迷迷糊糊中被抱着稳住身形,整个人却似冻结一般,无知无识的僵立当场,任由虚九鸾搂住自己,一丝挣扎也无。

虚九鸾感觉泰山王安静下来,也就撒开手,深知今日冒犯已深,垂头静静的跪在一旁。

巫风灵妙目凝视董束月良久,见他行止失常,便以为他多半知晓卓羽玄的下落,又见他只是一味呆呆站着不言不语,不禁大急失措,上前一步扯着董束月的衣袖,嘴唇哆哆嗦嗦的,苦苦哀求道:“殿下!求你告诉我吧,羽玄到底去了哪里?他是我的命啊!我一直对他不住……他,他也原谅我了呀,怎么突然会不见了呢?”

董束月长睫轻颤,恶意的打量着她,只见巫风灵一扫往昔的风韵媚色,艳若桃李的一张脸憔悴不堪,嘴角眼梢已有了数道细细的皱纹,短短数日,竟似人界女子老了十年。心里立时涌上一阵烦躁却又隐约的痛快,这女人真是说不出的惹人厌,自私透顶,无能透顶,作恶而不尽,行善又不力,拖泥带水,仗势无辜,简直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可恶。

巫风灵感觉到他的不屑与厌弃,一双碧蓝眼眸中,泪珠滚来滚去,软语又求道:“殿下,我已经知道错了……求求你告诉我!”

董束月夺回衣袖,嘴角勾起一个蜜糖般的笑容,柔声道:“卓夫人,你应该比我更明白羽玄的下落,七百年前你对他下褫魂恶咒的时候不就明白了吗?”

巫风灵只觉雷轰电掣,怔了一怔拼命摇头:“不……不会的!我有十万厉魂!有青龙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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