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夜闻言，也不恼。他只是保持着淡淡的笑容，目光深处印的是杨唯雪。所以柔软，温暖。他从那些人中穿梭过

去，如履平地。只是他穿过最后一人，那些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诡异的戛然而止。只是夏青夜依然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如同没有发现这异常。身后之人僵硬着身体倒地，灰尘漫

天。一切喧嚣回归寂静，尖叫，恐惧的声音突然充斥着大街——那放围观的很快认出这是翠艺苑的保镖打手。翠艺

苑，正是乾城最大的风月场所。因后台实力雄厚，所以常发生强占非本城女子玷污其清白，迫使其流落风尘。寻常

百姓恨之入骨深恶痛绝，权贵之人却是理所当然。

只是三日后，那让无数权贵疯狂的“翠艺苑”，却在大火之下付之一炬。当地官府封城彻查，纵然掘地三尺，还是

查不出一丝有力罪证。当是时夏青夜站在乾城最高处笑魇如花。而眼底，却是冷光熠熠。

这件被当地人民称为“乾诚乐事”的事件，终究在夏氏进驻乾城在原翠艺苑上建起酒家后宣布过时。

光之影见到杨唯雪的时候，大吃一惊。

当年设计抢人，至璇玑边境已是假死状态。他将人带至安全地方后，留下大量金银珠宝以及几个门人好好保护。只

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再也联系不到那些门人。如今见得杨唯雪如此情形，自然是有些不知所措。细细把

脉，发现也只是连日虚弱导致暂时昏厥。

杨唯雪醒来，断断续续讲述了她所经历的事情。

这其实是个很恶俗的故事。大约是醒来发现身在江湖，又发现身边有人保护，于是心生笑看江湖的欲念。不谙世事

浏览过几个城市，却因容貌美丽而被当地的恶霸看中。之后的故事，也不用再说明。

杨唯雪逃离到乾城，玄杀门人已基本死伤。她刚松了口气，又哪知刚出狼窝而后再入虎窝。翠艺苑自然是相中了她

的相貌以及气质，更想将人打造成头牌。还在处子一夜千金，翠艺苑才没任人玷污杨唯雪。而是将人捉了关在房中

好言劝着……

那日月黑风高，杨唯雪倒是寻得排班的漏洞跑了出来。刚好遇上夏青夜，而后才有之后的事情。说完了，也欲起身

对夏青夜行礼致谢。

夏青夜望着那熟悉而陌生的眉眼里一片成熟，嘴角微微翘起嘴角。眼中不无遗憾。

人啊，终究是要成长的。这是好事。

真的，是好事。

而后夏青夜安排了人送杨唯雪回夏氏，与光之影继续着他们的路程。

这场无望却又充满希望的旅途里，找到杨唯雪，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此时已是四月初。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时期。这个时候的乾城，桃花已散尽芳华，海棠却是嫣然一

笑竹篱间。

夏青夜望着满城海棠，渐渐就迷失了他的眼。脑海中闪过的依然是澹台轩以及白袍者的预言，只是他突然去意油然

——等海棠花开太简单了，只是海棠花开罢了。然而见到他的离，却是谈何容易。

这时夏青夜十七岁。到渊龙十七个年头，错失夏君离十七年的夏青夜。不再拘泥于渊龙皇宫，开始一览河山、胸怀

天下的夏青夜。

他亦在日渐成长着。为了他的离，日渐成长。

“乾城再南上近百里，便是明伦山。”光之影指着南方那在雾气里隐约可见的高山道。“明伦山北靠乾城，南临祈

水。东西横跨，海拔高达三千余米。故而时曾有传言，明伦山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洌。”光之影说到这

里，表情有些不屑：“这天下才子也真是无趣，一座破山都能形容的这么不食人间烟火。要是让他们见识到了玄天

境，还不知能写出什么酸臭的文章来。”

