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彼岸，在此甚至更为浓郁。夏青夜告别了引路小和尚，踏入那片花海。

染尘正与耀阳下着棋。耀阳执子，面色苦恼。良久，他终于是放弃地将棋子放回棋笼里，喟然叹曰：“大师天人之

境。可惜耀阳棋差一招。”

只差一招，便输天下。

“耀阳施主过誉。”染尘宝微微一笑，宝相庄严。

耀阳幡然一笑：“有客来访，大师可前去迎接。”

“八年前一别，大师可是别来无恙。”淡淡的话语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嘲讽，正是夏青夜。十七岁的少年，只一个微

笑，眉眼间竟是如此张狂。

“阿弥陀佛。牢施主挂念。倒是施主，魔气愈甚。”染尘答，却没有回应。

夏青夜在他们面前站定。目光瞥及耀阳，突然有瞬间失神。眼前之人分明便是京都天下之巅占据龙椅的那人，无论

模样，气度。甚至没有分毫的掩饰。他突然想起自己当年那小心翼翼的易容，与此对比，竟是那样谨慎过头。于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但他掩饰的很好，也只有一直对视的耀阳看到。

耀阳深深凝视着眼前这鲜明的轮廓。与记忆里截然不同，却有熟悉感自心底漫漫滋生。他尤记得，那年月满西楼，

太过完满的景致。于是终究是忽略了那孩子的眸中，亦隐藏着这种颜色。耀阳思及此，微微翘起了嘴角。

是了。外貌会变，气质亦会便。然而感觉，终究不变。

“耀阳？”夏青夜很快反应过来。也没想过要掩饰那瞬间的失态，只挑眉而笑，既而恍然。“我早该猜到——耀阳

殿之主，竟然是你。”

“自然。”那一袭明黄如此耀眼，笑容更是远胜阳光。他的手指缓缓拂过那层鹅黄的彼岸花蕊，就这般简单的动作

，夏青夜竟然读出温柔缱绻的意味。耀阳笑了起来，一如既往的仁爱谦和：“很不好意思，竟让你惊讶了。只是这

般，很有趣……不是么？”

夏青夜笑而不语。就这般与那抹明黄遥遥对立。轻易读出的是眼底的肃杀、冷漠、兴奋。而凌霄静立于一旁，默默

看他们的眼神交汇。他们之间终究有着什么牵绊，是自己永远无法涉足……

“今日一来，本无什么大事。”正午的阳光为少年的墨发镀上薄薄一层深红，与那眼底的光彩交相辉映，异常摄人

心魂。他开口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嘴角微微上扬，眉眼里皆是笑意。凌霄不知道。原来敛去冰冷无情，少年的笑

容是可以如此媚然。

耀阳挑了眉，静侯下文。夏青夜将目光放到染尘身上，目光深邃逼迫，笑容却还是灿烂：“我来，只欲一雪前耻。

”

他的话音一落，身型突然闪动。无任何征兆，无任何杀气，亦无任何花哨。少年隔空印下一掌，清淡如风拂彼岸。

那不泄丝毫掌力，看似平凡无奇的一掌，却夹杂着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瞬间倾向染尘。

此时阳光璀璨。风不动，云不动，染尘亦不动。他静静站在原地，缓缓拨弄手中佛珠。那掌印至眼前，他突然绕指

成拈花一笑，微微叹息：“阿弥陀佛——”四字犹如棋子落盘，铿锵有力。而最后一字落下，天清地朗。那掌印却

如同从未出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音为攻，内功深厚几不可测；以音破攻，唯臻至天人之境。

