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面条顺做的面啊,不劲道又粘牙,汤也没味,这种人肯定不是杀人凶手。不过小红嫂子做的小菜很好吃。”
赵修和崔谦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费解的表情,怎么也想不明白面做得难吃这件事跟杀人有什么关系。这家伙,单纯是想要抱怨一下面条顺的手艺吧?
不过这倒提醒了赵修,花灯会那天他也吃了面条顺的超难吃阳春面。
“大人,我记得李三嫂提过,那天子时突然下雨,很多人都在面条顺的摊位避雨,直到雨停才回家。那么面条顺不就有很多人可以证明案发的时候,他不在场吗?”
“唉,就是这样我才觉得困扰啊,”崔谦把手置于额头,似乎很头痛的样子,“稍微查出一点线索紧接着就断得彻彻底底,真是举步维艰啊!不过面条顺这条线索我不准备放弃,也许在不经意间可以问出什么来。”
“大人也不必过于忧心,不过几天时间大人已经有了这么多线索,凶手总会被抓到的。”
“是啊。”
柳安居在一旁附和道。崔谦的表情也终于缓和了一点,哪知他的下一句话就把这一切都粉碎了。
“大人找到那位姑娘了吗?”
花灯会那晚赵修已经看到崔谦等不到想见的人时那寂寥的身影,可是当时睡在他背上的柳安居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果然如赵修所料,崔谦又开始眉头深锁,唉声叹气。
“我所思兮在珠崖,愿为比翼浮清池。刚柔合德配二仪,形影一绝长别离。愍予不遘情如携,佳人贻我兰蕙草。何以要之同心鸟,火热水深忧盈抱。申以琬琰夜光宝,卞和既没玉不察。存若流光忽电灭,何为多念独蕴结。”
崔谦三年前在这桃源县的河畔与那位姑娘相遇,直到今天仍然念念不忘。他后悔当初的自轻,竟然连姑娘的名字都不敢问。如今三年已经过去,那样清丽脱俗的姑娘一定已经有了归宿。那时一心只想取得功名,然而现在却发现错过的人更加令他心痛。
过了这么久,他早已不抱什么希望,却始终无法真的放下。常常对自己说,只要一面就好,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他就已经满足。
“那么美丽的东西我并不想占为己有。”
姑娘流丽甜美的声音不时回荡在他耳边,那样无欲无求的人今生恐怕再也无法遇到了。想到这里,心情不由得郁卒起来。
“遇到了吗?”
一不小心就犯了文人习性,忘记了说话的对象。崔谦尴尬地摇了摇头。
“花灯会都没来吗?不会嫁到外县去啦?不过这几年县城好像没有嫁到那么远的地方的姑娘啊。”柳安居歪着头说,“会不会是死啦?”
崔谦好像被雷击中了一样瞪大了眼睛,尽管极力克制,也没能掩饰住他内心的变化。赵修站起身来,照着柳安居的脑袋重重地捶了下去。
“你这孩子在瞎说什么呀!”
因为着急而没有控制住力道,赵修的手都麻了。再看柳安居,豆大的泪珠已经顺着脸颊流到下颌。他满含怨恨地看了赵修一眼,就跑出了前堂。
赵修并没有去追他,而是转向崔谦,不住地帮他道歉。崔谦的脸色并没有好多少,不过还是摆着手说:“没关系,我知道他没有恶意。你们不要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吵架,他那个年纪自尊心很高的,还是尽快和好吧。今天我就不打扰了。”
基本可以称得上不欢而散的结果,剩下的残局还是要赵修收拾。他收拾好桌上杂乱的笔墨纸砚,走进东厢。
柳安居那样说并不恶意,这一点没有人比赵修更加清楚。不过他也知道柳安居在父亲的溺爱之下养成了怎样娇纵的性格——说话做事不考虑别人,虽然没有恶意,但这样的无知本身就足以伤害别人。并不是一切都可以因为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够得到原谅,这种没有恶意的行为有时更加无可救药。
整个人躲在被子里,但是那浅浅的上下起伏的后背却泄露了他现在的行为。赵修过去拉开被子,一瞬间柳安居竟然露出非常恐惧的表情。
那一下还是打得太重了吧?赵修不禁暗暗后悔。伸手摸摸柳安居的头,果然鼓起了一个大包。叹了口气,他还是坐在了床边。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因为我说崔大人找的姑娘可能死了。”
“难道不知道你这么说,崔大人会不开心吗?”
“我说的
是实话啊,没去花灯会的话,不是嫁到外县就是死掉了啊!你能保证崔大人要找的姑娘还活着吗?”
一点认错的打算都没有,居然还学会了强词夺理,赵修更来气了。
“如果我说你爹已经死了你会开心吗?”
“我爹才没死,我爹肯定活得好好的,只是有事不能回家而已。”
“那你就拿出证据来啊!六年了,有没有一封家书给过你?”