这一路下来，光之影这厮的性格算是被夏青夜摸透。大约喜欢附庸风雅，更多的则是不分时宜的自恋。夏青夜微微

笑了下，嘴角柔和。

“对了，不得不说明伦山顶的明伦寺。明伦寺号称江湖第一正派。本公子倒是不明白了，一群子秃驴，何以能引导

江湖……”

乍一听闻“明伦寺”三字，夏青夜极快速地敛去笑容。遥望高山的神色亦覆上凝重与杀气。

明伦寺，天下第一正派大寺。而染尘，更在端木礼之前被誉为江湖第一领头人。不过高僧看淡名誉，说要渡天下入

迷者，便大隐于江湖。夏青夜尤记得，那年晟帝与他一同祭祖于宝相寺。而后染尘那一掌，导致自己九死一生。他

抚上胸口，如今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夏青夜并非瑕疵必报之流。只是犯其逆鳞者，虽远必诛。当年那一掌，始终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那时年幼，尚且没有自保之力。正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由染尘宰割。

然而如今不同。

所以夏青夜阴沉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他狠狠盯着那座山，如同凝视不共戴天的仇人。浅浅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

容，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这个浮于表面的笑，看起来竟是如此温和柔软，光之影生生打了个寒颤。

夏青夜开口，声音清冷略带着戏谑：“光之影，明伦寺一游，如何？”

“本座同样欲上明伦。既然与夏公子目标一致，何不结伴而行呢。”低沉慵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夏青夜回首，目

光尽是冷芒。

第六章：江湖

“本座欲同上明伦。既然与夏公子目标一致，何不结伴而行呢。”低沉慵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夏青夜回首，晨曦

笼罩之下，那袭鹅黄居然也要氤氲出温暖的错觉来。只是那抹温暖并没有进入眼底，依然是如寒霜的冷冽。

“凌霄宫主，凌霄。”夏青夜淡淡开口。他将目光放到天幕里，原来四月的天空竟是如此湛蓝。粉色的海棠花瓣飘

如雨下，在那深邃的眸中划过道道痕迹。他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杀意，很快随花雨散去。“我记得我曾说过。再

见，我会杀了你。”

“不不不，青夜公子可并未说过这话。”得寸进尺地唤着他的名，对着那面无表情地俊逸容颜邪邪勾起嘴角，凌霄

的笑容犹如偷腥的猫。“若本座没有记错，青夜公子说的是：‘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你。’只是……青夜公子的‘

下次’……本座思索良久，终究是难解啊。”他拖着长音，安稳坐于马车里。一手托下巴，微微眯着的桃花眼里，

眼波流转，甚是引人。只是他的嘴角那抹戏谑回味，似乎是想起了某不应存在的画面。

只是夏青夜一如既往清醒。其实这凌霄宫宫主很像一只得道的猫妖。猫性贪玩，更多的便是骄傲。夏青夜凝视着那

湛蓝的瞳孔良久，眼中红芒闪烁，厌恶之色愈重。

——很好，鉴定完毕——他讨厌这只猫。

夏青夜转头便要离去。光之影朝凌霄挑了挑眉，嘴角掠起一个嘲讽地笑容，安然随去。

凌霄倒是完全没有在意光之影无聊的挑衅。只凝视着夏青夜的背影笑着道了句“保持速度跟上他”，便放下马车帘

布安心休息。

“……”全身包裹在黑衣中的女子紧了紧手中的匕首，眼底露出一丝恨意。只是她并没有其余动作，只狠狠抽了马

一把，而后真的保持缓慢的速度与夏青夜同行。光之影古怪地看了眼那辆不紧不慢地豪华马车，目光转到夏青夜身

上。后者一笑，悠悠踱步。

这道路四通八达，因而路人甚众。观此情形，奇之，惑之，叹之，一笑置之。

夏青夜的步子很慢。踱过这一路春色，满眼皆是宁静。这是他的离所处的世界，如此真实。

正如他所期待的，一点一点慢慢浏览过这天下河山。纵然此行目标将是明伦寺，夏青夜亦不着急。毕竟今日一去，

其实只为一雪前耻罢。何时到达，到达后如何雪耻，或者凌霄宫的人上明伦又有何意图，皆不在考虑范围。

——只要最终结果还是如此，又谈过程何？

一行人到达明伦寺，已是一天之后。期间夏青夜与光之影又在野外露宿一夜，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枕着满天繁星

