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晚也是去了镇上的花灯会。后来在面条顺的小摊上吃面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我因为没有带伞,就在那里避雨。差不多到了丑时,雨停了,我就回家开始做豆腐。一直忙到早上,把刚做好的豆腐送到醉香楼、悦来客栈还有万家、李家和蒋家。之后就像赵修所说的了。”
崔谦听后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问道:“是最后去蒋家的吗?”
“不是,我第一个就去了蒋家,因为他家跟其他几个地方不在同一方向上,我害怕把豆腐撞坏,每次都先去他家。可是今天我去了之后没有人应,我以为是昨天花灯会玩累了,起得晚,所以就先去别的地方送货。送完那几家之后,又回到蒋家,还是没有一点声音。那个时候我看到他家后门的门槛有红色的东西,好像是血,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但是又不敢一个人进去,所以找了赵修陪我。”
李三嫂在发生这么大的事后,不慌不乱,还能把事情说得这么清楚,赵修都不由得佩服起来。一个衙役走过来在崔谦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听后点点头,转向赵修他们,说:“今天暂且如此吧,你们可以回去了。以后想起什么一定要尽数告知本官。本官有什么疑问的时候,也可能叫你们前来县衙,到时候希望你们可以多多配合。”
“草民自当竭力协助大人办案。”
赵修向崔谦行礼以后,与李三嫂一起走出了蒋家大门。门外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一见他们出来就围了上去。
“听说蒋家人都死了,是不是真的啊?”
“你都看见什么啦?”
“蒋家人怎么死的啊?”
“是不是冤魂索命?”
“……”
一群好事者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赵修的脑子都要炸了。挤出七大姑八大姨的包围之后,他出了一身臭汗。灰头土脸地回到百草堂,柳安居已经做好了饭在等他。
无缘无故忙了一早上,赵修已经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没有比热乎乎香喷喷的早饭更好的东西了。他立刻坐到桌子旁边,端起面前的粥倒进嘴里。
“出什么事了?”
早上他就只留下个“有事出门”的字条在屋里,因为那时也没预料到蒋家会出这么大的事。
“@#¥¥%……”
赵修嘴里满满都是热粥,一开口就不小心流出来了。他飞快地吃完碗里的粥,又扫光了盘中的咸竹笋,才把事情跟柳安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
“全死了?”
柳安居端着自己的碗,完全忘了自己在吃饭。
“嗯。”
赵修敷衍了一句之后,仰着头打了个嗝。吃饱喝足以后倦意再次袭来,他扔下一句“我再睡会儿”就准备回西厢。柳安居这时才发现一向钟爱的咸竹笋已经被吃光了。
“臭道士,居然一块都不给我留!”
柳安居在他身后大声骂道。他听了加快了脚上的动作,跑回西厢脱掉衣服钻进还没凉透的被窝里。
很快他就意识朦胧起来,可是在马上就要睡着的关键时刻,却被人用力摇醒。不快地睁开眼睛,出现了柳安居异常严肃的脸。
“我想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06.县令的到来
“你?”
若是别人说出这句话,赵修可能会为之一振,认真倾听。可是这话从柳安居嘴里说出来,怎么都不靠谱。他才不相信一个十六岁还在以拿着木棍戳东西为乐的人能够仅凭着那么一点连“线索”都称不上的信息知道凶手是谁。
“怎么,不要小看我啊!”
看到赵修的脸上写满轻蔑,柳安居的眉头几乎拧成了麻绳。赵修不想把他气哭了自找麻烦,于是坐起身来,抱住双臂。
“那你就说说谁是凶手。”
“我告诉你吧,凶手肯定是契丹人。我听说啊,那些契丹人,长着狼牙,身长十尺,壮如黑熊,只用一只手就能把人的头捏碎。你刚才不是说凶手把蒋家的人脖子扭断了吗,除了那些契丹人,没人有这个能力了吧?”
“……”
看着柳安居得意洋洋地说出这么愚蠢的话,赵修一时语塞,但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如果要找凶手的话,就让县里的人张开嘴,看看谁嘴里长着狼牙,谁就是凶手。”
把赵修的无言以对当做鼓励的柳安居,滔滔不绝地说出了更加无稽的话。
我牺牲睡眠就是为了听这些吗?赵修越想越焦躁,“闭嘴”二字脱口而出。
“谁告诉你契丹人长着狼牙、身长十尺、壮如黑熊的?这还是人吗?再说你的脑袋又不是鸡蛋,哪能被人一下子就捏碎了?让县里的人张开嘴看看谁嘴里长着狼牙?我亏你想得出来!”
“你无凭无据凭什么这么说?”
柳安居瞪着眼睛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说。所谓得寸进尺,估计就是说他这种人。
“无凭无据的是你吧?”
“你见过契丹人吗?”
“见过,不只是契丹人,我还见过波斯人、突厥人、吐蕃人。你见过吗?”