光之影、凌霄，耀阳观此情形，皆是面色染上些许凝重。少年却像是早早料到此番光景，不愤不恼。

一笑置之。掌力消散弥留之际，夏青夜已动。如风如掣，瞬息又是一掌已至染尘面前。

染尘动了，唯向前一步。一步登天尔。他缓缓举起手掌，那样苍老的面容，那样淡若清风的表情，那样优美的手掌

——这似乎很奇怪。然而染尘的手真的很美。莹白如玉，手指纤细，没有任何岁月沧桑的痕迹——他抬起手掌。轻

柔如抚花，迅猛如擒龙。这不紧不慢的出手，恰倒好处的时机。

两掌相对不过一瞬，夏青夜只觉磅礴浩然之气涌现而来。体内气血翻腾。夏青夜面色潮红，眉心血痕却是愈发显眼

深刻。他紧紧盯着染尘，目光一如死亡的逼迫。只是染尘从容而立。他慢慢撵动佛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染尘合掌叹息：“阿弥陀佛——”远处的明伦山钟声响起。浩然正气自天地迸发，衬得染尘如仙般出尘强大。“那

日宝相寺老衲手下留情，今日一如当年。老衲始终觉得，老衲定可渡过施主。”

夏青夜没有说话，依然默立着。他的眼底光芒乍现，似乎是强制压下经脉中的气血。光之影担忧地站到他身边、染

尘若再出手，他亦会动手。

“这是强求，大师。”突兀的话语打断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夏青夜闻言，微怔。

“大师普渡世人，用心良苦。然而放眼天下，这世人中究竟又有多少信徒。世人求佛拜佛，为平安为财富为利禄为

长生……以为烧香磕头添香火做了几件善事，便是求佛——事实上，佛祖在世人眼底，不过一介生意人而已。”身

后有人微微叹息。光之影凌霄耀阳转头，印入眼底的是一抹白色，如此清俊出尘。

夏青夜没有动。他保持着凝视染尘的姿势，目光突然空泛无力，心跳却是渐渐加速。脑海中空白一片，他想回头。

然而他全身僵硬，无可自控。

夏君离在不远的地方站定。山顶清风飒飒，如醍醐灌顶。他微微一笑，于是这世间再无比此更优雅的从容：“大师

，您为佛告诉天下，大约除因果业力一切皆是空。而世人却告诉佛祖，拜佛求佛并非为空，而为欲念。佛祖啊，给

了我相应的欲念。我便拜你，信你。所以所谓渡人——亦不过是佛的执念。”

“施主此言差矣。”染尘微微叹息，“世人愚昧不懂，才有佛渡天下。”

“不。”夏君离摇头。微笑从容遗憾，“佛说要四大皆空，舍却欲念。然而这佛渡世人，自古以来又究竟多少人立

地成佛，走上这条佛路？既然天下人都走不上去，这普渡众生便是强求！”他说着，语气渐渐强硬起来。染尘没有

说话。众人皆是沉默。这热闹无比的山顶，突然而然这般诡异地沉默了下来。有风吹过，夏君离的白衣如影重重。

夏君离保持着微笑的弧度，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眸色愈发深沉。他将目光放到天幕，湛蓝映入眼中。正午的阳光是

如此刺眼。于是他眯起眼，清秀的面容上一片悲哀。

“所以啊，佛同样是有欲念。只是他欲普渡众生，开启世人；然而这世人啊，倘若什么都是空，还有什么好活的呢

。”他顿了顿，突然笑容开朗起来，“无欲，无求，无念，无妄，无恨，无伤……无情。这世界多是这般欲念同流

合污而成的染缸。没有了这些，世人该是怎么活呢……”

“佛有大智慧，然而这世人不是佛，大师；世人需要一个依靠，大师。”夏君离笑着下了定论。这般坚定的微笑，

竟然叫人移不开眼。“只是这依靠不是佛不是空。是情，是欲，是念。”

世人皆需依靠。若四大皆空，不如即刻逝去。

“施主，你太执着。”染尘叹了口气，像是无话可说。只是他的表情隐忍，目光悲哀。这一番话，纵然叫人自醒。

“大师。你的佛曾说，世间千年，换不过他飞跃莲花的瞬间。而我却以为，”他说到这里，笑容突然敛去，换上淡

淡的柔情。他怅然叹出一口气，然而眼神却突然清澈起来。这像是生离死别的大彻大悟，又像是厌倦繁华的淡泊如

水，“莲的心事，是我千年的执着啊……”