入睡，花前月下阑珊。

——同样停留的自然还有凌霄宫的马车。

那一袭鹅黄长衫的男子掀开车帘，凝视着那火光里忽明忽暗的十七岁少年面庞。那面容妖冶，却似除了冷漠平静外

从来没有过任何生动的表情。他这般仔细凝视着，心底却渐渐柔软起来。

幡然醒悟，凌霄觉得这其实匪夷所思。他素来爱着女人，也向来只需女人的身体。只是这夜星光篝火之下，他突然

萌生出将少年拥入怀里的冲动。他收回目光，眸中湛蓝，肃杀凛然。只是再控制，也终究是阻止不了这漫漫衍生的

欲念。

他仰头。目光迷离，星光迷离。太璀璨了，他想着，如此便勾起嘴角。

到达明伦山的时候，三十里皆是绽放的春彼岸。凌霄纵身一跃，翩然立于彼岸之上。顿时接天的鹅黄映入眼帘，竟

是如是清新隽雅。而那鹅黄之中的那道湛蓝，更是叫人赏心悦目。夏青夜瞥了眼，突然就怀念起前世夏园的梅花。

那样出尘的洁白，那样出尘的夏君离。

所以他的眸色微微动容，却没有人发现。他甩袖离去，面上覆着一层忧伤。其实很多时候悲伤不需要理由，只一个

怀念就已足够。

只是凌霄不明白——当然其实他也不需要明白。人在江湖，原本不过狭路相逢，他日便会背道而驰。谁是谁的过客

？凌霄不知道。只知，自己突然这样儿女情长，分外矫情。

从明伦山脚自明伦山寺，有九百九十九台石阶。那是历代苦行僧一石一石开辟的道路，狭隘崎岖，偶有断处，故而

艰难险阻。时或言曰：明伦之难，难于上青天。

山脚下是一间茶铺，简陋却整洁。有牌上书“一文过路水，十文过路酒”。顾名思义，只有粗茶淡酒。夏青夜与光

之影当然没有什么洁癖，寻了空桌坐下，悠然饮茶。而凌霄则依然靠在马车里，啜着临行准备的美酒。

茶铺的生意很好。带着斗笠到的铺主却只在每桌上了茶酒，又晃晃悠悠地晃回自己那破烂的躺椅上躺好。而后翘起

二郎腿，安安心心休憩。

大多数人基本安静地喝着茶酒，少数有人小声交谈。夏青夜模糊闻得“神剑”，“秃驴”，“天下”，“江湖又要

乱了”……等词汇。听了之后，也就过了。

交谈之人讲着讲着，间或引起旁人的共鸣，于是就渐渐大声起来。

“对了，我听到三个消息。”一人身着黑色劲装神秘皱了眉，很快就引起他人的好奇。众人催促之下，才慢条斯理

地咳嗽了声：“第一嘛——玄杀重出江湖！”

一片沉默。这并非好消息，玄杀那次重出江湖，不是引起腥风血雨。这次，同样不会例外。

“第二——凌霄同样重出江湖。”那人似乎很是享受众人惊讶的表情。

光之影瞥了眼不远不近的凌霄。那张脸上还是戏谑的笑容，没有丝毫动容。

“神剑的吸引么……这么多百年大派皆出世争夺。”有人思忖，有人忧心，照样有人兴奋。

“第三，耀阳殿主耀阳扬言：神剑不过为剑，天下却是人心。夺剑者无碍天下。不若，必诛之。”