“我……”
柳安居像嘴里被塞了一整个馒头似的不说话。
“没见过吧。什么都不知道就别瞎猜,赶紧出去让我安安静静地睡觉。”
“那……那……”
“那什么那?”
赵修没好气地说,扬了扬下巴示意柳安居赶快出去。柳安居立刻一脸委屈,眼泪都在眼睛里打转。
“那是不是冤魂索命?”
微微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他的动摇,赵修知道不用他怒吼回去,柳安居自己也不相信。于是他只斜睨了柳安居一眼,就再次钻进被子里,用冰冷的后背告诉柳安居自己不想再听。背后挨了不痛不痒的一拳,就听见柳安居吸着鼻子走出了西厢。
过了未时,赵修才伸着懒腰从西厢出来。一进前堂就看见柳安居一个人坐在桌旁写字。赵修走到他的身后,看到纸上的字不禁露出了难堪的表情——反复写着“臭道士”三个字也就算了,还写得那么丑。
“你该练练字了。”
聚精会神的柳安居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慌忙用手臂遮住面前的宣纸,警戒地回头看着赵修。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不用遮啦,我早就看见了。给你八个字的评价——不堪入目、惨不忍睹。”
“要你管。”
“看来我也有必要教教你读书写字了。”
赵修说着拿着椅子坐到柳安居身后,无视他口中的抗议,抓住了他的右手。
“手要这样拿着笔,下笔要轻,但不要犹豫,收笔时要潇洒才行。”赵修在他耳边低语着,写下了“柳安居”三个字,“我记得你的名字取自郭遐周的诗吧。”
柳安居点了点头,顺着赵修的力道,在纸上写下了那首他爹曾给他讲过的诗。好像也是在一个夏日午后,难得有空的父亲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知道爹为什么给你取名叫安居吗?”
慈祥的父亲笑容满面地轻抚着他的头,弯下身对他说。
“不知道。”
“小虎牙的名字来自一首诗,你可要把它背得熟熟的才行哦。”
“嗯。”
那时的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所以柳安居学到的第一首诗,既不是“关关雎鸠”,也不是“蒹葭苍苍”,而是那首含着自己名字的诗。
“离别自古有,人非比目鱼。君子不怀土,岂更得安居。四海皆兄弟,何患无彼姝。严穴隐传说,空谷纳白驹。方各以类聚,物亦以群殊。所在有智贤,何忧不此如。所贵身名存,功烈在简书。岁时易过历,日月忽其除。勖哉乎嵇生。”
赵修低吟着,写完了整首诗,然后把主动权全部交给柳安居,要他自己再写一遍。离开了赵修的扶持,柳安居的字又变得奇丑无比。赵修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种事不能一蹴而就,于是又握住柳安居的手,一笔一划地教起来。
每天两个时辰的练习,终于在四天之后有了一点点效果——也只是比最初好一点点而已。
“你自己写一遍。”
赵修敲着宣纸说。
柳安居听到指示,立刻低下头开始书写。他们两个一个写得聚精会神,一个看得忘乎所以,竟然都没有注意到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站到了他们身边。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两人听到男人低声读出柳安居写下的字时,几乎同时抬起了头。那张温和稳重的脸他们并不陌生,正是新任县令崔谦。
“在学《诗经》啊,真是不错。不过写字的时候,肩膀还是不这么僵硬比较好。”
听到崔谦的话,柳安居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右侧肩膀,的确有些酸痛。因为不经常写字,拿起笔来难免紧张。
县令到自己家里来这种事实在太少发生,柳安居的脑筋转不过来,连行礼都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赵修反应得快,刚要下跪却被崔谦扶住。
“今天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过来,你们不必拘礼,像以前一样就好。”
不知柳安居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因为县令来到家里被震住了,居然“哦”了一声之后就继续练字。然而赵修觉得崔谦似乎比花灯会那天瘦了不少,而且眉宇间尽是忧虑之色,想必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大人,案件进展地不顺利吗?”
请崔谦就坐以后,赵修轻声问道。
他苦笑了一下,沉重地点了点头,说:“可以说是毫无头绪。不过我也知道查案的事不可以急于一时,只是刚刚上任就在辖内发生这种大案,压力比较大。”
上一任县令几乎什么都不做,却安安稳稳度过了十几年。而崔谦刚刚上任一天,就遇到了这种事,不得不说他有点时运不济,连赵修都有点同情他了。
“大人也不用太过忧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案子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这种半吊子的安慰起不了任何作用,可是赵修实在不善于安慰别人。
前堂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似乎对此毫无感受的柳安居忽然开了口:“要我看,就是那些契丹人干的。”
“契丹人?”