山顶还是如此寂寞。众人站立在此，突然怀念起些许往事。于是脸上或多或少露出些许回忆的神色。夏君离静静地

仰望苍穹，笑容如此清澈透明。

夏君离说着，转身离去。事实上他早该离去，只是太多时候无论寒殇还是染尘均太过执着。执念遮住了眼，于是就

忽略了本象。而今他悟了，不管寒殇与染尘是否皆悟，他只想归去。

归去，归去。回到殇城去，回到他的身边去。去告诉他，只想归去。

他缓缓地走着，背影淡薄却坚定。此时天地清朗，众人眼中却只有这一个背影。他告别过这一季彼岸花，笑容终于

轻松不再负担。但他突然停下，不可置信地止住呼吸。

他分明听到，有人在唤他。像是错失的遗憾，又像是满足的喟叹。

——海棠已花落，且可归矣……我的离。

第八章：重回

不知是谁说过，端木忆所站的地方，必成一处遗世风景。这话并非说他的容颜何等倾国倾城，迷惑世人。而是指他

的气度。不过一袭白衣，只是单单站着，即便脚下的是荒芜野地。那抹白色也要蔓延出清高孤傲的风骨来。

此时，他便这样站在明伦山顶。天地通澈，乾坤清朗。云淡风轻，那袭白衣好似薄纱，随之扬起浅浅的弧度。身后

几人总觉得这天底下似乎就唯有这样一个人，一道背影，一种孤傲。如此从容的孤傲，如此出尘的孤傲。

多年之后，曾有人回忆起那些年的天之骄子，各领风骚。有才子言端木忆：“这天下间，只尊一笑。那一笑褪了天

地颜色，那一笑断尽前尘应念。”

那位才子评价之时漫天白雪纷纷扬扬，间或有着梅瓣飞舞飘摇。夏青夜闻言一笑而过，只是突然想起前世夏园的梅

花，那样高雅那样清冷。于是他开口，语气却是平淡到波澜不兴：“他曾经，便是我的天下。”

纵然这天下，终究还是逃不过的曾经沧海。

然而这所谓将来的曾经，又如何能有这觉悟呢。

“海棠已花落，且可归矣——我的离。”夏青夜微微一叹，淡了时间如画。往事在眼前闪现，原来已经历这么多。

只是面前之人还是一如既往，还是笑看天下风云骤变的夏君离。

“离”字出口，耀阳的脸色已变。那副挂在冷情殿书房的画像，已随烈火消逝。然而他清楚记得，那张脸分明只是

蓦然的脸。他曾猜测过无数种可能，最大的便是——所谓的“离”不过是他梦中之人。即便后来有蓦然介入，夏青

夜依然清醒地看那场阴谋。甚至可以利用蓦然的爱，来一一反击。于是他以为，夏青夜真是如他一样的冷漠绝情。

只是事到如今，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错了。他望着夏青夜的眼，那是从未见过的柔软缠绵。即便是当年的蓦然，也

没有得到这样的深情。

夏君离没有回头。他全身手脚僵硬，冰冷着失去了知觉。夏青夜慢慢走近，一步，两步。

他的步子很小，很慢，大约是怕惊吓了他。只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不过咫尺，所以夏青夜很快便站到了他的面前

。而后夏青夜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不带任何动作。只是专注地，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离。属于他的离。