“耀阳！”众人睁大眼，眼中有崇拜亦有嫉恨。自古以来这天下之人强者甚重。然而这几十年来惊才绝艳的却十指

可数。已故的莫鸢寻算一个，殇城之主寒殇算一个，耀阳宫宫主更是锋芒毕露的佼佼者。

“哼，那耀阳殿也就不过百年风头，到时候鹿死谁手还不知道。”那人大约是看不惯众人盲目，表情很是轻蔑，亵

渎之意很是明显。“听闻那耀阳殿主十九年前光芒盖世，风华绝代。不知道十九年后还是不是一如当年。嘿嘿。”

“耀阳殿强是强横，又哪里能比的过玄杀，凌霄百世积威呢……嘿嘿，不知那耀阳是否名副其实，还是要使何手段

……”那人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四下寂静异常，甚是诡异。他低头看了眼胸口，一根筷子横插出同头，

始端还滴着鲜血，湿淋淋。而他的背后一道细小的鲜血如注，生命如此缓缓流逝。

少有人看清这筷子究竟来自哪里。只当有世外高人隐居在此，那人可能犯了高人的禁忌，于是出手警告。一时间鸦

雀无声，寂静如坟。

这便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只是江湖，从来都只有强者可以说话。弱者，唯慎言尔。

夏青夜一笑淡然。有些话听过便是过了。流言蜚语，本来没有意义。众人皆惑，他却看的很清楚。想来这茶铺主人

，与耀阳宫是有些关系。

起身，付账。茶水是两文钱，光之影放下一锭银子。铺主只看了一眼，摇头碎碎念：“太多了，太多了。找不开啊

，找不开。”而后光之影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银子就不见了。再看那铺主，依然是翘着二郎腿闲闲睡觉。夏青夜皱

眉，转身离去。

“太多了啊，太多了……这年头啊，就是要不得人安稳……江湖恩怨几时了啊，抱着这银子把家跑啊……何处是归

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个字就几乎微不可闻。夏青夜回头，说话的铺主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颓废

样。这下连二郎腿都不翘了，过了会竟有鼾声入耳。

“人人都烦忧江湖乱，我却觉终究是乱点好。江湖乱的时候天下不乱。当江湖安定了，百姓闲了，天下也就乱了。

”耳边是光之影淡定的声音。夏青夜瞥了，满眼是难得认真的表情。

于是夏青夜再度迈开步子。只是他抬脚的瞬间，身后明明有人轻声叹息。

那叹息声是那样轻，那么轻。

夏青夜仰望苍穹。那么美好的晴朗，那么晴朗的湛蓝。他对着隐没在高山之中的山寺微微一笑，目光淡然，语气却

分外坚定。

“等着罢……染尘。究竟是你以佛来渡天下群魔，还是我以魔来渡你这老不死的佛……”

“十九年前匆匆一别。染尘大师可是别来无恙。”

“阿弥陀佛。”浩然正气自四方涌现，染尘宝相庄严，指如拈花。“耀阳殿主大驾光临，明伦蓬荜生辉。老衲有礼

。”

明伦山顶，清风飒爽。有男子一身明黄耀眼远胜日光。他微微扬起嘴角，笑容谦逊仁和。眸光流转间，面若荻花，

清清朗朗。

第七章：归矣

夏青夜缓缓地走上那九百九十九阶石，一路微笑从容淡定。犹如他不是来报仇，不是来雪耻。只是今日天气不错，

因而踏青。这路上行人纷纷，络绎不绝。大约明伦寺求佛在世人心底，灵验至极。

登上山顶，他望着眼前这座大庙。沧桑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夏青夜深深呼吸这佛香，只觉心底孑然空明。舍了些

许香油钱，得到小和尚的祝福。顺便说明自己有着疑虑，恳请方丈指点。凌霄亦步亦趋，似乎预料到即将上演的一

场好戏。

此时正是正午。四月的阳光很是璀璨，也没有什么热度。夏青夜在阳光下缓缓走着，跟随着带路的小和尚绕过曲径

通幽，绕过一地彼岸，终于来到明伦后院。