“你……太过分了。”
一下子被戳中痛处的柳安居转过身,背对着赵修掩面而泣。
“很过分吗?我说的是实话啊。”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赵修知道柳安居已经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于是放缓了语气。
“我爹没死……我爹一定没死……”
呜咽着的喃喃自语,不知是对赵修说的,还是对他自己。不论别人说什么,柳安居就是不承认父亲已经去世的事实。赵修感到一阵心疼,拎起柳安居放在自己的腿上,把他紧紧拥在怀里。
“崔大人明知茫茫人海,想要找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犹如大海捞针,却依然这么费力地去寻找,证明那位姑娘对崔大人来说很重要。就像你爹对你一样重要。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知道吗?”
虽然没有出声,但是赵修感到怀里的人点了点头。
“下次见到崔大人要好好地道歉知道吗?”
“嗯。”
“疼吗?”
赵修轻抚着柳安居头上的大包,低声问道。
“快疼死了。”
“以后不能打你的头了,本来就是个笨蛋,再打就成痴儿了。”
听到自己被叫做笨蛋,柳安居抬起头瞄了赵修一眼,一个深呼吸后,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说:“崔大人说的话我听不懂,所以有点生气。”
08.墓地的哭声
这话听得赵修忍俊不禁,看来柳安居也不是一点进取心都没有,竟然也会为这种事而生气。
“那我以后都教给你好不好?”
“我考虑考虑吧。”
“小子,还学会得寸进尺了。”
赵修说着使劲按了一下他头上的大包,痛得柳安居呲牙咧嘴,连连求饶。不过他的头的确伤得不轻,赵修担心时间久了会消不掉,于是煎了活血化瘀的药给他。明明临走时吩咐他喝完药再睡,可是赵修端着药一进东厢,就看见柳安居睡得直流口水。
“喂,喝了药再睡。”
闭着眼睛坐起身,柳安居一口把碗里的药喝尽。
“好苦。”
他咋了咋舌头,撇着嘴说,随即又倒下身去没了动静。
第二天,柳安居顶着头上的大包上山采药,留下赵修一个人看着百草堂。一上午一个客人都没有,他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悲哀地想到今晚大概又只能吃菜了。上次的鹿肉真是好吃啊!赵修不由得想到。
看到有人走进百草堂,赵修难得地挤出一脸笑容。
来人是本镇的更夫张五,他长相极丑,面黑口大,外号赛钟馗。但是他可没有钟馗的一半本领,懒惰又爱占便宜,所以年过不惑仍是个大光棍。他是县城的更夫,却经常在夜里喝得醉醺醺地打更。听到他那个舌头打卷式的声音,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赵道长,求你救救我吧!”
一看见赵修,赛钟馗就扑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抱住他的大腿。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赵修连连后退,可是赛钟馗就是怎么都不肯撒手。若是被清丽可人的少女抱住大腿,赵修恐怕会乐得开花,但是被这么个丑汉抱住,还用熊一样的声音叫着“赵道长”,怎么都像是一场噩梦。
“我救,我救,我救还不行吗,你先放开!”
赵修只觉得浑身恶寒连连,只希望赛钟馗赶快放开他。听到赵修的回答,赛钟馗终于放开了双手,被鼻涕眼泪弄得一塌糊涂的脸更加丑陋了。能够常年看着自己这张脸,赛钟馗胆子应该很大才对,怎么会被吓成这样。
“赵道长,我也遇上鬼啦!”
粗糙干燥的声音微微颤抖,听起来非常滑稽。
“你也看见无缘无故不见的尸体了?”
赵修挑着眉毛说。孙大有的事他本就不认为是鬼怪所为,应该只是不巧目击了杀人现场而已。这种事按理来说不会连续发生两次来说啊。
“不是,我看见的跟孙大有不一样,我看见的是女鬼。”赛钟馗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打更走到城西的时候,看到城墙上趴着一个红衣女鬼。”
“是不是偷偷翻墙出城的贼啊?”
这个比跟孙大有遇到一样的事情更加匪夷所思。女鬼又不是壁虎,干嘛要趴在城墙上,简直就像说在河里被老虎咬了一样。
“绝对不是,赵道长,那个绝对是女鬼。因为——”赛钟馗咽了一口口水,“我看见那个女鬼的脚就是一堆白骨啊!”
说到这里赵修就更加肯定赛钟馗看到的不是鬼。如果是鬼,想要出城的话直接穿过去就可以,何必要爬城墙。更何况鬼的样子与人没什么太大区别,又怎么会是一堆白骨?这个赛钟馗经常在打更的时候喝酒,那晚八成又喝多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然后呢?”
“然后我就天天睡不着觉,总是梦见那个女鬼来杀我啊!那天晚上不是蒋家十三口都被杀了吗?下个就轮到我啦!”