崔谦一下子来了精神。然而知道柳安居接下去会说什么的赵修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大人不必听他小孩子的胡言乱语。”
“没关系,说来听听也无妨,反正我现在一点思路也没有。”
等你听了肯定会后悔。赵修心里暗暗想道。柳安居果然把那天的傻话重复了一遍,崔谦竟然一下都没有打断他,反而听得很认真。
“契丹人我倒是见过。服饰有点怪异,身材比汉人健壮一点,不过没有十尺那么夸张,也不像黑熊,更没有狼牙。”
“这样啊,”柳安居歪着头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那大人见过波斯人吗?”
“也见过,波斯人眼窝深陷,鼻梁极高。”
对于崔谦的耐心,赵修实在自愧不如。柳安居缠着他把那天自己说过的外化人都问了一遍,他一点不耐烦的迹象都没有。
“崔大人知道的可真多!”
如果赵修没看错的话,柳安居说这话的时候好像一脸得意地瞄了他一眼,惹得他莫名地有点生气。
“到那边练字去吧,别烦着崔大人。”
“没关系的,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不能就此肯定这件案子是契丹人所为,但是这个凶手一定力气不小,或者习过武。蒋家八口颈骨全部被折断,而且从折断的程度和手法看来,应该出自一人之手,死者身上的淤痕也证明了这一点。”
赵修点了点头,那天他查看死在下人房的两个婢女时,也有凶手是同一人的感觉。不过赵修也曾习武,深知武功讲究力道方法。如果是习武之人,定会抓住死者的头颅借住腰力向一侧扭断,而不是直接抓着死者的额头向下硬生生掰断。他直觉觉得,那个人应该不会武功。可怕的是,从现场来看,死者死前几乎没有挣扎,凶手一定手法很快。能够用那样的方法一下折断人的颈骨,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根据这几天查访而得的证言,蒋家全家在子时下雨之前与邻居一起回到家里,之后便再无动静。我勘察现场时发现,院内除了你、李三嫂和县衙的人之外,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所以可以肯定,蒋家是在子时下雨到丑时雨停之间被杀害的。短短一个时辰之内杀害九人,这个凶手看来不简单。”
听到崔谦的最后一句话,赵修才发现自己刚刚感到的不协调是什么。他不觉得这么重要的事崔谦会记错,忍不住把问题冲口而出。
07.无心的恶言
“大人,蒋家到底是八口还是九口?”
“九口,去世的有蒋家老爷,他的大儿子一家四口,小女儿,还有两个婢女一个家仆,总共九口。”
崔谦有点疑惑地说。
“可是大人刚才说蒋家一家八口颈骨全部被折断。”
“没错,因为蒋家老爷不是颈骨被折断而死。这就是这件案子奇怪之处,凶手杀其他八人用的都是同一手法,唯独杀蒋家老爷的时候,是把他的胸膛撕开,而且拿走了心脏,特别残忍。所以我觉得这件案子很可能是针对蒋家老爷的仇杀。”
赵修听了点了点头。虽然把人的脖子掰断的杀人方式非常残忍,但对于死者来说,痛苦不过一瞬。跟活活被剖开胸口相比,已经算是慈悲。那样的行为,与其说是杀人,不如说是酷刑更加合适。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这样做不可呢?不知为什么,剖人胸口,取人心脏这件事对于赵修来说并不感到震惊,而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记忆偏偏像水中的泥鳅一样,滑溜溜的怎么都捕捉不到,让他非常焦躁。
倒是刚刚一直认真写字的柳安居突然好像知道什么似的停下了笔。
“那就是冤魂索命,肯定是小蝶姐姐的冤魂。”
柳安居口中的小蝶姐姐姓刘,是蒋家的婢女。蒋家千金的玉梳忽然不见,另一个婢女一口咬定是被小蝶偷走。后来翻查了小蝶的房间但是一无所获,于是也就不了了之。可是这个小蝶是个性格刚烈的姑娘,竟然因为羞愤而上吊自杀。她的哥哥把蒋家告上了官府,最后得到了赔偿。
“这件事我在翻阅旧卷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这个小蝶的哥哥刘顺,会不会认为蒋家仗势欺人,逼死了他妹妹而怀恨在心,因此杀了蒋家全家呢?”
这件事还是赵修刚到桃源县的时候发生的,这么久旧卷一定不少,这位崔大人竟然在四天内就看了这么多,看来他这几天过得不轻松,怪不得脸色这么苍白。
“刘顺不就是面条顺吗?”
柳安居看到赵修向他询问,于是点了点头。
“面条顺这个人,应该不会这么做吧。小蝶不是他的亲妹妹,是他爹在外面捡回来的孩子。他爹一死,他就把妹妹卖到蒋家做婢女,还把钱都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一分钱都没给妹妹。那时还跟周围的邻居说,把蒋家高上官府就是为了让他们赔银子。他拿了钱以后,立刻娶了媳妇,一点都看不出来因为妹妹死去而伤心。”
一想起这件事赵修就觉得气愤,妹妹死去不到一个月就成亲办喜酒的男人,怎么可能为了妹妹而去报仇呢?而且那个人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是绝对不会做的,就连成亲的喜酒都偷工减料,害得赵修回家拉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