那目光很深。深邃如井，带着那样热切望穿秋水的逼迫；但同时又如此的小心翼翼，唯有柔情的缱绻。夏君离看懂

了。这是掠夺的告示，是他迟来的命运。

但他不可置信。所以夏君离向后退了一步。他将那距离拉开，亦不过是咫尺。没有人知道，是触手可及，抑或者咫

尺天涯。

夏青夜抬起了手，缓缓抚上这朝思暮想的容颜。手下是温热的触感，有些恍然。于是他笑了出声，笑声低沉，柔柔

刷过众人的心底。

“你认错了。我不是你的离。”夏君离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而后掩下眸中慌乱。他撇开头，大抵不愿面对夏青夜。

所以他再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恰好摆脱他的触摸。

“不。我不会认错，我的离。”夏青夜收回了手，面无表情。只是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人。还是一如既

往的从容不迫，一如既往的淡泊如水。他的身型诡异一动，几乎贴面出现在夏君离面前。狠狠地拥着这人，在未来

得及反应前重重吻上他的唇。

“就算识尽天下人，我怎会认错了你……”

唇先是狠狠地刷过。而后被夏青夜的舌粗暴撬开，狂暴地掠夺。也许事到如今他只想要掠夺。怀中人被禁锢着，挣

扎不能。但也许只是吓到了，所以夏青夜怜惜地抚着那红肿滴血的唇。可以说情不自禁，亦或者是种惩罚：“从今

日开始，我不会对你再手下留情。离。我要夺回我错失的一切，甚至是时间。”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那样自信的弧度。称着眉心的血痕，何等的坚决如铁。夏君离怔怔地看着，脑海中空白一片，

只余心乱如麻。

只是今日如此宣告——他日又是否当真狠得下心……

耀阳微微眯起了眼，光之影皱了眉，而凌霄依然笑地没心没肺。只是空气里突然充斥开浓厚暴虐的杀气，风生水起

仿佛瞬息万变。染尘观此情形微微叹息。远处的钟声飘荡过来，他双手合掌，朗声道：“无量寿佛——”

而那漫天的杀气，竟被这充满正气的佛谒冲散地一干二净，了无痕迹。

因而三人再度眯了眼。只是这次并非因夏青夜，而是染尘高深到惊为天人的内功修为。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离！”夏青夜像是突然醒了过来，猛然推开夏青夜。但又似乎因用力过猛，所以他

踉跄地后退几步，脸上带着一丝惶然。他很少有这样狼狈——或者说从来没有过如此狼狈。只是今日在夏青夜的逼

迫之下，终究是失去了一贯的风度。

夏青夜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但他还是用那样专注深情的目光凝视夏君离，大抵想要以此融化他的冰冷。然而夏君

离慌忙地转过了头。他的心已乱，在这本该淡薄的时刻。所以他只能逃离，蹒跚着逃离。

逃离，逃离。为今之计，只有逃离……

夏青夜望着他彷徨的背影，突然觉得心底慢慢疼痛起来。但他不该心软。所以他脚下一动，人已至夏君离身后。一

手揽过夏君离的腰，另一手在他穴道上轻点三下。怀中的人便安安静静地靠着自己，任由自己拥紧浅吻。

“怎么可能，再让你逃跑呢……我的离？”

夏青夜细细抚过他的眉眼，总有不甚真实的感觉，不知为何。也许是幸福太过措手不及，所以他紧紧拥着夏君离，

生怕这只是如梦的飘渺。

染尘上前一步，声若洪钟：“阿弥陀佛。施主与老衲间的矛盾，自与端木施主无关。可否听老衲一言，以免枉造杀

孽。”

“端木施主……端木忆！”夏青夜骤然眯起眼。他将目光转向光之影，瞳孔满是杀气。原来他曾离他如此近……只

是终究，还是被他的自以为是所错失。他掠起一抹笑容，阴寒却又布满天真满足：“老和尚，今日我很感激你。”

感激你，找回了我的离。“既然如此，那今日我便告辞。但终有一天，我将再上明伦。”此语一出，阴冷之气尽出

。玄天极杀四层顶级的功力，自然不会如之前所展现的那般简单。武学修为稍弱之人身处那气息中，不由自主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