赵修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走进西厢拿了宣纸和朱砂。又在纸上写下“合明天帝日敕”六字,做成纸符。他对着纸符轻声念道:“天帝令我,制摄精妖,敢有妖异,惘我良民,冥阳混杂,人见鬼影,伤人魂魄,惊乱精神,神符到处,镇绝鬼门,速去速去,不得留仃,急急奉北帝敕。”
念咒完毕,他把纸符交到赛钟馗手上。
“回去贴在门上。”
“多谢赵道长。”
赛钟馗就像得到了宝物似的把纸符捧在手里,生怕弄皱了,对着赵修连连鞠躬。
“你最好再买一付安神汤回去。”
一听说“买”字,赛钟馗立刻犹豫起来,思前想后说了一句“以后再说”,就离开了百草堂。
真是的,明明安神汤要比纸符有效得多,一服药才两文钱而已,这个赛钟馗还真不是一般的小气。不过他不想买赵修也没有办法,只能哀叹又失去一笔生意而已。
“赵修!”
远远地就听见柳安居急促的脚步声。一进门,柳安居就气喘吁吁地让赵修给自己拿二十文钱。
“突然要钱买什么?”
赵修深知柳安居容易受骗上当的个性,想当初他也是轻而易举就骗了柳安居十两银子。
“买……竹笛……”
柳安居一手支着柜台喘着粗气说。赵修忍不住给他一个白眼,上元节的时候他看了百戏班子的表演之后,回家就嚷嚷着要练戴竿,在树林里瞎闹腾,摔了个鼻青脸肿,将近半个月才复原。现在肯定又是看见人家吹竹笛的技艺高超,心血来潮要学习。不过赵修知道他肯定又会半途而废。
“你又不会吹,还是不要浪费钱了吧?”
有那个钱还不如买点肉吃,赵修偷偷地想。
“我就是要!你赶快给我从钱箱里拿二十文钱!”
柳安居听了赵修的话立刻发起脾气来,变了一张脸跺着脚开始耍赖。赵修皱着眉头用手指按住了额头。
“你别想一出是一出好不好?”
“不管,我要买竹笛!”
“一根竹笛二十文太贵了。”
“不贵!”
柳安居一耍起脾气来就油盐不进,最后大部分都是以赵修打他一顿收场。不过昨晚才狠狠地收拾过他,赵修今天不想再揍他了。
“你不就是想要竹笛吗?我给你做一根!”
赵修怒吼一声,一下子镇住了柳安居。
“你会?”
他歪着头,半信半疑地说。
“会。”
“能吹出声?”
“吹不出声叫什么竹笛?”
“现在就给我做?”
“现在就给你做,真啰嗦。”
柳安居听了立刻跑进来抓住赵修的胳膊,一个劲地催他快点。城南便有一片茂密的竹林,要做竹笛首先要选一根合适的竹子。跟隔壁豆腐坊的李三嫂交代一声,他们就一同去了那里。穿过竹林便是大片的孔家墓地,这里显得有些阴森冷清,安静得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平时柳安居若是来了这里,铁定战战兢兢地一直喊害怕。不过今天大概因为情绪高涨,一句胆怯的话都没说,反而“这根行不行”、“那根好不好”地问个不停。
现在时节不对,想找一根适合做竹笛的竹子还真不容易。赵修找了半天才找到根差不多的,于是一刀砍下,准备拿回家。柳安居却忽然神神秘秘地揪住了他的袖口,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似的。
“赵修,你有没有听见哭声啊?”
他的声音轻得就像做贼似的。
“别胡……”
赵修突然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因为他也隐隐约约听见了哭声。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声音大概是从孔家墓地的方向传过来的。
“我听说啊,孔家墓地有个女鬼,一边哭一边说放——我——出——去——”
看着垂下两手学女鬼的柳安居,赵修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
“哪有什么女鬼,明明是个男人在哭。”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赵修肯定那绝对不是女人的声音。现在正当午时,竹林里一点妖异的气息都没有,根本不用担心有鬼。
“可是孔家已经没有后人了,怎么可能会有人在那里哭?”
“也有可能是朋友啊!”
别害怕了,赵修拉着柳安居的手说。这里空气潮湿,视野不太好,不过走近几步,赵修就看到墓地的西南角似乎站着一个男人。柳安居坚定地认为那个是鬼,一直紧紧地抱着赵修的手臂不放手,脚步轻得像个小偷,害得赵修也跟着放轻了脚步。
也正因为如此,男子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到来,看着眼前的墓碑越哭越伤心。赵修终于看清男子的脸,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
“崔大人?!”
男子听闻倏然停止了哭泣,放下手中的汗巾,惊讶地转头望向赵修。意识到自己的丑态被两人看得一清二楚,崔谦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真……巧啊!”
气氛一下尴尬起来,崔谦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脸色苍白,满面泪痕,现在的他真是一点初登仕途的意气风发都没有。做官做得这么可怜的,赵修还是第一次见。
“大人在这里……祭拜?”
听到赵修的话,崔谦又恢复了那泫然欲泣的表情,转身凝视着墓碑点了点头。赵修看到碑上的文字,发现这是三年前去世的孔家千金的墓碑。莫非真的被柳安居说中了,崔谦所要找的姑娘就是孔家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